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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看盗版去别买

    等那五千份卷子分出朱卷和墨卷,勘验无误之后,本次会试的总裁官徐阶,和监考官陆炳,才来到了大堂之上,那里早已有十八房同考官等候。
    “本官就不多说什么了,”徐阶木室他们,缓慢而又不失威严道:“愿大家同心协力,为国取士,摒私情而就公议,使天下英才,无所遗漏。”
    “是。”众人躬身道。
    “陆大人,”徐阶就转向陆炳道:“你有何训诫?”
    “总裁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陆炳言简意赅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只是监督阅卷。
    待进行完这套公事后,十八房同考官开始掣签,他们从瓶中抽出号码,每人分配到一卷试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准备阅卷。
    就在此时,主桌上的总裁徐阶却忽然道:“等一等。”
    待众人看向他,徐阶才道:“本官忘了嘱咐,本次考试,以时务策一道为重……策问写得好,四书五经差一些也无妨,荐到我这里来;策问写得不好,书经题答得再好也不取。”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同考官问道:“这和历年会考不一样,是为什么?”
    徐阶看了他一眼,道:“策问一道,乃是陛下亲自拟定的题目,至关重要。尔等要仔细睁大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清楚,看清楚那卷子里有没有该写的、不该写的,有没有犯忌的、不犯忌的,再往我这里推荐。”
    就算众人当时不明白,等到卷子一打开,他们也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只见一位李姓同考官拿着手中的卷子倒吸一口气:“……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后,贤莫如汉光武,未闻追崇其所生父南顿君也。惟皇上追崇所生者,不合典礼,则圣德有累,圣孝无光矣。前代入继之君,惟宋儒程颐《濮议》最得义理之正,可为万世法。”
    这李姓同考官头上不知不觉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来:“大礼议?”
    汗水滴到了卷子上,将卷子上的墨迹洇开,但他茫然无所觉,抬头一看,只见其他若干同考官或惊或怒,神色都十分异常。
    他还没说话,就见另一名刘姓同考官拍案而起:“这等诞妄不经之言,岂有此理?!”
    原来他手上那份卷子是说奸臣的,榜名就是严嵩、张孚敬,而这位刘姓考官正是依附严党的人,不由得大怒。
    “岂有此理?”这刘姓考官怒道:“依我看,直接将这卷子的封条拆掉,将这胆大包天之人下狱,严加拷问!”
    “稍安,稍安,”其他几位同考官就安慰道:“国家伦才,取才而黜不肖,卷子既然不中用,黜落就行了,不要以官员的要求来看待。”
    这卷子光是策问一道,做得是五花八门,有那种迂腐的,真以为是臧否帝王之政,什么大礼、大狱,没有不敢说的,这样的卷子被所有考官心照不宣地黜落,一分余地都没有。
    这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十分圆滑的,不肯说半句不好的话,反而极尽夸赞,把嘉靖帝夸成是前所未有之英明帝王,把嘉靖三十五年说成是超越贞观,远迈汉唐的政治,这样的卷子被李姓考官拿在手里,斟酌再三,不知道主考徐阶的意思,就试探着荐了上去。
    他双手呈给徐阶道:“阁老请看,这篇文章如何?”
    徐阶拿过来翻阅,笑了一下:“你觉得如何?”
    李姓考官道:“并无犯禁,看着……和气,似是可取。”
    徐阶心里早有成见,搁下卷子摇摇头:“确实可取,我看第三百零一名正合适。”
    会试一共取三百人,三百零一人不就是落榜的意思吗?李姓考官一怔:“敢请阁老示下,究竟何种文章,可以取定?”
    徐阶就从手边的卷子里抽出一张道:“这一篇,就做得不错。”
    众人纷纷凑过去看,只见这张卷子上,为首就有四句话“祖宗之法不可坏,权幸之渐不可长,大臣不可辱,奸贼不可赦。”
    只见这卷子并不提嘉靖三十五年的具体政治,而是中正平和地提出这四个为政之道,并加以阐述。通篇不说一句政治得失,但每一句话却都切中时弊,所谓“权幸之渐不可长”,“权”就是权奸,“幸”就是“佞幸”,这一看就知道对应着朝中的大臣,对应着修玄的道士。而“大臣不可辱”就是在说皇帝杖责大臣;至于“奸贼”,说的就是仇鸾还是另有其人,就看嘉靖帝怎么想了。
    “妙啊,”同考官看完之后只觉得言之有物,令人神清气爽,不由得纷纷赞道:“这真是字字珠玑,又有见地,又有风骨,还曲为隐匿,不以直取祸。”
    要让这群考官们违心取中那些大放谀词的考生,他们也不愿意,但要让他们取中那些敢说真话的考生,他们也不敢,害怕担干系。所以两难之下,还真是十分煎熬,如今看到了这种类似标准答案一样的范文,纷纷大赞,通过这份卷子他们不仅摸清楚了徐阶的意思,也摸清楚了皇帝的意思,因为徐阶就是按照皇帝的意思所取,这份卷子等于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们才开始以此为参照放心大胆地阅评,若是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加以圈点并作评定,然后移交副主考。
    不一会儿这样的卷子陆续被挑了出来,其中有一份被众位考官传阅,得到了一致的夸赞,只见上面写着“帝王之政有资于后世者,曰勤圣学,顾箴警,戒嗜欲,绝玩好,慎举措,崇节俭,畏天变,勉贵近,振士风,结民心”。
    这一份卷子和徐阶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是要考生不追究帝王以前的功过,而放眼于帝王将来的为政举措,他建议皇帝从古代帝王那里学到治理天下同时警戒自身的道理。
    “如果没有能胜出的,”众人都道:“就取这一篇做魁首。”
    “且慢,谁说没有更胜一筹的?”张居正举起手中的卷子:“我这里就有一份,请诸位阅看。”
    众人接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得被深深打动,“好文章,好文章!”
    只见这文章开头道:“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这一句话便有百川归海的大气象,因为他提出帝王之政,最后都要落在实处,就是所谓的“实政”,这就和其他人的文章区别开了,因为其他考生说的再好,都像是在天边漂浮的云朵,空泛得很,就像每天那些御史言官们的上疏一样。
    然而妙处还在后头,这位考生笔锋一转,赞美起了当今圣上:“至于今上,返委靡者,振之以英断;察废弃者,作之以精明。制礼作乐,议法****之所被,与河海而同深;威之所及,与雷霆共迅,一时吏治修明,庶绩咸理,赫然中兴,诚有以远绍先烈,垂范后世也。”
    他说嘉靖帝看到委靡不振的人,就用英明的决断振奋他们;看到被废弃的人,用精明的手段激励他们,制定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振兴礼乐,议定法律。道德所覆盖的,与河海一般深;威力所达到的,像雷霆一般快。
    接下来,这位考生道:“今我皇上,任人图治,日以实政,望臣工矣!而诞谩成习,诚有如睿虑所及者。故张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有所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矣。则按职而责之事,随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参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当亟图者也。”
    这句话让徐阶一震,因为他说,皇帝是任人图谋治国,日日实行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是将希望寄托在群臣身上。
    所以他的论点,就是帝王之道,在于用人!
    徐阶揉了揉眼睛,又取出水晶镜子,接着往下读。
    “……设置官吏,各司其职。对超越职权逞能的人,就以‘越俎代庖’来讥讽他。因为愿做超越职权之外的事,必有不精心于职权之内的事。按照职权去考核官吏,就是让他们做其职权以内负责的事,再根据所做之事考核其功绩,使春天的官不得参与冬天的公事,管军事的不得再分管刑事的事,这就是现在要亟待解决的问题。耻于言谈而敏于行动,这是自古就有的训导。对那些竞相奢靡撒谎吹牛的,就让他们得到舆论的羞辱。”
    张居正推荐的卷子,他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因为这文章提出尧舜垂拱而治,而天下太平的原因,是在于用人,这个“用人之道”大有深意,文章中的许多观点,都与张居正的主张不谋而合。
    张居正心中又默默回想了一遍,这文章条理明晰,中心思想有四个:第一,要明辨贤臣君子和奸佞小人。第二,必须设置和选拔好各级官吏,严格官吏的举荐条件,全面了解每个官吏的基本情况,分清优劣,真正做到优胜劣汰,而且对这些官吏要有明确分工,让他们按照职权各负其责,不允许任何人做超越职权的事。
    第三,奖罚分明,对不称职的官吏或贪官污吏予以罢免或贬斥,可以对其他官吏起到警戒作用;对有功之臣给予奖赏,可以为其他官吏树立榜样。第四,培养和教育官吏,就要从基础开始,抓好教育。教育者的任务是提高民众的文化水平和规范道德水平,以维护和振兴好的社会风气。国家必须下决心培养和磨砺一批管教育的官吏,对他们寄于重托,放手让他们工作,在全国形成认真读书的风气。
    层层立论,犹如涓滴之水汇于东海,让众人连连点头,就像是大冬天饮下一碗热辣滚烫的姜汤,让人四肢百骸无不暖意融融。
    然而张居正还看到一点,那就是这文章提到“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天下的贤才那么多,就是没有去任用他们,他说如果陛下能“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说到了张居正的心里。
    在他看来,如今名爵泛滥,都是因为皇帝滥给恩典,伺候他修玄得当,他就给这些道士、方士超过一品大员的恩典,让这些人位列尚书之上,那天下还有谁兢兢业业为国任事,那还不如都陪着皇帝修玄去呢!
    等到庚戌之变了,皇帝就发怒,说你们这群臣子,吃着国家的俸禄,却不给国家办事,这时候只是斥责大臣,却不责备身边的道士,这些人也领受国家的俸禄恩典,为什么他们不给国家办事?
    “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赏有功,罚有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天下何愁没有贤才任用呢?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是皇帝赏赐那些没有功劳的人,比如仇鸾,比如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却狠狠处罚曾立下大功的人,比如曾铣,比如夏言!
    文章虽然没有明说,但看的人各有所见,张居正就认为这一句就是在映射如今的朝政,而且正掻到痒处!
    这文章赢得了众同考官的交口称赞,当然徐阶也觉得好,只不过当他看到卷子上出现两次的“尧舜垂拱而治”的话,却不由自主一顿。
    要说历史上皇权集中的时候,皇帝绝不会是“垂拱而治”的,而当人们说皇帝“垂拱而治”的时候,那一定是仁善的皇帝遇到了强势的大臣。
    事实上,华夏上千年来的政治体制,便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皇帝虽然理论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因为有相权的制衡,实际上无法随心所欲。皇权和相权处于一个紧张而微妙的态势,如果皇帝力压群臣,大权独揽,就如同当年太祖皇帝废除统领百官、总理朝政的宰相,加强皇权,将天下威柄于手中,大小事务必须仰仗皇帝的裁决。看上去千年的相权被彻底打死破灭了,但事实证明,相权是永远不会消除的,没有宰相的政府是万万不行的,一个人能力再出众,也无法胜任整个天下的工作强度。
    所以独裁是不可能实现的,辅助君权的相权必然死灰复燃,只不过换了另一个面孔而已。在太宗朱棣的手上,内阁大学士异军突起,被赋予了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权力。
    从洪武年间充其量只能算是皇帝秘书、参谋、文书的角色,已经跃升为实质上统领百官、参决政事的宰相,到了嘉靖年间,宰相已经对大学生公认的尊称,甚至皇帝都不避讳以“首相”来称呼自己的阁臣。
    其对大明政治的影响,绝不是相权失而复得那么简单,因为当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权时,太祖皇帝苦思冥想,精心设置的分权制度,便根本没办法约束内阁的权力了!
    六部的尚书根本不能与大学士抗衡,即使天官有铨选的权力,却也没有几个天官真正敢站起来跟内阁干仗的,这就导致辛辛苦苦集中的权柄反而成全了大学士的强大,其权柄甚至直追宋朝。而大学士们又通过门生和座师的关系,将天下士子、百官牢牢绑在一起,形同政治上的父子关系,他们的真正崛起,就导致原本的皇权受到了挤压,受到了威胁。
    等到宣宗开始,他就发觉到内阁的势大了,于是他便赋予太监们权力,让他们帮自己抗衡内阁,内宫之中设置一个司礼监,又赋予司礼监批红的权力,而宫外一个东厂一个锦衣卫,联合夹击。这一个办法是管用的,因为司礼监照阁票批红,是对内阁票拟的谕旨,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种情况下,内阁之拟票,决于内监之批红,他们不批,最后的奏疏就是不能下达通政司,百官也只能望洋兴叹。
    但太监势大,绝对是有害无利,像王振、刘瑾那就不是祸害一家一姓,而是祸国殃民了。鉴于英宗、武宗时期太监权柄过大而造成的祸难,今上嘉靖帝对太监的权力,看管地很严厉。而他本身又是一个极为英察果断的皇帝,他不需要太监干政,坚信自己的权术足以维护权威,于是他一个人开始了漫长的、同群臣斗争的政治生涯,事实上,这么多年他干的不错。
    用张璁、桂萼、方献夫之流,利用大礼议,维护了自己的正统地位,斗倒了以杨廷和、杨一清为首、想要制约皇权的前朝老臣,又用夏言、翟銮斗倒了权势如日中天的张璁,再用严嵩斗倒了夏言——又用徐阶、李默来分严嵩的权力。
    政治是一场制衡的游戏,嘉靖帝这么多年实行帝王之术的核心就在于利用制衡,削弱权力过大的大学士内阁,当他看到哪个人权力过炽,似乎有威胁皇权的意思的时候,他就会扶持弱者,帮其消灭强者。
    所以你以为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是真的“无为而治”、“垂拱而治”吗?
    或者说,你建议皇帝“无为而治”、“垂拱而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皇帝不要插手内阁,放任相权膨胀,进而真的逼得皇帝“垂拱而治”?
    问题不在于徐阶怎么想,而在于皇帝是不是觉得有这个意思。
    徐阶心中是极爱这文章的,他摩挲了卷角几次都不忍放下,然而他没有办法,他觉得皇帝看到“垂拱而治”就会有不好的联想。
    “……总裁,总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道:“是否将这卷子,拟定会元?”
    徐阶摇了摇头,大家面面相觑,便有人轻声道:“这些文章之中,唯有此一篇高屋建瓴,立论出众,该是魁首。”
    徐阶微微颔首道:“的确是好文章,只不过……”
    他实在挑不出文章的毛病,但又不能将“垂拱而治”这一句明说出来,便道:“只不过这位考生四书五经题,答得不好,所以要减分。”
    众人一看,不由点头道:“果然如此,这四书题义,虽然流畅自然,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
    唯有张居正不忿,道:“总裁,学生以为四书题义容易回答,而策问却只有晓畅时务、胸中有治国之策的人,才能答得好……”
    “卷子还是要交陛下定夺,”徐阶道:“我等不过是暂且排个名次。我看这份卷子,庶几可以在第六名,至于前五的卷子,”
    他指着手边几张道:“那就在这五位当点出会元吧。诸位意下如何?”
    众考官点点头,又开始审阅这几份卷子来。过了许久。众考官一致确定,那份“有资于后世,曰勤圣学,顾箴警,戒嗜欲”的卷子,从文笔功底和立意思想上,都高出他人。
    徐阶就将这卷子青笔一点,放在了前十名的卷子之上。揉一揉酸麻的腰肢,确认整个阅卷过程正式结束了,疲惫的徐阶才对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陆炳道:“陆大人,咱们去面圣吧。陛下还等着呢。”
    陆炳仿佛一头睡虎睁开了眼睛,也不说话,点点头,便跟随手捧十份考卷的徐阶走出贡院,一人上轿一人骑马,在众锦衣卫的保护下,开往了西苑。
    万寿宫前,太监黄锦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皇爷刚刚斋醮完毕,就等着大人将卷子送来呢。”
    “不能让皇上久等,”徐阶就道:“我们这就面圣。”
    嘉靖帝坐在榻上,一旁的陈洪打来清水为他净手,徐阶和陆炳都看到了皇帝手腕上一个又圆又小的红疖子,而且他们心中都知道那是长期服用丹药的遗毒。
    “臣等恭请圣安。”徐阶和陆炳道。
    皇帝让平身道:“都起来吧,这几天也够辛苦的。”
    徐阶连道不辛苦,倒是陆炳点头道:“是累得够呛……臣这是第一次监考,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有负陛下所托啊。”
    嘉靖帝瞅了一眼他,道:“你以为会遇到什么事?”
    “臣原先可听闻了不少贡院考试的传说呢,”陆炳煞有介事道:“什么考生压力过大,考试的时候放声尖叫,造成恐慌,就像军队里头营啸一样……还有人精神崩溃,投井自杀,还有人拿着裁纸刀捅伤别人的,臣是片刻不敢放松,一直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万幸这一次的考生都还正常,没有出现问题的。”
    “胡说八道,”嘉靖帝佯怒道:“朕怎么都没有听说过啊?次辅,你说,你听过这些事情吗?”
    “回陛下,”徐阶道:“会试倒不曾听说,不过乡试似乎有。”
    “臣没有欺骗陛下吧,”陆炳道:“臣可是思虑万端,想的可周全了呢。臣原本还听说顺天的贡院里有冤魂什么的,徘徊在贡院里不去,臣为除邪秽,还专门向陶天师讨要了镇魂符,前前后后都安帖妥当了,果然万无一失,平平安安。”
    嘉靖帝这下来了兴趣,道:“什么冤魂作祟?”
    “天顺年间,贡院曾经有一场大火,”陆炳就道:“烧死了数百名考生,这些考生的魂魄徘徊不去,又充满了怨气,所以就盯上了那些考生,所以考生经常会有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举动,或者在阅卷的时候,会有阴差阳错啊……这恐怕就和这些冤魂作祟有关。”
    嘉靖帝听他说的好笑,却并没有深信,这时候黄锦端着碗粥过来,道:“陛下,进参粥了。”
    嘉靖帝喝了一口,又道:“你们也没有吃饭吧?”
    徐阶他们的确是改卷子而忘了吃饭,其实贡院之中有伙夫专门给官员做饭。按照朝廷的规矩,每日只供两餐。上午巳时一顿,下午未时一顿。如今已经过了未时,徐阶还不曾吃过一口饭,嘉靖帝就恩赐他们一人一碗参粥。
    徐阶和陆炳自然又是谢恩不迭,就着小厨房送来的几道小菜,两人连喝了两碗粥,方才开始向皇帝禀报会试的成绩。
    “朕出这道题,何异于求言诏?”嘉靖帝悠悠道:“说朕不肯降罪己诏,也不肯求直言的人,朕就让他们看看,朕可以让天下的士子们畅所欲言,又怎么专意痛折言官,阻塞言路呢?”
    如今舆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主要是对言路不通表示愤恚,历来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哪一个不是让帝王深切痛悟,不管是作秀还是真实想法,最起码都有求言的举措,至于具体实行不实行且不说,但嘉靖帝这样一个修省的模样都没有的帝王,自然让舆论沸腾。
    嘉靖帝显然也是知道臣下都在议论他的,所以才会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等考试结束,公榜之后,这道题目传出去,嘉靖帝所背负的指责应该很快就就会平息,这就是嘉靖帝想要的,至于卷子上所写的什么——
    他也就是看看罢了。
    他本身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他是不相信这帮举子们的见识会超越朝中的大臣,却又盼望出现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盼望会出现大臣们虑所不能及的地方,尽管他死活不肯求直言,害怕这群言官又闻风而动抬起了头,但他心中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下,他拿起拟取头名的墨卷,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会试按道理来说是总裁官决定名次,但这一次不一样,毕竟是嘉靖帝亲自出题,最终决定权还在皇帝手里,让徐阶不敢擅专。当然徐阶对嘉靖帝的想法一清二楚,首先皇帝很忙,不会每份卷子都看。第二,他也不是真心大度到允许士子讥评他的政治得失,所以徐阶已经过滤掉了大部分的考卷,留下的就是那种绝不会出错,不涉及任何影射,不论过去,只论未来的卷子。
    嘉靖帝拿起第一份卷子,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体,不由自主眉头一皱,虽然这卷子上字迹俊秀,但他仿佛也没有怎么欣赏书法文采,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啧啧了两声,道:“这卷子真有台谏之风,看来都察院又要多一名都御史了。”
    嘉靖帝看这卷子就仿佛在看都御史的上疏,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不过让他不至于生气的原因就在于这份卷子语气平和中正,毫无愤慨指斥的偏激言论,也没有随意谤讪之意,让嘉靖帝算是耐着性子看完了,道:“果然符合你徐阶的口味,恭恂厚重,在你看来老成,在朕看来,倒是暮气。”
    徐阶道:“陛下英明,臣以为,中正之气,过于典雅之词。”
    嘉靖帝也没有说什么,随即翻开第二份卷子,他就明白了:“这后面几份,就是你说的典雅之词了吧。”
    从第二名的卷子开始,论调千篇一律,但用词都很讲究,而且都很委婉。嘉靖帝越看眉头越打皱,最后忽然怒道:“朕真心求言,得到的却是这样含糊其辞的东西!”
    见皇帝发怒,徐阶和陆炳只好跪地请罪,徐阶为求稳妥才挑选出这样的卷子,谁知道这时候嘉靖帝反而不满意起来,认为是千篇一律的假大空。
    “为什么没有人议论朕的诏令、纲纪?”嘉靖帝怒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庚戌之变是怎么造成的?为什么没有人说南倭北虏,为何会为患日烈?为什么没有人给朕解释解释朕日日修玄,诚敬侍天,为何上天还要降下地震这样的灾祸?”
    陆炳心中啧了一声,你要听实话,却又害怕压制不住言路,听到了真话又雷霆大怒,听到假话又说含糊其辞,如此喜怒难测,善变无常,到底要底下人怎么样?
    但要说陆炳对皇帝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皇帝希望看到一份既不触犯他的逆鳞,却又深有见地,直指时弊的卷子,而这样的卷子,还真有一份。
    “陛下,”陆炳道:“考生毕竟不是在朝的衮衮诸公,对政事的看法,只有浅见和粗略的看法……不过臣作为监考官,倒是见到众位考官对一份卷子很有争议,据副主考李大人说,这一篇策问切中时弊,如果能按照上面的方法施行,则政通人和,天下太平不难致矣。”
    “是吗?”嘉靖帝余怒未消,“卷子在哪儿?”
    徐阶没有办法,只好将第六份卷子挑出来,道:“在这里。”
    嘉靖帝就瞪着眼睛去看,一眼扫过去,倒是不由自主“嗯”了一声,然后细细看了下去。
    徐阶暗暗吸气,心道这文章归功于上,归过于下,认为好的政治是皇帝用对了人,而坏的政治就是皇帝用错了人,如果皇帝知错能改,亲贤臣远小人,那坏就能转变为好。这是最大的亮点,将皇帝的罪责统一归为是“识人之明或不明”上,那嘉靖帝那么多缺点,都可以一笔带过。
    但唯一的问题就在“垂拱而治”上,徐阶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却听头上的嘉靖帝道:“说得好,说得好,朕垂拱而治,以待群臣辅翊,可群臣令朕失望,以致天谴,原来朕的确有错,这错就错在识人不明上!”
    嘉靖帝终于为天谴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朕总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朕想要做垂衣拱手的尧舜,但奈何群臣却并非尧舜之臣!”
    嘉靖帝的怨气太大了,“……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朕是个人,不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朕万事倚着你们内阁,政务倚着诸司,当初朕决意要在西内修行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政事都托付给你们了,朕以后专心修玄,不问政事,可你们、次次叫朕失望!”
    “就在朕修炼的这些年,虏患日烈,居然能叫人打到家门口来!”嘉靖帝咆哮道:“就连日本那个撮尔小国,也敢抢掠大明百姓,搅得东南海疆不平!朕倚着你们,你们却玩忽懈怠,虚假相对!让朕不得不在修玄的时候,还要分心操持着这个国家,把握着大局!”
    徐阶这才发现,原来“垂拱而治”根本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而是掻到了皇帝的痒处。
    垂拱而治是皇帝为自己逃避百官、脱离政务、一心一意修玄找到的借口!嘉靖帝早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政务缠身,早朝其实就是百官的骂战,一件事情别说是一天,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
    嘉靖帝是想达到垂拱的,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上早朝,只要嬉戏游乐就行,所谓的修玄也不过被视为一向普通的活动,问起来很简单,帝王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谁不想得到这样的名声呢?
    但天下大治是看不到影子了,如今国事稠溏,却都要怪在嘉靖帝不视早朝、不亲百官上面,嘉靖帝又何其委屈?为什么我不能安安心心修个道,非要被国事完全绊住?现在他想明白了,那就是“他想要当尧舜,可手下的人不是尧舜之臣”!
    嘉靖帝越看这策问,越觉得上面字字珠玑,每一个字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要行垂拱而治,就必须要选贤举能,选出真正的社稷臣来,朕倚靠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这恰恰又对着今年的京察了,嘉靖帝越看这卷子越满意,仿佛大夏天饮尽了一碗冰水,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透着舒爽,然而他忽然发现这卷子居然不在前五,便一扫徐阶道:“……次辅难道是被贡院里的冤魂附身了吗,怎么会将这份卷子降到第六名?”
    听出嘉靖帝的不满,徐阶急忙道:“这卷子策问不错,只是经义题答得就一般了,所以降到了第六名。”
    “朕看经义题不过是老生常谈,知晓四书五经的人多了,而通达国事的人却凤毛麟角,”嘉靖帝道:“今后取才,要重时务,不要拘泥于书经。”
    徐阶称是,就见嘉靖帝点了点手中的这份卷子,道:“朕取这份为会元,徐阁老没有什么意见吧?”
    徐阶赶忙道:“陛下圣明,超擢人才,远见万里,是臣所不能及也。”
    嘉靖帝舒坦了,那边陆炳就道:“陛下既然已经钦定了名次,就请即刻揭开弥封,丙辰科的贡士前十名,就算是确定了。”
    嘉靖帝颔首,黄锦就端过来裁纸刀,嘉靖帝亲手裁开了遮盖在名字上的硬纸,见到他钦点的第一名的名字,却不由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黄锦也看到名字,当即“喔唷”了一声,喜道:“陛下,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争气啊!”
    徐阶这回是真茫然不明所以了,而陆炳表面上也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其实却心知肚明。从卷子被挑出来他就知道那是谁的卷子,一开始他就是推波助澜罢了。
    嘉靖帝指着名字问道:“徐阁老知道这个人吗?”
    徐阶就道:“绍兴会稽陈惇……臣听闻他是去年浙江乡试的解元郎,而且似乎十分年轻。”
    “是年轻啊,二十岁的解元,”嘉靖帝道:“不多见啊。”
    “可不是吗,二十岁的解元也有,可这连中五元的魁首,可是天下难寻!”陆炳满脸喜色:“臣恭贺陛下,这可是难得的盛事啊!”
    嘉靖帝喜滋滋地,这连中五元还是他亲自点的呢,在不知道名字的情况下,还能把大四喜变成五连中,这就说明陈惇这小子以前的试卷也是一点水分都没有,想到这卷子差一点就降到第六名去了,嘉靖帝不由得对徐阶哼了一声。
    徐阶道:“臣为陛下贺,连中五元,确实是国朝未有之事。”
    “岂止是本朝没有,”嘉靖帝道:“放眼唐宋,自开科取士以来,就没有连中五元的!”
    嘉靖帝自从地震以来的烦扰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百倍:“等公布了名单,朕要把这卷子下发给每个臣工看,看看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提出了什么样的想法……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比他们强得多!”
    礼部很快根据名次张榜公布名单,礼部官员由黄伞前导着,不慌不忙地把皇榜张贴到了长安门东侧,看名次、看人脑的众人随榜而前,霎时间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地欢呼声。
    会试是从五千名考生中录取有资格做进士的考生,然后送到皇帝那里等待皇帝加试一场,所以只要会试中了,名义上虽然是贡生,却已经铁定做进士,只不过是名次高低的问题。
    三百名新出炉的贡士让人啧啧称叹,而此时已经有数不清的报喜队伍,向住在京城各个角落的新贵人报喜去了。
    浙江会馆内。
    诸大绶吴兑他们又没有见到陈惇,不由得问陈惇身边的老仆道:“梦龙去哪儿了?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
    这陆家的老仆何尝不知,但他对着陈惇可没有主意:“……去了永定门外!”
    “那里可都是流民聚集之地,”王篆道:“疾疫横行,他怎么老往那里去?”
    老仆顿足道:“我何尝不是这么劝的,可小主人说李时珍在,绝对没有问题……不知道那山沟沟犄角旮旯出来的赤脚医生,怎么就让小主人这么信任!”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鞭炮齐鸣,会馆的老板大叫道:“报喜的来了,报喜的来了!”
    只见会馆所临的大街上,一队人马喜气洋洋、敲锣打鼓地过来,顿时引得众学子提起了一颗心,平日的模样全都没有了,各个魂思不属,想要出去却又坐了回来。
    那报子一进院子便高喊道:“捷报!浙江上虞老爷王讳绶,高中丙辰会试第二百一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连喊了两边,才见到一个四十多岁,头发都花白的举子被同乡推了出来,一脸痴呆相,根本不相信那捷报里说的人就是自己。
    众人见状十分感慨,然而这被科举蹉跎了大好时光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
    “捷报!浙江杭州老爷邓讳邡,高中丙辰会试第六十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台州老爷刘讳竑,高中丙辰会试第五十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
    随着一名名举子被恭贺高中,有的举子当场晕厥,有的狂喜狂笑,状似癫狂,被众人扶住掐人中的掐人中,扇巴掌的扇巴掌,真实上演了一幕范进中举。
    还有的一贫如洗的举子,得知自己高中了,拿不出丰厚的红包,就被会馆的老板给包圆了,直接漫撒出二百两的银子,惹得前来报喜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人都是为了丰厚的利市来的。
    被念到名字的举子们喜气洋洋站出来,在一片祝贺声中,披上大红花,扶到同样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准备等同乡贡士全部出炉后,便要在游街庆贺。眼见喜报一浪接一浪,共有四十三位浙江举子接到捷报了,而其中除了绍兴,其他州府的贡士都有了,唯独绍兴还没有一个被点名,而名次最高已经到了第二十一名,那最负盛名的六个人,居然还一个都没有点到。
    诸大绶和陶大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的紧张,如果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只怕是控制不住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起来。
    “看来咱们都不如梦龙有定力,也学不来他的静气,”孙鑨道:“明知道今天要放榜,他偏偏跑去了城外,一定是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一定会中!”
    众人纷纷点头,却也顾不得陈惇如何了,因为会馆前面又来了两支队伍。
    “恭喜浙江绍兴老爷孙讳铤,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浙江绍兴老爷孙讳鑨,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十四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对亲兄弟榜上有名,两人露出了一模一样神情来,先舒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傻笑,手上的大红包被众人一拥而上,霎时间就抢光了。不一会儿,吴兑的喜报也来了,名次也叫人欢喜,是第十二名。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那会馆的老板饶是见过了那么多次会试报喜,也不淡定了,因为今年浙江大丰收,在南榜中力压群雄,他一算人数,居然占了南榜的半壁江山了!这个还不算,要是前十名中也有人出自浙江,那就更了不得了!
    很快他就梦想成真了,因为捷报连续不绝,那会稽县陶大临、山阴诸大绶的捷报全都来了,而他们的名次让人惊喜不已,一个是第六名,一个是第三名!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众人这下紧紧盯着陈惇平日里喝茶的座位,心道只剩下两个名次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第二虽然好,可第一更难得,这头名会元,究竟会不会落在他们浙江呢?
    此时所有浙江人居然没有一个怀疑陈惇既不是第一也不是第二的,仿佛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让他们笃信陈惇一定榜上有名。
    “捷报!捷报!”那远远走过来一支队伍,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他们纷纷迎过去,大叫道:“第几名?第几名?”
    “浙江绍兴老爷陈讳惇,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尘埃落定,今年的会元是浙江人!这个消息让浙江会所里的所有人都沸腾了,不仅是学子们,还有纷纷涌到会所里探听消息的浙江乡人们,他们摘掉帽子,手舞足蹈,欢声笑语,一同庆祝这光荣的一刻……这不只是绍兴人的荣誉,绍兴人还不是浙江人,整个浙江都与有荣焉!
    “中了!还是第一名会元!”跟随陈惇进京的几个老仆纷纷涕泗横流,顾不得任何事情,就要去驿站把消息传回苏州。
    这下众人才反应过来,抓着他们问道:“新会元人在哪里?”
    “永定门,永定门!”陶大临道:“快去永定门迎接他!”
    说着顿了一顿:“他可是连中五元!”
    人们这才突然意识到,本次的会元竟然已经中了小三元,又添了大四喜,再加上这一元,就是连中五元了!连中五元!古往今来,哪个能连中五元?!
    而此时被众人议论的陈惇正在永定门外,给负责看病施救工作的李时珍打下手。
    永定门外的流民如今有了两大工程可以赈济,一个是伽蓝寺的扩建工程,一个是九门道路的清扫工作,因为二月的京城居然又连下了几场大雪,道路出入困难,京城的百姓们集资,让这些流民们清扫道路。
    不过因为这种寒冷的气候,流民之中一直疾疫不断,不管是伤寒还是疫症,对这一片地方开展防疫措施是很必要的,城楼上的官兵早就在城里城外撒上了石灰和明矾,同时将这些病人用火墙隔开,除了这些,太医院的医生也被派遣过来防疫,也会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熬煮汤药,一缸是艾草金银花的煎汤,用来洗手洗身上,一缸是补中益气汤用来喝的,据说是加强身体的免疫力。
    太医不仅是给皇家治病的,其实富贵人家也能请到太医,只要拿上名帖去请,付上丰厚的诊金就行了,但大明的太医院也不是什么清闲地方,什么地方有大疫,他们就要赶赴过去,负责治疗。
    太医院共有十一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后来又加了一个按摩科。这里头每一科都有七八个精于此道的太医们坐镇,剩下的就是普通的御医、学徒,各地藩王也有推荐本府的医官入太医院学习考试的资格。这些人一般都要观摩三年以上,还要参加太医院主持的考试,通过后方能转正。
    这十一个科目之中,最苦的就是伤寒科,因为伤寒这一类中有传染病,每次地方疾疫横行,这些太医就不得不动身去治病,所以这一科的太医都纷纷想方设法逃避去其他科,实在逃不了就派手下的学徒去看病,比如这一次,只有李时珍一个人坐在草棚里看病,他就是被推出来的人,其他的太医都不愿意来。
    李时珍现在的确是一名亟待转正的太医,他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但据陈惇观察,他和同僚的关系似乎并不热切,这很简单,任何职场都有倾轧,太医院的太医们又怎么会瞧得起湖北来的山野郎中呢?特别是李时珍还是个直肠子,在医药上有不同寻常的坚持,因为看到误信医书记载而吃错药的病人病亡,他就对医书上的东西存有怀疑,非要他亲自验证了才行,这就引发其他太医的严重不满,所以李时珍在太医院的日子也不怎么舒心。
    只见偌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或躺或坐着至少数百伤患,他们脸色青黑,瑟瑟发抖,多得是老弱妇孺,一旁的陈惇带着口罩,烧着热水,往里头撒金银花、艾草和生姜,还有一部分已经被确诊为伤寒的人就另加伤寒散。
    陈惇从中间的通道走进草棚,只见一个黑脸的汉子坐在里面,不是别人,正是李时珍,他头上白白的一片,不是白发,而是因为坐的太久,头发上罩上一层冰霜,一双大眼已深深陷进眼窝,看样子也是累得够呛。
    一双粗糙削瘦的手也冻得又红又紫,不过李时珍趁着间隙狠狠搓了搓,然后又揉了揉脸,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瞿铄,满脸红光。
    李时珍翘着手指诊脉,陈惇就在一边看着他的的手,只见那两只手确实和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头都仿佛伸不直一样,里外都是茧皮,圆圆的指头肚儿都像半个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起来总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可这双手却比弹琴的女子的手还要灵活,尤其是在进行治疗的时候——
    只见一个病人被抬了进来,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当看到这人的指头的时候,李时珍就用红线固定了他的两个手指,告诉他这两根指头已经坏死了,需要截断,于是陈惇就目睹了一场截指手术。
    只见那刀子轻巧地仿佛一片雪花一样,在李时珍的手上穿梭,他只听到了类似敲冰块的声音,然后就看到这病人的森森白骨露了出来,天寒地冻,那截面居然过了小半刻才缓缓流出来一点点血,而此时李时珍已经将两根指头完整地割了下来。
    坏死的指头仿佛两截乌木枝一样,看得陈惇头皮一阵发痒。等李时珍将伤口缝合然后撒上药,才转过头来问他:“吓到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