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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剑,足矣

    少年绝望地望着身旁女子。
    裴灵素只能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给出回答。
    北境长城内壁所庇护的,连绵坐落的数千座木楼,在一瞬间被连根拔。
    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
    丫头沉默望向眼前空旷破碎的土地……扭曲破碎的北境城墙,还有七零八落的几道剑气流光,修筑北境外壁的阵纹师,在冲击之死伤惨重。
    她知道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北境已不再完整。
    飞升计划,功亏一篑。
    ……
    ……
    一片漆黑。
    不见五指。
    沉渊只觉自己神海轰隆隆震响,无论如何,都无法聚集心力。
    仿佛意识都被震出九霄之外。
    自修行握剑以来……这般感觉,从未有过。
    他是何人?
    他是裴旻无比欣赏的大弟子,继承将军府衣钵的天选之人。师父在之时,曾带他行走北境,与大妖厮杀,与圣子对弈,只要沉渊出剑,俱是一招解决战斗。
    并非是那些圣山弟子,看在裴旻面子上,不敢全力以赴。
    而是他真的太强了。
    沉渊的强,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同龄人……在徐藏出前,沉渊就已经懂得遮蔽锋芒,因为此刻他所面临的敌手,已经不需要其暴露真正的实力。
    接过破壁垒的那一刻。
    他的道心便无比坚凝。
    只是在这一刻,无数记忆倒流,在神海震颤,如同江河般奔腾而过。
    他仿佛又回到了练剑的第一日,那是一个大雨夜,荒山野岭,师父问他。
    “沉渊,你能砍碎眼前的木桩吗?”
    他握住剑,笑道。
    “不过区区一枚木桩,又有何难?”
    裴旻站在雨夜,喝道。
    “出剑!”
    天赋异禀的沉渊,自幼便力大无穷,轻松能够扛鼎,此刻他毫不犹豫双手握住铁剑,倾尽全力地拦腰一斩,却只是在大雨溅荡出一蓬细密的雨水,那木桩草人淋了大雨,似乎披了一层铁甲,高高耸立。
    沉渊需要抬头来,才能仰望到木桩的脸孔。
    可他再如何仰望,都看不清师父的面容。
    那捧雨水,泼洒在回忆。
    师父的话,也刻入骨子里。
    “剑,不是力量越大,越强。”
    那个比木桩草人更高大的身影,一只手,握住沉渊,与他一同握住了剑。
    没有任何星辉波动。
    不需要蛮力。
    剑锋突破了声音的极限,刺破了虚空,刺破了雨幕,一剑穿透木桩,击打出轻薄的一道震响。
    “啪嗒——”
    沉渊怔怔站在回忆里,他好似成为了一个旅客,以第三人视角,回到了那一刻。
    大雨凝固,漫天水珠。
    少年持握着铁剑,怔怔站在木桩草人的面前,视线被那高大的木桩遮挡,死死盯着那切入木桩腹部,没有丝毫外露的那一剑。
    裴旻的声音,轻轻回荡。
    “你,看懂了吗?”
    少年沉渊,没有回头,他只觉得老师的声音飘荡在很远之外。
    是在问自己,又不像是在问自己。
    “嗯……看懂了。”
    这是很快的一剑。
    在剑尖与草人心脏之,只取一条直线的一剑。
    很多年后,沉渊仍然不断回想着这一幕,每一次记忆,都有所精进,每一次回悟,都感觉到自己对于那一剑的理解越来越深……直到铁骑破凤鸣,他再一次握住破壁垒,点燃涅槃道火,才有把握相信,自己彻底消化了师父当初传授的那轻松一剑。
    可是,当真如此么?
    记忆的那个雨夜凝固了。
    执掌生死道果,站在自己握剑那一日的沉渊,静默站在雨水,他看着远方如墨染渲开的层叠雾山,被高大木桩遮蔽视野的少年,没有看到这一剑真正的“气景”。
    雷鸣声,连绵数座高山,在剑气之崩离瓦解。
    年少无知的自己,以为远方的异景,是磅礴雷雨引发的泥石洪流。
    而雨夜的裴旻,目光望向站在记忆的自己。
    他的声音远远荡开。
    这一次。
    沉渊很确信,老师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看懂了吗?”
    神海的崩塌声音,在这一刻停住。
    雨夜的轰鸣,泥石破碎的炸音,所有的纷乱,干扰,就此凝滞——
    整座界都安静下来。
    只剩下那对彼此心心相惜的师徒,隔着一座时空,相望,相视,相笑。
    破壁垒,撕破的不仅仅是最短的那一条直线。
    而是某个点。
    万物生灵都有那么一个“点”。
    与力无关,与道相关。
    只要找准那个点……摧山,只需要一剑,断海,只需要一剑,杀人,亦只需要一剑。
    雨水开始回流,溅落在地面弹的水珠,倏忽一下,化为倒流瀑布,与此同时,沉渊君的整座记忆界都如同江河逆湍,奔腾呼啸——
    他睁开双眼。
    依旧是漆黑一片,仿佛站在颠簸的海面之上,脚底不断伏,神念无法外出探查,但所有的意识都恢复正常。
    记忆停留在被金翅大鹏鸟吞入腹的那一刹——
    不容他过多回忆。
    一道虚弱的声音,在身旁响。
    “大先生……”
    沉渊向着声音望去,目力逐渐恢复,这里的确无光,但只是阴暗,并非绝对的黑暗,而脚下这颠簸的“海面”,则是一层流淌粘稠的膏体。
    这里是白亘本命妖身的肚内。
    发出声音,正是与他一同被吞入肚内的年轻佛子云雀。
    “嗤”的一声。
    沉渊轻轻弹指,一缕神性火光燃,照亮了这狭窄空间。
    佛子耳朵动了动,听到了火焰焚烧之音,声音极轻地自嘲一笑。
    “大先生……不必费力为我引火了……”
    沉渊一下子沉默下来,他看到了此刻盘膝而坐,随“海面”一同颠簸的僧人面貌。
    宝相庄严的菩萨,此刻依旧含笑。
    只是双目不断流下潺潺鲜血。
    云雀已是彻底失去了目力。
    法相佛力消耗殆尽,座下莲花支离破碎,体表金刚肌骨更是龟裂,露出冉冉白骨,有些刺破肌肤,抵露出来,看来触目惊心,令人心碎。
    那只大鹏鸟最后的吞吸,恐怕有万钧之力,轻易可以撕碎一座山岭。
    这般蛮横而不讲道理的力量,瞬间作用在凡俗身上……
    是何等残忍?
    被吸入腹的生灵,境界不够的,恐怕在掠入唇齿之时,便被卷地直接爆碎。
    自己安
    然无恙,未有大伤,实在是因境界太高。
    生死道果,不是这么轻松就会战死的。
    而云雀菩萨,本就被白亘锁在城头,经受了万千次刺骨剥皮之痛,此刻……已是真真正正的油尽灯枯。
    “天外天阵纹……想必……已经破碎了……”
    云雀的声音很小。
    “北境飞升……还有……希望吗?”
    片刻沉默后。
    沉渊君声音很轻,但很笃定,道:“有的。”
    他声音很笃定,但心绪却是在这个问题之下,一片繁杂。
    沉渊深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惨象,已经浮现于脑海,他实在不愿去想象,那些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人,此刻遭遇着怎样的绝望。
    胡思乱想,解决不了问题。
    他竭力让思绪平静下来,回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前有灞都城之坠。
    后有北境长城之袭。
    这位东域皇帝,如此竭力阻拦飞升……究竟是在惧怕什么?
    听到了这个回答。
    云雀笑了。
    大先生的回答……总是可靠的,可以令人相信的。
    他说有,那么便一定有。
    云雀伸出一只手,缓缓招了招,示意沉渊走近一些,此时此刻,他气血已经干枯了九成九……即便是挤出说话所需的气力,也需耗费全部。
    沉渊眼神悲恸,默默握拢刀剑,来到云雀面前,他缓缓坐下。
    “白亘与影子达成了共谋……”
    云雀声音嘶哑,将自己耗尽命数所看到的景象,缓缓说出,“我看到,在芥子山上,有一尊黑暗之身……”
    那尊分身,已成不朽。
    而忤逆天道规则的永恒存在,注定要遭受此间天地本源之力的排挤,白亘之所以没有直接登台亮相,以不朽身征伐天下,必定是那具身躯,还有问题。
    “大先生是生死道果……他杀不了你……只能困住你……”
    云雀喃喃笑道。
    “可惜这具身子……是大鹏鸟……”
    沉渊怔了怔。
    白帝的这具妖身,原本熔炼万妖之血,博采众家之长,而在最后一击,为了吞下自己,不惜牺牲所有。
    只留了最后一滴属于自己的本源之血。
    那是……金翅大鹏鸟一族的始祖之血!
    很多年前,金翅大鹏鸟未入北方天下之前,乃是佛门的座下之灵,有幸落在佛陀肩头,聆听大道之音,方才开悟。
    也正因如此,这一族与佛门有着不可切斩的因果关系。
    “那滴血……”
    云雀一只手,搭在沉渊肩头,声音愈发微弱。
    “贫僧……看得见……”
    他失去了视力,再也不能视物,可是偏偏有一样物事,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晰。
    那滴与佛门因果相连,无法割离的祖血。
    云雀缓缓抬头来,目光穿透层层血肉,在这一刻,他神海的画面,通过那只搭在沉渊肩头的手掌,无比清晰地传递而出。
    佛子咧嘴笑了笑。
    “大先生……只有一剑……”
    沉渊握住破壁垒,轻声道。
    “一剑,足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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