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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赌局

    秋姜像蜘蛛一样攀爬在三层船舱的天花板上,注视着下方的一群莺莺燕燕。
    她已将整艘船查看了一圈,甲板下一层是货仓和仆婢们的住处。甲板上一层前半部分是宴客厅,后半部分是厨房和侍卫们的住处。二层是客房。三层则是胡九仙自己和家眷们的住处。
    船上共有侍卫一百人,水手二百人,仆婢杂役一百人。每位客人可带两名仆人上船,一共差不多六百人。
    胡九仙的独生女儿胡倩娘也在船上,光她一人,就有二十名婢女。这些婢女全都穿着红色衣衫,只不过红的颜色有深有浅,婢女的名字就是她的衣衫颜色,如妃色、品红、胭脂、茜色什么的……
    此刻,这些红衣婢女们正围着胡倩娘。胡倩娘约莫十五六岁,身形高挑,五官秀丽,是个漂亮姑娘。
    只见她抽掉其中一块地板,底下露出一片碗口大的水晶。
    婢女们在旁七嘴八舌道:“小姐小姐,看到了吗?”
    “风小雅选的立秋呢!”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英俊啊?”
    天花板上的秋姜一怔——他们竟能看到二楼客舱内的情形?可是,她跟颐非明明检查过云闪闪所住的“立冬”房间,并无暗格啊!还是,只有少数几个房间能偷窥?
    一时间,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如此隐蔽的机关,这位大小姐跟婢女们却浪费在看美男上,胡九仙估计得气死……
    ***
    底下的房间里,焦不弃看到姜花,惊讶道:“他们竟连这个都准备了?”
    “胡九仙要让所有的客人都敬畏他,自然要给一个下马威。而这姜花,和刚才的铁笼,都不过是在告诉我——他很了解我。”
    孟不离和焦不弃有些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这时风小雅眉心微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天花板上的某处——
    “就是他么?”
    “就是他!”
    “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呀……”
    “等等,我还没看清楚呢……”
    天花板十分华丽,布满雕花,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叽叽喳喳的声音,又确实是从上面传来的。
    “呀,他抬头了!会不会发现我们了呀?”
    “怎么可能!只能咱们看见他他看不见咱们的!”
    “我说你们都给我小声点……”
    风小雅对孟不离使了个眼色,孟不离会意,突然飞起一掌击在天花板上。只听上面女孩子们惊呼一声,但木板却没有碎。
    孟不离怔了一下,他那掌用了五分力度,莫说木头,石头也要裂一裂,怎么这天花板却纹丝不动?
    风小雅皱眉,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地响了起来:“行了,都被发现了,还藏什么藏?!光明正大地下去看吧!”
    伴随着这个又清脆又娇俏的声音,头顶两块木板突然移开,扔下一根绳,一个锦衣少女抓着绳子飞了下来,像朵花一样轻盈地落到了风小雅面前。
    只看得一眼,风小雅就知道她是谁了。
    因为,少女全身并无配饰,只在腰间挂了一把钥匙。
    朱红色的钥匙,雕琢成花的形状,粗看只有一朵,细看了就会发现乃是用上百朵花密密麻麻连在一起才拼凑出来的。
    这是四国最有名的园林的钥匙。
    园林坐落在璧国的帝都,单名一个“红”字。
    人间天堂——红园。
    它的主人正是胡九仙。而红园,是他送给独生女儿倩娘的礼物。
    “胡小姐?”风小雅扬眉。
    少女展齿一笑:“我是。你就是燕国赫赫有名的鹤公么?”
    胡倩娘说着绕着他走了一圈,将他细细打量:“你残废了?”
    “唔……没有。”
    “你生病了?”
    “唔……也没有。”
    “那我问你,为何你从来不自己走路,非要坐车,此刻上了我的船,也还坐在滑竿上?”
    胡倩娘清亮的眼瞳,宛如一枚针,毫无预兆地扎了过来。
    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风小雅这个问题。
    风小雅静静地注视着胡倩娘,胡倩娘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答,便挑起了眉毛:“怎么?那么难以启齿?”
    风小雅将目光转开,淡淡道:“我知道薛采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此言一出,胡倩娘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而头顶上方,顿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叱喝声——
    “你说什么呢!谁说薛相不喜欢我们小姐的!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就是就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
    “哼,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男人呢,不过是个残废罢了!凭什么……”
    正吵作一团,胡倩娘怒道:“你们给我闭嘴!”
    上面霎时安静了。
    胡倩娘深吸口气,冷眼望着风小雅道:“你说,为什么薛采不喜欢我?我倒想听听原因。”
    “因为你无礼。”
    “你!”胡倩娘双目圆瞪,眼看就要发火,却又生生忍住,“他……他这次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你不是从他府里过来的吗?”胡倩娘急了,“我让人加送了请柬过去的,为什么他不来?”
    风小雅笑了:“所以,你其实是来找他的?”
    “是!但也是来找你的。”
    “就为了问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路?”风小雅扬眉。
    “我是问问你,对于娶颐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有几分把握!”胡倩娘气坏了,索性一口气吼了出来。
    风小雅唔了一声,“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我可是看好你的呀!”
    风小雅怔了怔:“哦?”
    胡倩娘冷哼一声:“虽然你是个残废,但年轻,长得不错,还有十几个老婆,对付女人肯定很有一套。所以我押你。”
    “押?”
    “你不知道吗?自从颐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要选丈夫的消息出来后,陛下就搞了个博弈,让大家猜你们谁会中选,本来买长琴公子的人最多。”
    胡倩娘是宜国人,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宜王赫弈。那可是个非常有趣的君王,又称“悦帝”,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风小雅一点都不奇怪。
    “那现在呢?”
    “现在我买了你,所以你一下子变成最被看好的了!”胡倩娘说起这话时,神色极为倨傲,一副“你快来谢恩”的表情。
    风小雅只是笑了笑。
    胡倩娘果然很不满意他的反应:“你不感激我?”
    “你买了我,赢了钱是你的,与我何干?”
    胡倩娘的表情转为严肃:“我既然买了你,当然会千方百计地力挺你入选,而且,你非赢不可!”
    “是什么让你如此看好我并把宝押在我身上?”
    “我说了呀,你年轻,长得不错,对女人很有经验……”
    风小雅打断她:“开门见山吧胡姑娘,绕着圈子说话是很累的。”
    胡倩娘的脸由白到红,再由红转白,眼圈忽然湿润了起来。
    风小雅也不催促,默默等着。
    他不急,楼上的婢女们却各个急了,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小姐,快告诉他呀!”
    “是啊,你买都买了,不能反悔了的!”
    “小姐肯定是后悔了,早知道鹤公是这样一个人,才不要买他呢!”
    “对对……”
    胡倩娘再次叱喝道:“你们给我闭嘴!然后——滚!通通滚!”
    楼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大家忙不迭地走了。
    如此一来,房间总算彻底安静。
    胡倩娘深吸口气,沉声道:“我不能让我爹娶颐殊。”
    “为什么?娶了女王,对你们胡家来说是锦上添花,百利而无一害。”
    “总之不许!我不能让任何女人来取代我娘的地位,就算对方是皇帝,也不行!”
    风小雅淡淡想:果然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姑娘。如果是秋姜的话……
    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突然轻轻一悸,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水里,泛起涟漪无数。
    风小雅忽然想起,秋姜跟胡倩娘不一样。她们怎么会一样呢?一个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接触着人生最阴暗面的细作,一个则是含着金钥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豪富之女……所以一个万般算计,一个肆无忌惮。
    风小雅的眼瞳一下子寂寥了。
    胡倩娘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神色有异,便烦躁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给句痛快话啊!”
    风小雅垂下眼睛:“有些话我只说一遍。胡小姐,你要听好。”
    胡倩娘怔了一下:“什么?”
    “一,我很讨厌别人胡乱对我指手画脚,即使对方是皇帝,也不行。”风小雅抬头睨她一眼,平淡的语音里有种难以描述的冷酷味道,“更何况你还不是皇帝。”
    胡倩娘眼中冒起了怒火。
    “二,你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神通广大,你帮不帮我,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胡倩娘大怒:“你!”
    风小雅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三,也就是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不自己走路。因为我喜欢,因为我的随从愿意,更因为你管不着。”
    胡倩娘颤声道:“你……你……你得罪了我,会后悔的!”
    风小雅微微一笑:“如果你是薛采的妻子,我还会有点内疚,但很显然你不是。”
    他句句戳中胡倩娘痛脚,只把胡倩娘气得够呛,一跺脚,扭头就走。
    房门被她一脚踢在墙上,震得地板好一阵轻颤。
    直到胡倩娘的身影消失不见后,焦不弃才忐忑开口道:“公子……为何这样对她?”
    风小雅望着门口的方向,眼底依稀有些感慨:“你也觉得我过分了?”
    “有点……公子本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她会生气吗?”
    “她都快气死了……”焦不弃十分担忧。毕竟这是在人家船上,要胡倩娘真的报复起来,可怎么办?
    风小雅并不说话,而是在滑竿扶手上一拍,整个人飞了起来,直接跃上了三楼。
    上面是个巨大的房间,摆着一张琴案,旁边各有两扇屏风,看起来是胡倩娘的休憩之所。因为婢女们都被胡倩娘斥退了的缘故,此刻空无一人。
    风小雅走了几步,停下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上方的横梁。一开始上方人多嘈杂,没有注意到,可等胡倩娘遣走婢女后,此地却仍有一人的气息藏匿着。
    那气息十分微弱,几不可察,但对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的眼瞳由浅转浓——
    秋姜,是你吗?
    ***
    秋姜一溜烟地逃回了“立冬”房间,关上房门后,还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之前什么都不记得了,面对风小雅时虽然茫然,但还算镇定。可此刻记起一切,再见他,心境已截然不同。说不出的愧疚、懊恼、怨恨……像蛛网一样缠在心间,不得安宁。
    秋姜不得不深呼吸,闭上眼睛一遍遍地想:我是无心之人,我是无心之人。
    当她睁开眼睛时,前方赫然出现了三儿的脸——当然不是真正的三儿,而是颐非。距离超乎想象的近,五官被仔细放大后,呈现出某种隐晦的真实来。
    可那真实不过昙花一现,在与她的视线对上后,立刻再次沉入伪装。
    她情不自禁地想:颐非,也是个无心之人。
    “你遇到了什么?”颐非一笑,开口问她,“风小雅么?”
    “胡倩娘的房间可直达立秋。我怀疑立冬也不安全。”秋姜说着飞身跃起,检查上方的天花板。
    颐非歪着脑袋看她。
    秋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却没发现异样,看来立秋属于特殊情况,是因为胡倩娘要见风小雅,所以才安排风小雅住那个房间的么?可是,房间不是由客人们自己挑选的么?
    似看出了她的疑惑,颐非道:“房间不可换,但门牌却是可以换的。”
    也就是说,房间是早布置好等在那里的,风小雅无论选什么气节,都会被领到那里。难怪屋里还有姜花。
    秋姜沉吟片刻,翻身落地,问颐非:“你打探到了什么?”
    “周笑莲住在‘小雪’,马覆住在‘惊蛰’,他们都是孤身前来,没带随从。”
    “他们真放心胡九仙。”
    “胡九仙一向信誉良好,快活宴也风评极佳。更重要的是——”颐非邪邪一笑,“带着随从不够快活。”
    秋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船上的那些美人儿们,可不是光摆着看的。她转移了话题:“找到胡智仁了吗?”
    颐非大咧咧地坐下,指了指几上空着的茶杯。秋姜只好上前为他将茶斟满。
    颐非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道:“他死了。”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去年。他勾结燕国大长公主钰菁意图造反,被揭穿后逃走,先是落到了宜国密使郑端午手中,后逃脱,被孟不离所杀。尸首被送回玉京面呈谢皇后,确认无误。”
    秋姜皱眉,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送尸首的箱子里有张字条,署名却是谢繁漪。”
    秋姜脑海中有关于奏春计划的碎片终于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这条线就是谢繁漪。
    颐非继续道:“据说燕王有个孪生弟弟,因有天疾被老皇帝所弃,后被三才先生谢怀庸救回家,改名谢知微,同谢繁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钰菁公主知悉后暗中绸缪,想用谢知微替换彰华成为燕王。”
    偷天换日,原来是真的偷天换日!
    两人既是孪生兄弟,相貌必定一样,杀了风乐天,再换掉近侍,再加上有长公主在旁操控,确实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谢繁漪没有死?”在她所知道的情报里,谢繁漪出嫁时遇到海难死了,所以彰华后来才另选谢长晏为后。
    “没有。她在如意门的安排下假死,跟谢知微一起来到程国,隐姓埋名等待时机。”
    果然,谢繁漪才是燕国奏春计划真正的执行者,而不是胡智仁。
    秋姜想到这里,手握成拳,沉声道:“这个时机就是谢长晏么?”
    “对。谢长晏退婚后化名十九郎,游山玩水写游记,名声渐著。去年她来到程国时,颐殊还去拜访过她。而等候多年的谢繁漪,趁机绑架了她。”
    去年,也就是三王会程之前……秋姜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几案,沉吟道:“彰华得知谢长晏失踪,亲自前去程国寻她,就这样落入了谢繁漪的陷阱?”
    “对。但他其实早有提防,而且运气很好,没有死成,最终扳回一局,谢繁漪输了。”
    谢繁漪输了,即意味着钰菁公主输了,如意门输了。
    “胡智仁受到牵连,被胡九仙警觉,死于谢繁漪跟孟不离之手。以上,就是我所探听出来的全部。”颐非呷了一口茶,不再说话,静静地注视着秋姜。心中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秋姜没有被送上云蒙山,没有失忆,还在如意门中的话,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冥冥中似有一只神奇的手,拨乱反正,逆了乾坤。
    秋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眶竟然有点发红。她是在难过吗?因为如意门的计划失败了,所以难过?
    就在他的猜测中,秋姜抬起头,深吸口气正色道:“如意门的钉子,最少两人。一个出事了,另一个可以顶上。”
    也就是说,胡智仁虽然死了,但这快活宴上,最少还有一个如意门的细作。会是谁?长袖善舞的艾小小?还是泯然于众的某个人?
    忽见秋姜的目光掠向了他,颐非心头一紧,不会吧?“你要干嘛?”
    “帮我找出那个人。”秋姜停一停补充道,“你以丁三三的身份出现,应该比较容易。”
    “以七主的身份出现,也许更容易。”
    “可风小雅在这里。”
    颐非想,好吧,如此一来,确实只有自己比较方便:“那怎么让对方知道我在找他呢?”
    秋姜手一翻,从丁三三的腰带里抽出一把软剑——颐非一惊,他换上丁三三的衣服多日,竟不知腰带里面还藏着一把剑!!
    “此剑名薄幸,意思就是它像薄幸的人一样,能伤人于无形,铭心于刻骨,一生都不会愈合,是圣境内的十大神器之一。”秋姜说到这里,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不堪回首的少年记忆里,训练是辛苦的,淘汰是残酷的,但奖励,也是十足丰厚的。
    圣境的十大神器,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得到。
    她那一批弟子,三百人最后死的只剩下十个。如意夫人带她们十人去藏剑阁内选兵器时,秋姜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条腰带静静地悬挂在架子上。
    细作们的武器,讲究隐蔽实用,大多黯淡无光,唯独这根腰带,镶金嵌玉,包着绸缎,绣着纹理,垂着流苏,精致又华美。
    如意夫人问:“谁要?”
    十人全都默不作声。
    如意夫人笑了:“因为觉得太抢眼了,所以不敢要?”说完,她把腰带解下,从扣环处缓缓拉出了里面的软剑。
    腰带不过是剑鞘,真正的武器是里面的剑。
    比起腰带的华丽,剑刃朴素无光,二指宽,二尺长,薄薄软软,像张纸片。如意夫人挽了个剑花,那纸片就嗖地一下挺直了,再反手一插,软剑插进石壁之内,只剩下与剑身同样轻薄的剑柄在外面。
    如意夫人拈住那一截剑柄,把它拔了出来。石壁上出现一条细细裂缝,然后咔咔咔像蛛网一样裂开,整堵墙都碎了。
    十人都惊呆了。
    吹毛断刃的兵器并非不存在,但像这把软剑一样至柔至利的,却很稀少。一下子大家全沸腾了起来:“我要!我要!”
    如意夫人一句话就打消了其中一半的念头,她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剑长二尺,你们也看见了,一旦没有控制好,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放在这个特制的剑鞘中。”
    这根腰带二尺二长——这是个很尴尬的长度,对女子来说,过粗了,对男子来说,又过细了。最后,只有丁三三一个人适合。
    他是个腰围二尺二的男子。自那之后,为了这把剑,他极力控制饮食再没让自己胖起来。
    因此,此刻秋姜握着此剑,想起了丁三三二尺二的腰围,然后不合时宜地怔忡了一下——咦?颐非的腰也那么细啊……
    颐非叹了口气道:“幸好那天我抢先出手,没让丁三三抽出这把剑。”
    秋姜把剑递给他:“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知道。如此奇珍,当然要拿到快活宴上去卖个好价。”而看见了这把剑的细作,自会主动走过来。
    秋姜点点头,目光则情不自禁地再次往颐非的腰上飘——唔,还真是二尺二的腰啊。
    颐非自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的,将剑小心翼翼地装回腰带中道:“我去找云二。”
    “她在做什么?”
    “做猪。”
    秋姜挑眉,然后明白过来,云闪闪在赌博。
    ***
    作为如意门弟子,秋姜自也精通赌术。
    在圈内人看来,云闪闪这种豪客是猪,入了赌局得先养,养得懒了没戒心了再杀。
    而此刻的云闪闪,正被养得很愉快,面前已经落起了一堆筹码。两位红衣美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她身边,一个剥樱桃,一个扇扇子,极尽讨好之事。
    云闪闪就那么惬意地一边吃着喂到嘴边的樱桃,一边卷起袖子把筹码全部往前一推,大喝一声:“大!给小爷开——”
    庄家打开骰盅,三颗骰子分别是三三六,正是大。
    云闪闪当即兴奋地大跳起来:“赢了!”
    “二公子好厉害啊!这么旺!”美人趁机谄媚。
    云闪闪随手丢了几枚筹码给她:“来来来,继续继续!!”
    颐非看到这里,知道这猪算是养好了。他索性将手抄在袖中,等着看庄家如何杀猪。而云闪闪输了之后再拿出薄幸拍卖,更合情合理。
    那边,庄家抄起了骰盅,骰子摇动撞击盅壁的声音宛如催命的魔音,多少人不知不觉就死在了里面而不自知。
    ***
    与此同时,秋姜提着一个空水壶走出房间,立刻有一名绿衣婢女注意到了,迎上前来:“这位大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家公子玩累了回来后是要喝茶的。船上可有泉水?”
    婢女笑道:“有。我去为您取……”说着便要来接她的水壶。
    秋姜道:“可有泉水?”
    婢女愣了愣,答道:“有。”
    “劳烦你带我去,我来选可好?”秋姜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公子的舌头刁得很,一般泉水他也是不喝的。”
    婢女想必对云二的娇蛮作风有所耳闻,当即欠身道:“如此请跟我来。”
    秋姜跟在她身后下了一楼。一楼是主要的宴客场所,看守极严,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侍卫。
    两人来到另一侧楼梯,正要下甲板时,不远处呼啦啦走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胡倩娘,身后的红衣婢女们一边追一边劝道:“小姐!您消消气!他是老爷的贵客,有什么事等他下船了,我们一定给您报仇!”
    “是啊,小姐,该走的人是他不是你啊!还有我们现在在很深很深的海上,方圆几十里都没陆地,小船根本划不到岸的!”
    胡倩娘怒道:“我不管!我要去璧,亲自去问问,为什么他不来!”
    一行人来到近前,绿衣婢女连忙退开,让出通道。秋姜也低头照做了。
    胡倩娘果然没有留意她们,快步走了过去。倒是她身后有个红衣婢女开口道:“艾绿,你不在二楼伺候,怎么在这里?”
    “回茜色姐姐,云二公子要喝茶,我带他的仆人来选泡茶用的水。”
    茜色还待再问,但见胡倩娘走远了,只好作罢,追了上去。
    艾绿继续领秋姜下甲板,底下是一个圆弧形的大厅,两头通着一间间舱室。几个褐衣妇人坐在厅中做针线。
    艾绿上前管其中一人说明缘由,妇人起身掏出一把钥匙,将其中一间舱室的门打开。
    艾绿道:“大娘请进。我们船上一共备了十二种泉水,分别是……”
    秋姜走进去,里面是个货仓,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个木桶,每个桶上都贴着名字。除了泉水,还有各种酒水。
    秋姜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黯淡了。
    艾绿介绍完十二种泉水,神色恭敬中掩藏着骄傲——在大海上,能够储备如此多泉水的,也独此一家了。“不知哪种符合云二公子的口味?”
    秋姜下意识去握自己的手腕,然后才想起她的佛珠没有了。自陶鹤山庄醒来后,她的佛珠手串就不见了,想必是被风小雅摘走了。没了那件利器,真是太不方便了。否则,趁这机会下点毒,一切将更容易。
    她一边心中遗憾,一边回答道:“中冷泉吧。”
    艾绿掀开中冷泉的桶盖,将壶装满,递给她道:“可要配什么茶叶?”
    “不必,我们自带了。”
    “那我稍后送炭炉上去。”
    两人取了水,妇人重新锁好门。秋姜跟着艾绿上楼,还没走出楼梯口,就听甲板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艾绿面色微变,快走几步,秋姜连忙跟上,定睛一看,只见胡倩娘正在船尾跟艾小小说话。
    艾小小道:“小姐对不起,老爷吩咐过,随行的十二条小船都是有用的,不能擅用。”
    “我用也叫擅用吗?快给我!再派个能干点的船夫给我,我要回家!”胡倩娘说到这里,刻意往二楼的客房瞄了一眼,“船上有些人我看见了就想吐。”
    “我可以为小姐准备止吐的汤药,但小船真的不行。”
    胡倩娘一巴掌打过去。
    艾小小没有躲,硬生生地挨了她这一耳光。
    莺莺燕燕的红衣婢女们全都吓得鸦雀无声。
    胡倩娘打完,冷冷道:“现在行不行?”
    艾小小笑了笑,神色很平静:“不行。”
    眼见胡倩娘又要生气,艾小小索性把另半边脸凑了过去:“小姐再打,小人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是么?”胡倩娘冷笑一声,第二个巴掌狠狠扇了过去,竟是半点都没留情。
    艾小小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胡倩娘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道:“我平生最讨厌那种把别人家的东西当自个儿家的东西来管的人。你是管家没错,但别忘了我姓胡,你管的可是我的船!钥匙拿来!”
    白生生的一只手,笔直伸到艾小小面前。
    艾小小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海上气候凶险,这几日会有暴雨……”
    话音未落,胡倩娘就打了他第三个耳光。
    ***
    与此同时,宴客厅中的云闪闪汗如雨下地看着盅里的骰子,三个六,庄家豹子通杀。
    他眼睁睁地看着庄家的竹杆伸过来,把他面前的筹码全部拿走,心头哇凉哇凉的。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件事——他好像、似乎、可能……欠下了巨额赌债。
    完了完了,要是哥哥知道了……
    正惶恐时,就听外头一阵喧哗,竟是比厅中还热闹。他本就生气,当即跳起推窗骂道:“吵死啦!还能不能——”
    话没说完,看到外头胡倩娘打艾小小,顿时一愣。
    胡倩娘的目光如飞刀般朝他抛过来:“我教训家奴,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闪闪一听,瞪大眼睛从窗户跳了出来:“你吵到小爷玩骰子,害小爷输钱,就有关系!”
    “你输钱是因为你丑!”
    “什么?”云闪闪大怒,当即叉腰骂道,“我眼睛比你大鼻子比你高皮肤比你白腰比你细腿比你长连脚趾头都生得比你好看!你才丑!”
    众人哗然。最要命的是,除了最后一项,其他的还真是!
    胡倩娘长这么大,头一天遇到敢对她不敬的人,还遇到了两次!一张脸由白到红又从红变黑,整个人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艾绿身后的秋姜发现颐非袖手站在窗边看热闹,立刻瞪了他一眼。
    颐非忍着笑,指了指某处。
    秋姜顺着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两名护卫陪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倩娘,不得无礼。”
    伴随着这个声音,所有人都面色一正,连站姿都直了几分。
    秋姜想,啊,东道主登场了。
    此人身高六尺,体格魁梧,虽已年近五十,却比大部分年轻人还要精神,面泛红光眼神锐利,看起来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而不像商人。
    胡倩娘见父亲来了,气焰顿时消了大半,退后一步诺诺道:“我……我问小艾要船,他不给。”
    艾小小解释道:“咱们一共只带了十二艘……”话还没说完,胡九仙已道:“给她。”
    艾小小吃了一惊:“可是现在的天气……”
    “她要找死,就让她去。”
    胡倩娘眼中顿时有了眼泪:“我就走!就去找死!”
    胡九仙哼了一声:“我不会拦你。”
    胡倩娘咬着嘴唇,双手握紧成拳,看得出十分愤怒。
    艾小小连忙道:“小姐,你不要走了,都已经来到船上了,就等船到了目的地再说吧。”
    “滚开!”胡倩娘推开艾小小,再看云闪闪在一旁乐,当即又狠狠踩了他一脚。
    云闪闪吃痛,抓着脚跳了起来:“啊呦,我的脚……”
    颐非飞身上前扶住他,“二公子我们回屋吧。”一边趁乱带云闪闪离开,一边跟角落里的秋姜交换了个眼神。
    秋姜会意,做出受惊之色往后一退,壶中的水顿时洒了大半。
    那边艾小小急声道:“老爷,真让小姐一个人这个时候离开?”
    “我本就不让她来,她以为薛采会来,非要跟着来。来了就惹是生非,也该让她吃吃苦头了。不要管她,给她船,让她走!”胡九仙说罢,进了一楼宴厅。
    他一走,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艾绿对秋姜道:“大娘,水洒了,回去补?”
    秋姜面露痛色,弯腰去揉脚踝道:“我的脚……”
    “可是刚才扭到了?”
    秋姜将壶递给艾绿,“劳烦姑娘去帮我重新装满可好?”
    “那你坐这稍等,我马上回来。”艾绿不疑有她,礼数周全地拿着水壶下楼去了。
    秋姜趁机靠在船舷上,只见胡倩娘正在一帮婢女的阻挠下固执地跳进一艘红帆船,一群人七嘴八舌十分喧闹。
    秋姜借着衣袖遮挡,摘了一只耳环弹出去,耳环在落水前穿入红帆船身,消失不见。
    然后她回到楼梯旁等艾绿回来,再提着水壶回“立冬”房间。
    颐非正在给云闪闪上药。胡倩娘那一脚真没省力,白皙的脚背全都青肿了。云闪闪边哆嗦边骂道:“歹毒的女人!敢踩小爷,等落到小爷手上,要她好看!”
    “那你可以开始准备了。”秋姜走进去,淡淡道。
    “什么意思?”
    “胡倩娘的船被我动了手脚,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就会漏水。”
    颐非会意地眨了眨眼,接道:“真巧,我恰好让云笛的船在不远处候着,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可以捞。”
    云闪闪眼睛一亮:“也就是说……”
    “她很快就会落到你哥手里,你可以好好想想,怎么报这一脚之仇。”
    云闪闪顿时神清气爽,刚要说话,颐非笑眯眯道:“不过二公子在那之前,还要想一件事。”
    “想什么?”
    “欠庄家的三千金怎么还。”
    云闪闪顿时蔫了。
    ***
    风小雅坐在花瓶前,静静地凝视着姜花,直到“立秋”的房门被敲响。
    孟不离打开门,只见艾小小拱手行礼道:“晚宴已备好,我家老爷正在厅中等候,为公子接风。”
    风小雅注意到他的脸上红肿一片,问道:“脸怎么了?”
    艾小小苦笑道:“小姐见薛相没来,气冲冲地走了,没拦住……”
    风小雅瞥了眼外面的天色,没再说什么,示意孟不离和焦不弃抬起滑竿。
    四人坐着铁笼降到一层宴客厅,厅中已坐了好些人,见孟不离和焦不弃抬着风小雅进来,纷纷侧目。
    而在云闪闪身后,颐非看向秋姜,秋姜垂首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阴影中,跟灰暗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不刻意去看的话真的注意不到还有这么个老仆。
    天赋啊……颐非想,她可真是天生细作的料。
    胡九仙从主座上起身,迎到风小雅面前,拱手道:“鹤公好久不见。一切还好?”
    “很好。多谢你在屋中为我备了姜花。”
    “我这个人记忆不太好,但有些东西想忘记却是很难的……”胡九仙一边笑,一边亲自引他入座,位置紧挨着主座,倒是离云闪闪较远。颐非暗中松了口气。
    “……比如,若干年前有位多情的公子托我在天竺的商队为他带姜花的种子,就因为他的新夫人名字叫姜……”
    颐非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再去看秋姜。秋姜低垂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一幅木讷老实的模样。伪装功力比在薛采府时更精进了。看来,恢复了记忆的秋姜,才展现出了真正的实力。
    那边,葛先生跟在风小雅身后进了大厅,接话道:“鹤公向来心思过人。”
    胡九仙向他行礼,三人一起入座。
    胡九仙笑呵呵地继续道:“那位夫人想必很满意。”
    葛先生道:“别提了,被他休了。”
    胡九仙目光闪动,一笑道:“也好,前方也许有更好的等着呢。”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只可惜等在前面的,未必就是你的。”
    风小雅随着声音来源处回头,就在厅门处看见了长琴。
    与人等高的古琴,被抱在一个男子怀中。古琴极高,他却走得十分从容。长发飞扬,云袖宽广,端的是画里的谪仙、书中的玉人。
    颐非垂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耳语道:“马覆。”
    云闪闪撇了撇嘴,不屑道:“装腔作势的家伙。”
    只见马覆一路走到风小雅面前,继续说了后半句话:“也许是小弟的。鹤公以为呢?”
    云闪闪小声地兴奋道:“哟,这就开战了?”
    颐非也意外地扬眉,马覆在他印象中是个城府颇深之人,怎么这次一来就挑衅?
    风小雅沉默了一下,学马覆的样子笑了笑:“我认为,你应该效仿令尊骑象出行,让我也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唯独颐非作为这个典故的始作俑者一口气堵在胸口,想笑不能笑,想咳又不能咳,忍得很是辛苦。
    云闪闪慢悠悠地夹了筷子菜,喃喃道:“这两人真是来参加快活宴的?我怎么看着像是来把快活变成不快活的呢?”
    不得不说,云二公子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