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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

    ?朱博如当下被承辉布置的机谋所窘,看着龙光又是赫赫官威,自己又是个外路人,带了老婆儿子来上海,所有吃饭穿衣,都靠着自己及那草头药店赚来的,此刻听说要捉他到巡捕房里去,解新衙门,送上海县,如何不急?只急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由得承辉说甚么是甚么。承辉便起了个伏辩稿子来,要他照写。无非是:“具伏辩人某某,不合妄到某公馆无理取闹,被公馆主人饬仆送捕。幸经某人代为求情,从宽释出。自知理屈,谨具伏辩,从此不敢再到某公馆滋闹,并不敢在外造言生事。如有前项情事,一经察出,任凭送官究治”云云。博如一一照写了,承辉方才放他出去。他们办了这件事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了。
    谁知他打发出来的几个姨娘,与及开除的男女仆人,不免在外头说起,更有那朱博如,虽说是写了伏辩,不得在外造言生事,那禁得他一万银子变了七千,七千又变了七十,七十再一变,是个分文无着,还要写伏辩,那股怨气如何消得了,总不免在外头逢人伸诉。旁边人听了这边的,又听了那边的,四面印证起来,便知得个清清楚楚。古语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果然说得不错。我仔仔细细把继之那封信看了一遍,把这件事的来历透底知道了,方才安歇。
    此次到了上海之后,就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凡长江、苏、杭各处,都是继之去查检,因为德泉年纪大了,要我在上海帮忙之故。我因为在上海住下,便得看见龙光和符弥轩两个演出一场怪剧。原来符弥轩在京里头,久耳苟才的大名,知道他创办银元局,发财不少。恰遇了他祖父死了,他是个承重孙,照例要报丁忧。但是丁忧之后,有甚事业可做呢?想来想去,便想着了苟才。恰好那年的九省钦差,到安庆查办事件,得了苟才六十万银子的那位先生,是符弥轩的座主,那一年安庆查案之后,苟才也拜在那位先生的门下,论起来是个同门,因此弥轩求了那位先生一封信给苟才,便带了家眷,扶了灵柩出京。到得天津,便找了一处义地,把他祖父的棺材厝了。又找了一处房子,安顿下家眷。在侯家后又胡混了两个多月,方才自己一个人转身到上海。一到了,安顿下行李,即刻去找苟才。谁知苟才已经死了,见着了龙光。弥轩一看龙光这个人,举止浮躁,便存了一个心,假意说是从前和苟才认得,又把求来那封信交给龙光。他们旗人是最讲究交情礼节的,龙光一听见说是父亲的同门相好,便改称老伯。弥轩谦不敢当。谈了半天,弥轩似有行意。龙光道:“老伯尊寓在那里?恕小侄在热丧里,不便回候。”弥轩道:“这个阁下太迂了!我并不是要阁下回候,但是住在上海,大可以从权。你看兄弟也是丁着承重忧,何尝穿甚么素。虽然,也要看处的是甚么地位;如果还在读书的时候,或是住在家乡,那就不宜过于脱略;如果是在场上应酬的人,自己又是个创事业的材料,那就大可以不必守这些礼节了。况且我看阁下是个有作有为的人才,随时都应该在外头碰碰机会,而且又在上海,岂可以过于拘谨,叫人家笑话。我明天就请阁下吃饭,一定要赏光的。”说着,便辞了去。又去找了几个朋友,就有人请他吃饭。上海的事情,上到馆子,总少不免叫局,弥轩因为离了上海多年,今番初到,没有熟人,就托朋友荐了一个。当席就约了明天吃花酒。
    到了次日,他再去访龙光,面订他晚上之局。龙光道:“老伯跟前,小侄怎敢放恣!”弥轩道:“你这个太客气!其实当日我见尊大人时,因尊大人齿德俱尊力推翻封建的专制暴君的合理性。他虽然看到私有制是社会,我是称做老伯的。此刻我们拉个交情,拜个把罢。晚上一局,请你把帖子带到席上,我们即席换帖。”龙光道:“这个如何使得!”弥轩道:“如果说使不得,那就是你见外了。”龙光见弥轩如此亲热,便也欣然应允。弥轩又谆嘱晚上不必穿素衣,须知花柳场中,就是炎凉世界,你穿了布衣服去,他们不懂甚么道理,要看不起你的。我们既然换到帖,总不给你当上的。龙光本是个无知绔裤,被弥轩一次两次的说了,就居然剃了丧发,换上绸衣,当夜便去赴席。从此两个人便结交起来。
    龙光本来是个混蛋,加以结识了弥轩,更加昏天黑地起来,不到百日孝满,便接连娶了两个妓女回去,化钱犹如泼水一般。弥轩屡次要想龙光的法子,因看见承辉在那里管着帐。承辉这个人,甚是精明强干,而且一心为顾亲戚,每每龙光要化些冤枉钱,都是被他止住,因此弥轩不敢下手。暗想总要设法把他调开了,方才妥当。看苟才死的百日将满,龙光偶然说起,嫌这个同知太小,打算过个道班。弥轩便乘机竭力怂勇,又说:“徒然过个道班,仍是无用,必要到京里去设法走路子,最少也要弄个内记名,不然就弄个特旨班才好。”龙光道:“这样又要到京里跑一趟。”弥轩道:“你不要嫌到京里跑一趟辛苦,只怕老弟就去跑一趟,受了辛苦,还是无用。”龙光道:“何以故呢?”弥轩道:“不是我说句放恣的话,老弟太老实了!过班上兑,那是没有甚么大出进的。要说到走路子的话,一碰就要上当,白冤了钱,影儿也没一个。就是路子走的不差,会走的和不会走的,化钱差得远呢。”龙光道:“既然如此,也只好说说罢了。”弥轩道:“那又不然。只要老弟自己不去,打发一个能办事的人替你去就得了。”龙光道:“别样都可以做得,难道引见也可以叫人代的么?”弥轩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便是我,就替人家代过引见的了。”龙光欢喜道:“既如此,我便找个人代我走一趟。”弥轩道:“这个人必要精明强干,又要靠得住的才行。”龙光道:“我就叫我的舅爷去,还怕靠不住么!”弥轩暗喜道:“这是好极的了!”龙光性急,即日就和承辉商量,要办这件事。承辉自然无不答应,便向往来的钱庄上,托人荐了一个人来做公馆帐房,承辉便到京里去了。
    弥轩见调虎离山之计已行,便向龙光动手,说道:“令舅进京走路子,将来一定是恭喜的。然而据我看来,还有一件事要办的。”龙光问是什么事。弥轩道:“无论是记名,是特旨,外面的体面是有了,所差的就是一个名气。老弟才二十多岁的一个人,如果不先弄个名气在外头,将来上司见了,难保不拿你当绔裤相待。”龙光道:“名气有甚么法子可以弄出来的?”弥轩道:“法子是有的,不过要化几文,然而倒是个名利兼收的事情。”龙光忙问:“是怎么个办法?要化多少钱?”弥轩道:“现在大家都在那里讲时务。依我看,不如开个书局,专聘了人来,一面著时务书,一面翻译西书。等著好了,译好了,我们就拿来拣选一遍,拣顶好的出了老弟的名,只当老弟自己著的译的,那平常的就仍用他本人名字,一齐印起来发卖。如此一来,老弟的名气也出去了,书局还可以赚钱,岂不是名利兼收么?等到老弟到省时,多带几部自己出名的书去,送上司,送同寅,那时候谁敢不佩服你呢。博了个熟识时务,学贯中西的名气,怕不久还要得明保密保呢。”龙光道:“著的书还可以充得,我又没有读过外国书,怎样好充起翻译来呢?”弥轩道:“这个容易,只要添上一个人名字,说某人口译,你自己充了笔述,不就完了么。”龙光大喜,便托弥轩开办。
    弥轩和龙光订定了合同,便租起五楼五底的房子来;乱七八糟,请了十多个人,翻译的,著撰的;一面向日本人家定机器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指出唯物史观的前提是现实的个人,他,定铅字。各人都开支薪水。他认真给人家几个钱一月,不得而知;他开在帐上,总是三百一月,五百一月的,闹上七八千银子一月开销。他自己又三千一次,二千一次的,向龙光借用。龙光是糊里糊涂的,由他混去。这一混足足从四五月里混到年底下,还没有印出一页书来,龙光也还莫名其妙。
    却遇了一个当翻译的,因为过年等用,向弥轩借几十块钱过年。弥轩道:“一局子差不多有二十人,过年又是人人都要过的,一个借开了头,便个个都要借了。”因此没有借给他。弥轩开这书局,是专做毛病的,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只有龙光一个是糊涂虫。那个借钱不遂的翻译先生,挟了这个嫌,便把弥轩作弊的事情,写了一封匿名信给龙光。后来越到年底,人家等用的越急,一个个向他借钱,他却是一个不应酬,因此大家都同声怨他。那翻译先生就把写信通知东家的一节,告诉了两个人,于是便有人学样起来。龙光接二连三的接了几封信,也有点疑心,便和帐房先生商量。帐房先生道:“做书生意,我本是外行。但是做了大半年,没有印出一部书来,本是一件可疑的事。为今之计,只有先去查一查帐目,看他一共用了多少钱,统共译了著了多少书,要合到多少钱一部,再问他为甚还不印出来的道理,看是怎样的再说。”龙光暗想这件事最好是承辉在这里,就办得爽快,无奈他又到京里去了。虽然他有信来过,说过班一事,已经办妥,但是走路子一事,还要等机会,正不知他几时才回上海。此刻无可奈何,只得就叫这个帐房先生去查的了。想罢,就将此意说出来。帐房先生道:“查帐是可以查的,但是那所译所著的书,精粗美恶,我可不知道。”龙光道:“好歹你不知,多少总看得见的,你就去查个多少罢了。”帐房先生奉命而行。
    次日一早,便去查帐。弥轩问知来意,把脸色一变道:“这个局子是东家交给我办的,就应得要相信我。要查帐,应得东家自己来查。这个办书的事情,不是外行人知道的。并且文章价值,有甚一定,古人一字千金尚且肯出。你回去说,我这里的帐是查不得的,等我会了他面再说。”帐房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去告诉龙光。龙光十分疑讶,且等见面之后再说。
    当天晚上,弥轩便请龙光吃花酒。龙光以为弥轩见面之后,必有一番说话,谁知他却是一字不提,犹如无事一般。龙光甚是疑心指出自由自觉的活动即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基本特性,强,自己又不好意思先问。席散之后,回去和帐房先生说起。帐房先生道:“他不服查帐,非但是有弊病,一定是存心不良的了。此刻已到年下,且等过了年,想个法子收回自办罢。”龙光也只好如此。
    光阴荏苒,又过了新年,龙光又和帐房先生商量这件事。帐房先生道:“去年要查一查他的帐尚且不肯,此刻要收他回来,更不容易了。此刻的世界,只有外国人最凶,人家怕的也是外国人;不如弄个外国人去收他回来,谅他见了外国人,也只得软下来了。”龙光道:“那里去弄个外国人呢?”帐房先生道:“外国人是有的,只要主意打定了,就好去弄。”龙光道:“就是这个主意罢。叫他再办下去,不知怎样了局呢!”帐房先生便去找了一个外国人来,带了翻译,来见龙光。龙光说知要他收回书局的话,由翻译告诉了外国人。又两面传递说话,言明收回这家书局之后,就归外国人管事,以一年为期,每月薪水五百两。外国人又叫龙光写一张字据,好向弥轩收取,龙光便写了,递给外国人。外国人拿了字据,兴兴头头去见弥轩,说明来意。弥轩道:“我在这里办得好好的,为甚又叫你来接办?”外国人道:“我不知道。龙大人叫我来办,是有凭据给我的。”说罢,取出字据来给弥轩看。弥轩道:“龙大人虽然有凭据叫你接办,却没有凭据叫你退办,我不能承认你那张凭据。”外国人道:“东家的凭据,你那里有权可以不承认?”弥轩道:“我自然有权。我和龙大人订定了合同,办这个书局,合同上面没有载定限期,这个书局我自然可以永远办下去。就是龙大人不要我办了,也要预先知照我,等我清理一切帐目,然后约了日子,注销了合同,你才可以拿了凭据来接收啊。”外国人说他不过,只得去回复龙光。龙光吃了一惊,去对帐房先生说。帐房先生吐出了舌头道:“这个人连外国人都不怕,还了得!”再和他商量时,他也没了法子了。过了三天,那外国人开了一篇帐来,和龙光要六千银子,说是讲定在前,承办一年,每月薪水五百,一年合了六千,此刻是你不要我办,并不是我不替你办,这一年薪水是要给我的。龙光没奈何,只得给了他。暗想若是承舅爷在这里,断不至于叫我面面吃亏,此刻不如打个电报,请他先回来罢。定了主意,便打个电报给承辉,叫他不要等开河,走秦皇岛先回来。
    这边的符弥轩,自从那外国人来过之后,便处处回避,不与龙光相见,却拿他的钱,格外撒泼的支用起来,又天天去和他的相好鬼混。他的相好妓女,名叫金秀英,年纪已在二十岁外了;身边挣了有万把银子金珠首饰,然而所背的债差不多也有万把。原来上海的妓女,外面看着虽似阔绰,其实他穿的戴的,十个有九个是租来的,而且没有一个不背债。这些债,都是向那些龟奴、鳖爪,大姐、娘姨等处借来的,每月总是二三分利息。龟奴等辈借了债给他,就跟着伺候他,其名叫做带挡。这种风气,就同官场一般,越是背得债多的,越是红人,那些带挡的,就如官场的带肚子师爷一般。这金秀英也是上海一个红妓女,所以他手边虽置了万把银子首饰,不至于去租来用,然而所欠的债也足抵此数。符弥轩是一个小白脸。从来姐儿爱俏,弥轩也垂涎他的首饰,便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起来。这句话也并非一日了,但是果然要娶他,先要代他还了那笔债,弥轩又不肯出这一笔钱,只有天天下功夫去媚秀英,甜言蜜语去骗他。骗得秀英千依百顺,两个人样样商量妥当,只待时机一到,即刻举行的了。
    可巧他们商量妥当,承辉也从京里回来。龙光便和他说知弥轩办书局的事情,不服查帐,不怕外国人,一一都告诉了。承辉又一一盘问了一遍道:“你此刻是打算追回所用的呢?还是不要他办算了呢?”龙光道:“算了罢!他已经用了的出自身之外,感觉只是主观的意识情态,而不是外部世界作,怎么还追得回来!能够不要他办,我就如愿了。”承辉道:“这又何难,怎么这点主意都没有?你只要到各钱庄去知照一声,凡是书局里的折子,一律停止付款,他还办甚么!”龙光恍然大悟,即刻依计而行。弥轩见忽然各庄都支钱不动,一打听,是承辉回来了。想道:“这家伙来了,事情就不好办了。”连忙将自己箱笼铺盖搬到客栈里去,住了两天。
    这天打听得天津开了河,泰顺轮船今天晚上开头帮,广大轮船同时开广东。弥轩便写了两张泰顺官舱船票,叫底下人押了行李上泰顺船,却到金秀英家,说是附广大轮船到广东去,开销了一切酒局的帐。金秀英自然依依不舍,就是房里众人,因为他三天碰和,两天吃酒的,也都有些舍不得他走之意。这一天的晚饭,是在秀英家里吃的。吃过晚饭,又俄延到了十二点多钟,方才起身。秀英便要亲到船上送行,于是叫了一辆马车同去,房里一个老妈子也跟着同行。三个人一辆车,直到了金利源码头,走上了泰顺轮船,寻到官舱,底下人已开好行李在那里伺候。弥轩到房里坐下,秀英和他手搀手的平排坐着喁喁私语。那老妈子屡次催秀英回去,秀英道:“忙甚么!开船还早呢。”直到两点钟时,船上茶房到各舱里喊道:“送客的上岸啊!开船啊!”那老妈子还不省得,直等喊过两次之后,外边隐隐听得抽跳的声音,秀英方才正色说出两句话来,只把老妈吓得尿屁直流!
    正是:报道一声去也,情郎思妇天津。未知金秀英说出甚么话来,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