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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春祭 拉开春播序幕

    ?天刚亮,阿列普与玛阿坎的阿妈领着阿搏德勾,来到结草庵。王阳明几人已经收拾停当,跟着阿列普朝白岩寨河边走去。为当牵着阿搏德勾的手,王阳明与希渊各自扛一把锄头。春祭仪式是什么样子?如何进行?王阳明一无所知,只能跟着阿列普,一切听他的安排。
    绕过小山头后一片不大的树林,就看见白岩寨河边的田地里已经聚集不少人,而且还再有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白岩寨河走去,王阳明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早行人。汉人先生的到来,引来聚集的人群里一阵子窃语。阿列普倒是不断的与人打着招呼,来到一处,放下肩上的锄头,几人自然地站在人群中。王阳明紧挨着阿列普站着,希渊、为当紧挨着王阳明,在这样的正式而严肃场合下,王阳明担心阿列普会突然从人群中消失,让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心里挂着阿列普,眼里看着阿列普,身子紧挨着阿列普。蔡寨老出现在人群里,而且主动的走向王阳明,看见蔡寨老,王阳明的心里宽慰了许多。“蔡寨老,早上好!你老这样早。”走近些,王阳明主动与蔡寨老打招呼。
    “阳明先生,来呐!”蔡寨老回道。因为有阿列普的传话,彼此都能明白。“阳明先生,你就跟着阿列普,呆一会儿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成。”
    “阿列普已经给我讲过,蔡寨老放心吧。我们跟着阿列普就是。”王阳明回答。蔡寨老与阿列普又说了几句,拄着拐杖便离开。蔡寨老的举动让王阳明一下子成为所有来参加春祭的龙场人眼中的焦点,倒是让王阳明感到有一些不自在。
    “阿列普,这个春祭仪式,我们好像不该参加?”
    “先生说那里的话?你们参不参加?我哪里有资格决定?是寨老阿公让我叫上你们的。”阿列普说出原委。
    “是这样。”得到阿列普肯定的回答,王阳明的心情放松下来,也才理解蔡寨老刚才主动过来与自己打招呼的用意。有蔡寨老的授意与庇护,王阳明三人作为刚到龙场的异族来参加春祭仪式就是顺利成章的事。王阳明注意到,此时到场的全是男人,老的、壮的、少的都有,所有人装束都跟平时差不多,阿列普就是平常干农活时的一身装束。
    已经到场的龙场人,站在河岸边一块很大的田地里。在人群不远处的正前方,一壁高高的土坎下放着一张四方桌,一个用很大一节竹子做成水桶样的器物立在上边,器物的前面,摆着一个水牛头,脸朝人群,弯弯的一对牛角正好将器物拱起,方桌的两边放着酒盅,一根咂酒用的吸管翘在上面。前面土里燃着一堆柴火,火堆前放着一个圆形的木盆,里面装满了泥土,在盆里插着几柱燃烧的青香,袅袅升起烟雾。方桌后面的土坎,已经被人锄去杂草形成一个圆形,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应该是龙场人春祭仪式进行的主要地方。由于人群与桌子保持着一段距离,桌子孤寂的摆放那里,在青烟的映忖下,显得庄重、肃穆而有灵性。
    龙场的男人差不多到齐,来路上已经没有行人。王阳明第一次参加春祭仪式,他不知道为什么仪式还不开始?也不便问阿列普,只是紧紧的站在阿列普的身旁与所有的人一样等待着。太阳终于从东边的山头上吐出日轮,人群就自觉的朝方桌处移动。几位老人倒是与众不同,穿戴整齐,英雄结高高顶在头上,长长的披风几乎拖到地上。蔡寨老将手杖使劲的插在田土里,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今天他可是这场春祭的主角。
    来到木盆前,蔡寨老站在第一排,就他一人。老人们站成一排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壮年与少年男人组成的人群,尽管没有站成排,但大家紧挨着簇拥在一起,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即将开始了。这时蔡寨老撩开披风,单腿跪地,后面的老人们跟着跪下,人群也相互散开一些距离,所有人双腿下跪,刚才还小声说着话的人也闭上嘴,整个白岩寨河边与田野里一片肃静。
    蔡寨老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站起来。离开了拐杖帮衬,蔡寨老起身的动作还是显得有些吃力。从方桌的右边绕到后面,在柴火处将手中的清香点燃,从方桌的左边回到原地,将清香插在木盆里。后面的一排老人也跟着蔡寨老做相同的事后,回到原地重新跪下。
    蔡寨老的声音又重新响起,王阳明听不懂,但他听得出此时蔡寨老的声音已经不在是平时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唱,在诵,在念,更像一首遥远的古歌,悠扬、深沉、婉转,富有节律,在阳光里传动,在田野间流动,在空气里飘动,在每个人的心头撩拨。太阳神重回大地,普照龙场,清晨起来时还感到一丝凉意,而此时王阳明的全身开始温暖起来,跟着阿列普毕恭毕敬的跪在人群中。昨天心头的疑虑,在此刻,双膝承载着王阳明的身躯与心灵沉重的压在厚实泥土上的时候,一下子王阳明明白过来,布谷鸟的鸣叫声对龙场人的重要性。好长的一段吟诵后,蔡寨老的声音停下来,站起身子,走到方桌处,拿起酒盅,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向柴火走去。在柴火前又吟诵一段,随手将一盅酒撒进柴火里。酒助火势,一个不大的火团升起,很快又燃尽,带起星星点点的火花飘向空中。取来另一盅酒一线的倒在土地上,显得悄无声息。放回酒盅,蔡寨老走向土坎,或许跪得久了的缘故,或是失去了拐杖的支撑,蔡寨老的步履有些蹒跚,看得出他在努力的走稳步伐。来到土坎前,拿起早就放好的一把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锄头挖向土坎,锄头牢牢的钉在圆心里。身体转向人群,蔡寨老大声的说一句话,随后“哦吙——”的高叫一声,人群里一片“哦吙——、哦吙——”的回应声。身处人群里,王阳明觉得叫声有一些扎耳。
    叫声停下,前面的老人们开始起身,后面的人群也纷纷站起来。人群里开始有人说话,王阳明知道春祭仪式最严肃的时刻已经过去,或是仪式就此结束。但人群并没有散去,每一个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蔡寨老已经回到原地,高声的有说了一句话,人群开始动走动起来。有的人开始拿出一个小布袋,准备做什么事?阿列普有两个小布袋,拿一个交给阿搏德勾,并把阿搏德勾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让小家伙回到为当身边。
    “阿列普,我们没有准备小布袋,怎么办?”王阳明问。
    “没事,用手捧着就行。先生。”阿列普还是没有说明小布袋用来干什么的。
    “小布袋是要用来装什么?”王阳明继续问。
    “哦,先生,你看见方桌前的那盆土。我们就用布袋装盆里的泥土,撒在各家土里,各路神仙与我们的祖先就能保佑今年有一个好收成。”阿列普的话很简单,王阳明终于理解过来。通过刚才的仪式与蔡寨老的吟诵与祈祷,天神、地神、风神、雨神,火神、山神、河神、树神,龙场人的祖先通过袅袅升起的青香烟,将他们的保佑与祝福附着在那一盆泥土里,而各家各户取回泥土撒在自家的田地里,就是把对丰收的祈愿与祖先的护佑,也播撒自家的田土里。
    人群依次排着队来到方桌前,每一个人都先行会下跪,向着方桌恭恭敬敬的磕三个头,然后挨着轮子,来到木盆处由几位老人分发泥土。人群走动时从右到左,王阳明与阿列普站在人群的左边,轮到他们去磕头取泥土还有一会儿。阿列普没有给王阳明讲清楚要准备小布袋的事,王阳明自然没有布袋,反而显得与众不同。第一次参加春播仪式,王阳明想与大家一样,也有一个小布袋装泥土。王阳明一下只就想起了自己怀里揣着的细盐袋,那可是祖母给自己缝制的用来装细盐的用具,细盐几乎无余。小布袋一直揣在怀里,对王阳明来说,更具有亲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象征意义。此刻真要拿出来装上泥土,在心里王阳明很是舍不得,在这样的情景中,也没有别的选择,最后王阳明还是决定用盐袋来装泥土。
    “阿列普,你看这个行吗?”王阳明已将盐袋拿在手里,示意阿列普。
    “先生,哪来的布袋?”阿列普问。
    “这是我祖母给我准备的在路上用的盐袋。盐吃完了,布袋我舍不得丢掉,就把他揣在怀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哪里知道每一个人都要准备一个小布袋?”王阳明解释道。
    由于自己没有事先告诉王阳明要准备小布袋,现在要用祖母做的盐袋装泥土,阿列普当然知道那一只盐袋对阳明先生意味着什么?“要不这样,先生。你用我的小布袋装泥土,我用手捧土就行。还是把这个盐袋收起来吧。”阿列普说着,把手里的小布袋递给王阳明。
    “那可不行,阿列普。你才是地道的龙场庄稼人,都准备了,又拿给我用,不是在你们的祖先与神仙面前没有表现足够的诚意吗?小心保佑丰收的祈愿不灵验。我就用这个盐袋。”王阳明哪里肯依阿列普的。
    “没事的,先生。用手心捧着泥土同样表示对祖先与神仙的尊重。先生,你怎么这样犟?拿着。”阿列普说着把小布袋塞在王阳明手中,王阳明又塞回去。
    人群继续在流动,终于轮到阿列普与王阳明站着的地方,几人也跟着挪动脚步。王阳明与阿列普在队伍里相互推让着。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位汉子转回身来递过一个小布袋,同时将自己手里的另一个小布袋展示一下,意思是告诉阿列普自己还有一个。阿列普拍一下那人的肩膀,与他说了几句,接过小布袋。
    “先生,这下问题解决了。阿五多带一个小布袋,正好借给我们用。阿五,这是阳明先生,很快就要做我们龙场‘布吐’的‘布摩’。先生,这是阿五,也在龙场住,阿五家兄弟五个,在家排行老五,所以大家就叫他阿五。”阿列普一边为两人做介绍,一边将小布袋递给王阳明。阿五听不懂汉话,阿列普对着阿五时说夷语,对着王阳明则说汉话。
    接过小布袋,王阳明朝阿五笑一笑,点点头,算是表达谢意。王阳明自然不能用语言与之交流。
    “先生,我也没有小布袋?”希渊走在王阳明身后说道。
    “没事的希渊,呆会儿如果阿公们给你们泥土,你们用手捧着就行。只是不要弄撒了,我们的田土也不多。”王阳明答。
    “知道了,先生。”王阳明的话,希渊、为当都能听到。
    队伍缓慢的移动,主要是在方桌前每一个人都要对着方桌跪下磕三个头,所以人群又在这里小聚起来。终于轮到王阳明几人。
    “阿搏德勾,你先去磕头。然后到阿公那里去取泥土。在前面等着我。”阿列普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面。阿搏德勾勇敢的走到方桌前,跪下磕三个头,然后走向木盆。
    “先生,我先去,你们三个一起。”阿列普看见阿搏德勾完成磕头,安排好王阳明几人,自己朝方桌走去。
    站在方桌跟前,王阳明才看清楚,方桌上放着的牛头,其实是一块很像牛头的青石,被人为的安上两只水牛角。也许是使用多了,青石显得油光水滑的。在方桌前双膝跪下,王阳明在前面,希渊、为当在后面。王阳明很是虔诚,每一次弯下腰,额头都与泥土相触的磕下三个头。站起来,来到木盆处,一位阿公乐呵呵的往王阳明的小布袋里捧了两捧土,小布袋便鼓了起来。阿公又给希渊、为当捧着的双手里放一把泥土,希渊、为当跟着王阳明来到阿列普站着的地方。阿五刚才一直在王阳明的前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王阳明的后面。阿五的小袋也装得鼓鼓,他一溜烟的跑着超过王阳明,嘴里“哦吙、哦吙”的叫两声,远处的田地里附和着“哦吙、哦吙”的回应起来,响成一片。木盆里的土,其实是草皮灰与泥土参合在一起的,青香燃烧的灰烬散落在上面,通过春祭赋予泥土灵性,这看似平常的一把泥土包含着龙场人在春天播种希望,在夏天耕耘希望,在秋天收获希望,在冬天里安享他们用辛劳换来的果实。
    阿列普带着王阳明几人迈上白岩寨河岸边,逆流而上。已经取到泥土的人都这样走,稀稀拉拉龙场人,几乎把白岩寨河边的田地包围起来,王阳明几人刚走上河坎,前面已经有人回到出发地,然后沿着田坎走向自家田地,将富有灵性的泥土洒在田里间,每洒出一把,就会扬起一团灰尘。“哦吙、哦吙”的叫喊声又响起。阿列普也扯着嗓子叫几声,还鼓励阿搏德勾也喊叫一下。阿搏德勾用稚嫩的嗓子“哦吙”叫了两声,阿列普教阿搏德勾脸要朝上,向着天空,放开嗓子喊。阿搏德勾学着阿列普的样子重新喊两嗓子,尽管声音依旧稚嫩,但是已经敞亮起来。
    “哎,这一回才像个男子汉的声音。”阿列普鼓励阿搏德勾。“先生,你们也喊叫两声。”
    王阳明与希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有些为难。为当率先“哦吙、哦吙”的喊叫起来。希渊也学着努力的叫喊了两声,声音的力度与响亮度都不如为当。该轮到王阳明喊两声了,一行的几人都在等待王阳明的叫喊声,由于这样的刻意,王阳明感到嗓子一下子僵硬起来,哪里还叫喊得出声音来?“不行,我叫不出来。”王阳明推辞着。
    “先生,叫喊两声。不信你试,喊叫过两声后,你的胸气就敞开,心中就敞亮了。”阿列普鼓励王阳明。
    “先生,喊两声嘛?”希渊也鼓励道。
    受到大家的鼓励,王阳明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仰头向着天空,“哦吙、哦吙”的叫喊了两声。天上正好有一朵白云飘过,好像听到王阳明的叫声,脚步也放慢下来。
    “先生就是先生,学什么都快。”阿列普说。随后只要“哦吙”叫喊声在田野间,几人便会附和着回应叫喊几声,走在河道上很是开心。几嗓子喊下来,王阳明真的感到自己的胸中之气被敞开,心下也敞亮起来。
    “先生你听,这声喊叫一定是阿五的。这小子还挺快乐。”阿列普牵着阿搏德勾的小手走在前面,头也没回的告诉王阳明。
    “这喊叫声是谁的?你也听得出来,阿列普?”王阳明好奇的问。
    “有什么听不出来的,我和阿五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计。”阿列普很自豪。回到自家田里的人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哦吙”声在田野间飘扬。面对此情此景,王阳明终于明白,生活大山里的人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喜欢“哦吙”的喊叫,一声简单到极致的鸣叫,仿佛是从远古的部落里传颂下来的千年古歌,是身处大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人们真实情绪的宣泄,是行走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呐喊,是身处绝境时人与人彼此需要相互照应的求其友声,是欢乐的流露,也是愤怒的表达,是驱赶内心恐惧敞开心扉的一份温存,充满着与祖先灵慧魂相通的直白与悠扬,蕴含着大山一般厚重的坚韧与深沉,甚至还是远古战场上厮杀开始前的舒缓序曲。
    王阳明几人已经离开河岸,绕过一个弯往回去的方向走。突然,“嘭、嘭”的两声响起。“先生,不好,爆竹响起,我们得赶紧些,等田饭送到了,祖先的保佑就不灵验了。”说着阿列普拽着阿搏德勾选择较近路线,奔向自家田地。掉在后面的人群全都离开小路,一窝蜂的向田地里跑去。
    “阿列普,你说什么?田饭是什么?”跟着阿列普王阳明一边跑,一边问。
    “先生,一会儿我再给你讲。跟着我,赶紧。”阿列普一直在前面跑。
    “阿列普,我们的灰土洒在哪一块田里?”
    “我撒在哪里,你们就撒在哪里。”
    来到田地里,阿列普从小布袋里抓起灰土撒起来,王阳明几人也撒起来。
    “阿搏德勾,你去洒在自家田地里。希渊、为当去帮他。”阿列普安排道。王阳明看得出,阿列普的表情并没有那样严肃,反而还有一些嬉笑的成分。别看阿搏德勾人小,自家是哪几块田?记得可清楚。几人手忙脚乱的撒灰土,天空中飘浮着灰尘,有些呛人。阿列普与王阳明的灰土撒完,两人都气喘吁吁。
    “先生,你就种这块田。”阿列普指着脚下的土地说道。
    王阳明瞟了一眼这块田,不算大,就在阿列普家与玛阿坎家田地的中间:“行,阿列普。就是这一块田。”
    “阿搏德勾,撒完没有?快。”阿列普催促道。
    听到喊声,希渊、为当、阿搏德勾将手里最后的泥土撒向田野间,往回跑。阿列普拿过阿搏德勾的小布袋,把剩余的灰土撒尽:“快,回河岸。”几人不顾一切的向河边跑去。与王阳明几人一起回到河岸边的其他几个人,上了河岸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好像在抱怨。那些早把泥土撒向自己田土的人们,站在河岸边上,看着在田土里忙于撒泥土人们的热闹,嘻嘻哈哈的也笑成一片,“哦吙、哦吙”的叫喊声伴随着。
    在河边歇了一会儿,三两成群的人开始向出发地走去。“阿列普,刚才那些人说些什么?”王阳明好奇的问。
    “他在抱怨谁把爆竹这样快就烧响,我们都还没有绕田土一圈。”阿列普。
    “爆竹声响起,泥土就要撒完吗?”希渊也很好奇。
    “爆竹声响起,田饭就要送来,各路神仙与祖先都去吃田饭了,谁还来保佑你的田土。所以最好是在爆竹响起前各家撒完泥土。”阿列普进一步解释。
    “咱们今天的表现没有什么问题吧?阿列普。”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担心。
    “没事。先生,田土的收成好不好?哪能仅凭一把泥土。最主要的是要看各家舍不舍得洒汗水。今日玛阿坎要阿搏德勾来参加,我才带着你们走这一圈。好多人连泥土都不撒,我看他们往年的收成也不错。这爆竹声响起,也有闹着玩耍的意思。没有先生想的那么严重。”听了阿列普的话,王阳明终于明白在老人们看来极其严肃与神圣的春祭,真到了每一个龙场人的心里,又有自己的理解与解释。不过阿列普的话是对的,无疑道出庄稼人的最朴实、最简单、也是最深刻的道理。王阳明的心宽慰下来。
    “阿搏德勾,你看你阿妈来了。”阿列普右手指着村子的方向告诉阿搏德勾。
    朝村子的方向看去,玛阿坎正好走在来路上。在路上的不光只有玛阿坎,还有其他妇女,她们的出现,让整个田野的颜色一下丰富起来。刚才都是男人参加,全是青衣、青裤、青头帕的青色。远远的看去妇女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田野间跳动,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帮着阿搏德勾拍一拍身上的灰土,阿列普带着几人加快步伐回走。
    来到春祭处,王阳明几人几乎是与玛阿坎同时到达的。看见阿妈,阿搏德勾即刻跑到玛阿坎身旁,他没有撒娇,参加这样的仪式最能让一个男孩子明白,自己必将承担一个男子汉的责任。阿列普的阿妈也来到,也提着篮子。玛阿坎掀开篮子上的盖布,端出一小碗饭菜,交给阿搏德勾,又递过一双筷子。阿列普从他阿妈那里也拿出同样的碗筷来,说道:“先生,你们不用贡饭。我和阿搏德勾代表你们。”
    方桌前,早已经把田饭带到的人家,又去磕三个头,然后把筷子放置在腕上,从两边成一排的放在地上。青香还在燃烧,升腾的青烟就在方桌上方缭绕着撒开。阿列普与阿搏德勾回到河岸处,到河边洗净手,阿列普的阿妈也过来,几人便坐在一处吃田饭。王阳明看见蔡寨老与阿婆也在人群中,几个老人凑在一起吃着田饭。王阳明现在终于明白“田饭”是这个意思。
    “阿列普?阿列普?”有人在叫。阿列普站起来应一声。
    “你把阳明先生请过来。你也来。”是蔡寨老在叫。
    “先生,寨老阿公叫我们过去。”阿列普对王阳明说。
    王阳明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准备过去。“先生,端着碗筷,没事的。吃田饭没有这样多讲究。”阿列普强调道。
    来到几个老人坐着的地方,两个位置已经腾开,显然是为王阳明与阿列普留着的。王阳明挨着蔡寨老坐下,阿列普挨着王阳明,蔡寨老显然已经吃完田饭。见阿列普与王阳明开始走动,各家汉子也开始走动起来,到不同的人家去拈着菜吃。蔡寨老把自家的菜篮挪到王阳明跟前:“先生,吃。”并用手示意王阳明。
    阿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阿列普的身后,伸着筷子要去拈蔡寨老家的菜吃,蔡寨老机警的拍打一下阿五手,嘟囔两句。王阳明诧异的看着阿列普,不明白其意。
    “先生,是这样,这吃田饭哪家的都可以吃,哪家去的人越多,饭菜越快被吃得精光,这家人福气就越好,收成也会越多。阿五想吃阿公家的饭菜,阿公不让他吃,说要留给先生你吃,阿五说阿公偏心。先生,吃田饭不用客气。你看阿五不是到我们那里喝鱼汤去了。”阿列普解释道,王阳明果然看见阿五与玛阿坎在一起。
    “你们两个可要把我家饭菜吃完。”寨老阿婆对阿列普说,尽管手里还端着碗,不过阿婆已经吃好。王阳明与阿列普拈着菜大口的吃了起来。
    “阳明先生,这几位就是我们龙场的老人。开办‘布吐’的事我已经与他们说定了,不知阳明先生这边怎样?”蔡寨老说道,阿列普给王阳明传话。
    咽下一口饭,王阳明向几位老人点了点头:“我已经答应的事绝无反悔,请蔡寨老放心。”阿列普给蔡寨老传话。
    “那好,阳明先生,今日龙场人全在这里,我就把开办‘布吐’的事宣布一下。我看这‘布吐’就这两天开班,原本我们几个老家伙前两天要来找阳明先生的,几位老人的意思是等春祭时一起办。我宣布完后,请阳明先生给大家说两句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蔡寨老安排道。
    迟疑片刻,王阳明说道:“蔡寨老,这开办‘布吐’之事,全听你老安排。我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请蔡寨老代我转告大伙,我王阳明将尽我所知所能,教好孩子们读书写字,增长本事,这一点请蔡寨老与龙场人,放心!”
    听了王阳明的话,蔡寨老想一想,又见王阳明还在吃饭,站起身来面向龙场人,大声的说道:“吃完田饭,春祭就结束,春播就开始。今天大伙都在,我在这里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龙场开办‘布吐’的事,大家已经嚷嚷好些时日了,现在我告诉大伙这‘布吐’就两天就开办起来。日后,各家把孩子送到晒坝场的两颗大树下跟着王阳明先生读书写字。这两天你们也看见,我们几个老人,在大树下简单的支起几块板子,算是‘布吐’的课桌。‘布吐’开办时各家孩子要带上凳子,准备些笔、墨、纸,如果家里没有的,我家里还有一些,先拿出来给孩子们分着用,日后各家准备一些笔、墨、纸,给自家孩子读书写字用就是。这开办‘布吐’是龙场的一件大事,一件好事,我已经把这一件事禀告祖先,并把它装进‘祖桶’(夷人装放族谱,族支的法器)里。我们龙场的孩子跟着阳明先生认得字,读的书,就能把前人的知识学到手,成为有智慧、有本事的人。我们守着这些田土,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付出的汗水与辛劳,这块土地也养活了我们龙场人。‘布吐’开办起来,等我们的孩子有了本事、有了智慧,即使也在龙场做一个农耕者,也能胸怀天下,心志高远。这一位——”蔡寨老说着用手指着坐在身边的王阳明:“就是龙场‘布吐’请来王阳明先生。本来我要他给大伙说几句,阳明先生说的汉话大伙也听不懂,也还在吃田饭。王阳明先生要我转告大伙,他一定尽最大全力教我们的孩子读好书、写好字。所以我看就先定在后天吧,家里有孩子的人家,早饭后把孩子送到晒坝场来进‘布吐’。我就说这些,看看大伙还有什么意见?”
    话音停下来,蔡寨老感到心中轻松畅快起来,一辈子的心愿,随着刚才的话音落下,就将变成现实,蔡寨老的心下能不清畅吗?而坐在下面的听众,准确的说是座在地上的龙场人,有的人连“布吐”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刚才寨老已经说了,后天早饭后,开天辟地的“布吐”就将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而且自己家的孩子就将走进‘布吐’,跟着先生读书写字,长本事。每一个龙场人都憧憬着“布吐”开办后的样子,整个人群一片寂静,有的人忘吃嘴里吃着饭菜。片刻过后,当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蔡寨老在等着大伙的回应时,有人“哦吙、哦吙”的叫响一声,引来人群一片“哦吙”叫喊声,王阳明知道这一片叫喊声表明龙场人完全赞同开办“布吐”,即使当初存有不同意见的龙场人。龙场人豪爽地就端着自家菜钵,走过来往王阳明与阿列普的碗里舀坨坨肉,也分些给还在吃饭的其他老人。一家两家的跟着效仿,王阳明的饭碗里,蔡寨老家的菜钵里,满满的堆着各家炖的坨坨肉。
    如果说王阳明千里贬谪,一路走来,是一个匆匆的路人,到达目的地后,在龙场人的眼里也仅仅算一个陌生的过客。而就在此刻,就在王阳明的手里端着满满的一碗坨坨肉时,此情此景让王阳明的心一下温暖起来,人间自有真情在。王阳明知道每一块坨坨肉都是龙场一个家庭的一份心意,一份认同,一份对开办“布吐”的赞许,一份对自己即将成为“布吐”先生的接纳,一份难于用语言表达而又必须得到表达的情愫。不堪回首的千里一路赴任,经历何等的艰辛与艰难?此刻在龙场人发自本心的温情表露中,让曾经的艰辛与艰难化为心中满满的拥有。也就在这一刻王阳明内心深处那一份早已隐藏与伪装起来的情感终于被触动,昨天这个世界还是冰凉的,今日就温暖如春。王阳明知道自己终于成为这一片‘蛮荒’中的一份子,成为这群尚还陌生的人群中的一员,成为夷人可以信赖的一个汉人。而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又恍若冥冥之中的命运注定,王阳明百感交集,内心五味杂陈。
    “先生,吃。”阿列普并没有看出王阳明的思绪变化,鼓励着王阳明。自己正大口的吃着坨坨肉。
    “好了。”蔡寨老终于开口:“大家不用在给阳明先生送来坨坨肉了,他一顿饭也吃不下这样多肉。各户抓紧吃田饭,赶紧忙春耕。这开办‘布吐’大伙既然没有不同的意见,等阳明先生吃晚饭,我们就带着他,到晒坝场上去看一看,‘布吐’开办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这样今年春祭后我们就两头忙,一是春播,一是‘布吐’,大人小孩都闲不着。嘿嘿。”蔡寨老欣慰的笑容,露出并不齐全的一口牙齿。
    在这个还没有完全解决吃饱的年代,这一次春祭吃田饭,对王阳明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但是他不能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蔡寨老已经把后面的事情安排妥当。分一些坨坨肉在菜钵里,很快吃完田饭。王阳明知道龙场村子里有一块不小的晒坝场,而且,之前几次路过晒坝场,两珠大树高高的生长在其中,倒是给人格外醒目的感觉。平时王阳明并没有留意晒坝场里的情况,现在听蔡寨老说“布吐”就开办在晒坝场上,这让王阳明很是期待能尽快到晒坝场上看一看,看一看“布吐”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即将在晒坝场上开办起来。
    蔡寨老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走向刚才春祭的田里,来到方桌前,默默念叨一阵子,将放在桌上的“祖桶”拿起,紧紧的抱在怀里。几个壮汉帮着蔡寨老,吃力地将他扶上白岩寨河岸上,尽管这样吃力,“祖桶”仍然紧紧的抱在蔡寨老的怀里,没有人试图将它接过来。王阳明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在走回村子的路上,问阿列普:“怎么没有人帮蔡寨老拿竹筒?”
    “那个竹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拿的,先生。那是我们龙场的‘祖桶’,只有寨老阿公能拿,也由他掌管。”阿列普答。
    “‘祖桶’里面装着什么?”王阳明跟着问。
    “龙场的娄益?候笃。”
    “娄益?候笃又是什么?”
    “这个我可说不清楚,先生。据老人们说,就是我们龙场的祖先是谁?从哪里来?发生一些什么事?都要装进“祖桶”里,我们连看都看不到,只有到祭祖时才拿出来。刚才寨老阿公说过,开办‘布吐’的事已经放进‘祖桶’,就说明这开办‘布吐’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阿列普小声的答道。
    阿列普尽管回答得简单而粗略,王阳明还是明白过来,在蔡寨老怀里抱着的那一个是“祖桶”,是夷家人生生不息的历史的传承,历代祖先的庇护之所以存在象征,是祭祖祭神的法器,神圣而不可冒犯,被授权执掌“祖桶”的人,就是这个村子里最高权力拥有者。此刻的王阳明对蔡寨老与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祖桶”,一下子敬畏起来。几位老人的步伐不快,王阳明与阿列普陪着轻松的漫步,一边能低声的说着话。蔡寨老一行人离开,已经吃好田饭的人家,男人下到地里忙活,女人们也收拾碗筷后陆续离开,龙场的春祭活动就这样结束。而春播序曲,就这样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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