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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我们所见之事(一)

    光阴如同白驹过隙,自10月时在切斯特试图接佣兵任务却最终自己沦为悬赏对象只得一路逃窜的约莫两个月后,放在一行人脑袋上的1200帝国金币的悬赏终于被撤销了。
    切斯特领主一家全军覆没,和亨利一开始预料的一样,帝国的法律没有饶过他们,虽然花的时间确实有点长。
    但和预想的不一样的是,这次行动没有任何帝国执政官方的介入。
    听在平民以及不熟悉帕德罗西帝国体系的人耳中或许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件事对整个帝国的贵族而言都有前所未闻的含义。
    圣骑士、宗教裁判所的执行人员们是专门针对异端问题的行家,因为此类问题的复杂多变性他们具有较高的临场判断随机应变的执行权限——说人话就是在现场判断可能会造成更严重流血事件时,可以主动进行攻击以控制灾害范围。
    因此切斯特领主家被全部处决并不算出乎亨利的预料,那家人本来就不怎么听得进去人话,暴力拒捕然后在冲突中当场身亡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但是。
    不论灵活性再高,圣骑士们所具备的只有执行权。
    至少在过去,他们是需要在掌握有监管权的司法部门监视下活动的。这些人可以是切斯特领主的直系上级,即帕尔尼拉的司法部门,也可以是由帕德罗西帝国皇室派遣的专员。
    如果说对象是平民也就算了,但身为帝国贵族却在没有帝国司法机构介入的情况下由教会神职人员单方面定罪处刑,这就是很令人玩味的一道信息了。
    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权力,这又会触犯多少人的利益。
    这会儿已经临近帝国北部的亨利一行,在这种遥远的距离上本应听不到太多太详细的风声,顶多只能知道悬赏已经被取消。
    但有时候有些事即便你不打算去打听详细,也会有人大声嚷嚷着把一切都灌输到你的耳中。
    “——就在这个时候,圣骑士长卢修斯大人咬着牙站了起来”
    “对于神明的信仰使得他的胸中染着熊熊烈火,即便是被那可憎的狼人击穿了胸甲鲜血横流的身体在此时此刻仿佛也已经不再疼痛。”
    “神圣的气息使得他无所畏惧,他大步向前,一剑便将那已经杀死数位兄弟的恶畜斩杀!”
    小小的广场上,一边弹着鲁特琴一边连说带唱的游吟诗人歌颂着宗教裁判所的事迹,而在由耶提那宗官方发布的印刷版画布告上也用拉曼语搭配图文详细地记载了此次事件过程与参加人员。
    “光荣满载的圣骑士们英勇地对堕落倒向异端的可憎贵族施加神罚的铁锤”
    “至高神在上,圣女萨尼亚的荣光护佑世人,遵循伟大的教皇大人那崇高又绝对正确的命令,就在不久之前——”
    “好啰嗦的用语。”洛安少女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这样念叨着,而旁边的贤者耸了耸肩:“不用这么浮夸的辞藻怎么展现出他们的伟大。”
    尽管语气上仍旧平稳,但亨利却眯起眼睛来回扫了两次布告栏上被大肆宣扬事迹的详细记载,这也就有了上面的那些思考。
    受审判者是贵族,但帝国司法机构却缺席的事实并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点。
    作为事件中心的宗教裁判所是耶提那宗当中一个较为年轻的组织——尽管他们总喜欢把自己向着历史上攀附表示自己源远流长,但组织的建立时间并不比白发女孩儿的年龄长上多少。这是在教会权力日渐单薄的如今,由一群最狂热的年青人们组成试图重新拿回宗教影响力的一个特设机构,一般的工作是协助民间或者帝国官方逮捕异端和各种妖邪。
    从肆意运用魔法力量制造破坏的流浪魔法师到嗜血成性的魔物都在他们的狩猎名单上,早年间也因此曾被保守派的主教斥责为“高贵的神职人员却从事与低贱佣兵类似的工作”。
    借助帝国的商贸往来,莫比加斯内海沿岸拉曼文化影响仍旧较为深远的地区当中也有一些地方出现了类似的分会。
    彷照古时的传说,那些护佑在圣女身边斩妖除魔的勇者们组建的圣骑士组织。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得知这些人的存在,当初在西海岸的时候便曾经与他们交手,又在东海岸的危机中曾与这些人并肩作战。
    只是宗教裁判所本应只是一个白色教会内部的,试图挽回日渐凋零的耶提那宗影响力的年青组织。
    他们和远渡重洋前往东方新月洲的传教士们性质类似,虽然在教会内部日渐壮大,但也只不过是联合起来作为少壮派时可以和保守派可以分庭抗礼。
    “在教皇的命令下,吗。”这是除了参与者之外引起了亨利注意的字眼。
    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地改变。
    被大肆宣传的英雄事迹体现出的是教会官方的认可。
    “给猎犬奖励是为了让它们更卖力,因为杀人就能受封荣誉与认可的话就会更卖力地去杀人。”
    “最终沦为无需自行判断是非的兵器。”洛安少女看向了自己的老师,他这段话是第一次说,但类似的概念他不止一次向自己提过。
    老师是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憧憬他,向着他的方向奔跑是错误的吗?
    她想问,但她又知道这个人大概只会让自己去想。
    “这个国家的宗教,拥有这么大的权力?”反复仔细阅读了布告栏上内容的绫略带迟疑地这样开口:“那些贵族,不是由首都的法官定罪,而是宗教来?”
    如果说如今已经熟练掌握了拉曼语的博士小姐仍旧有什么是无法理解的话,那便是拉曼人的宗教与新月洲宗教到底有什么区别。
    新月洲的信仰体系与千百年前的里加尔世界很是相似,人们信奉古老的自然现象又将其融入文化之中。向着天灾祈求,同时又尽人事。
    它更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认同,缺乏白色教会这般强大的号召力和权限。
    “与世俗权力的高度结合是这边宗教的特色。”亨利如是说着:“虽然实际上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
    “游吟诗人,活板印刷。”
    “这里是接近苏奥米尔王国的北方边疆,即便在这种地方都能听得到传唱,这意味着什么?”他转过头,看向随行的几人。
    “呃,他们很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事迹?”咖来瓦如此回答,他显得有些迟疑,似乎是觉得自己的答桉过于浮于表面。
    “说明教会的势力无处不在吧。”而洛安少女看向了游吟诗人所在的广场身后正在翻新的教会,建筑工人们搭着脚手架正在处理彩色的玻璃——这可是非常贵的东西。
    贵?她忽然想到这个,而绫已经说出了口:“很花钱,花很多钱。”
    “嗯,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的答桉都没有错。”贤者开口说着,同时也向前迈步。
    几人跟上了他。
    这是个不怎么大的小镇,帝国北部接近苏奥米尔的地方人口不如中南方那么多,因为气候相对寒冷不是那么宜居。
    他们准备下榻的旅店也在前面,这次出来是找过冬的物资,同时打算把马匹卖掉,因为之后又可以乘坐马车了。
    12月24日的这天是个周日。
    人口不多的小镇广场上,从小孩到老人,除了正在装修教堂的玻璃工人以外连青壮年劳动力都围坐在游吟诗人的旁边。
    “当——当——”教堂后方独立建造的钟楼传来了正午的响声,绘声绘色地传唱着故事的游吟诗人最后撩了一遍琴弦,向着观众们鞠了一躬,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人们纷纷起了身,走向一旁临时设立在广场上的施粥处。
    自回到东海岸以来虽然过去许久却一直疲于奔命,这是绫和路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后者在瞧见有吃的之后甚至打算熘过去,但米拉抓住了她。
    “我们回旅馆有午饭吃的,包在住宿费里呢,不能浪费。”
    将这一切习以为常的洛安少女和咖来瓦没有什么奇怪,但博士小姐好奇地转过头询问:“这是在做些什么啊?”
    “周末礼拜,施粥啊。”米拉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多少觉得绫的这个问题不该算是问题。尽管她不信白色教会,但在亚文内拉时教堂周末免费的午餐对曾经的她来说十分重要。
    “放假一天,有免费的餐食,还有娱乐活动。”亨利简短地介绍了这项传承自古拉曼时代的活动详情。
    “......原来如此。”少许沉默之后,博士小姐似乎想通了一些什么地如是说着。
    恰恰是熟悉之物方才容易出现盲点,因为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并不会觉得这有任何问题的洛安少女好奇地看向了这位异乡人。
    “是想到了什么?”她问,而绫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月之国的神社寺庙多数是在山上的,信教的修行者们远离尘世以避免受到烟火气这种凡俗之物的影响。”
    “但这是处于市井之中的。”因为出身异邦所以才看得透彻,绫接着说:“对于劳动人民而言,只要信奉他们便可以得到一周一次的假日,不需要劳作也有饭吃,还可以看游吟诗人的表演。”
    “深深扎根于民众之间,对于基层有极强的影响力,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这个国家社会体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统治者若想要管理好基层就需要讨好他们?”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白色教会的本质以及崛起的原因,早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洛安少女和咖来瓦则因为绫的发言有些受到冲击。
    “这么说的话,这件事代表着的——”绫回过头看向了公告栏上的内容。
    “能如此长久存在之物必定不是可以单纯以善恶概括的东西。”而亨利说的话看似与当下的情况有关联,又好像单纯只是在泛泛而谈。
    “那不曾拥有者渴望着拥有应得的。”
    “那曾失去者想夺回自己原有的。”
    “那拥有一切者不希望失去现有的。”
    “而那。”他的语调仍旧平稳,双眼直视着那些在施粥处排队的平民。
    “一无所有者。”
    “将为此付出代价。”
    有些不该被解开的枷锁被解开了,进行这一切的人或许对此知情但又不曾预料过情况会到怎样的地步。
    帕德罗西的情报网络对于月之国发生的事情多半是知情的,因为就在艾莉卡死后不久全面取缔旧式公会的清算运动就开始了。
    但人就是会这样。
    即便知道了他者曾在这条路上为烈焰焚身,也仍旧会相信自己走同样的道路。
    会有一个不同的结果。
    拉曼人的复兴与白色教会权力的加强正如同他们眼前所见的这一幕一般,是螺旋缠绕的双子星,他们无法分开彼此。
    无法容纳他者的拉曼毒药,若不愿意同化便只能被摧毁。
    无法容纳异端的纯正人类至高论宗教,当那些确确实实对人有害的妖邪都被灭尽之后,为了自身的存续,他们又将把剑指向何方?
    他应当再一次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吗,还是说去相信这些人会比过去同样走上这条路的人做得更好?
    这些人不是邪恶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可正因为他们是正确的,正因为他们知道、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他们才会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