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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争锋 1

    一

    公元1900年,即光绪二十六年的春天,何牧人乘巨轮从大马回到了海口。这是一个不祥之年,一场本城史无前有的天花与瘟疫,正在悄悄降临,整个海口城都被笼罩在一种莫名的阴影和恐慌当中。与城里人相反,巨轮上的何牧人一直情绪高涨,恨不得长出两双翅膀,拍翅飞回城中。船一进入琼州海峡,他就登上甲板眺望,可雾锁长空,望断了他的脖子。等到远方隐隐约约的出现了小城的轮廓,他两眼像是窥见宝石,一下子熠熠生辉。

    船渐靠港,原本激动的他突变得深沉忧伤。举目望去,港口停泊的商船巨船,密密麻麻,悬挂着各色国旗,唯独不见我大清龙旗。那五花八门的列强国旗,迎风在飘雨中啪啪作响,犹如铁扇,拍打他沉重的心灵。换作是平常乘客,也就作罢,然而他是职业航海人,做过船长,走过无数国家,在无数港口停留过,没有一个地方如海口城如此落寞,竟然没有本国巨轮。

    天色灰暗,空中飘着细雨,海上刮着冷风,一声进港的巨轮鸣笛,惊起一片沙鸥。何牧人则被巨针狠扎了一下,疼痛难忍,久久呆立。好久,他才猛然回神,匆匆下船。他登岸回望海田河,海田河仍然是那海田河,帆船森立,码头仍然是那码头,忙碌不辍。不知何故,他心中徒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

    他西装革履,西式发型,面容削瘦,双眼凝重深邃,气质成熟稳重,整个人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智慧,优雅而不失灵动。他撑着油纸伞,抬头望天,不知今夕何夕,站立好久,才掏出怀表,一看时间未到响午。他又想了想,沿着海田河向横沟溪方向慢慢走。这是一种多么富有诗意的生命呼吸时刻,一呼一吸之间,所有过往的记忆都渐渐浮现。当年,他在这里曾留下过多少年少的彷徨,以及对未来的无穷无尽的向往;当年的爱情脚印,似乎就在眼底,天真浪漫,纯洁无暇。这种久违的感觉,就像一只低飞于海田河上空的海岛,自由而惬意。

    他一路思绪飞舞,走到横沟溪边,停下脚步,两眼苍茫地眺望对岸。不知是激动还是失落,不知是忏悔还是赎罪,久久迈不开步。他大江大海都历尽,一条狭窄的横沟溪为什么让他心怯止步?他真的怕了。不是他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而是郑兰兰。这些年来,他寄出的书信,都石海大海,毫无音信,这是太明确无误的了,她要割断这纷纷乱乱的情丝,将他忘掉。

    可是他无法忘掉。孤身海外,大海就是他的知已,巨轮就是他的情人,互相取暖,从未分离。别的女子不能驻进他的心房,只因为他心里所有的爱情空间,都被一个芳香而苦难的名字牢牢地占据了。

    一叶搭篷渡船,悄然飞到他的面前,船夫摇头对他叫道:“客官,要过河么?”

    何牧人仿佛灵魂出窍,呆立不动。

    那边挥着长长的竹篙拍打着水面,吼道:“喂,你到底聋了还是哑了,要不要过河哪?”

    何牧人猛然醒悟,急忙向船夫挥手。那船夫没好气的往岸上扔上一块艄板,他这才踩着上去。上了船,何牧人又呆立不动,乱想着什么,船夫吼道:“外面下雨着呢,躲到篷里吧。”

    何牧人低头一看,船篷极矮,空间逼仄,里面竟然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孩子长着一双大眼睛,空灵澄澈,纯净无比,仿佛一泓见底的清水。孩子并不怕生,咧着嘴的对他笑。他不禁也露出了笑意,闪过进去,坐到孩子旁边。

    “小不点,你多大了?”何牧人抚摸他的头问道。

    “三岁。”果真是童稚,说得很是认真。

    何牧人越看这孩子,似乎有些面熟,觉得挺亲切。他接着问道:“你怎么一人呆在这里,你阿爸呢?”

    “那就是我阿爸。”孩子指着外头撑船的船夫说道。

    何牧人斜着头望出去,船头的撑船的男人也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回头一望,两双成人的眼睛撞到了一起,都惊疑不定,互不作声。那船夫正是摇头爽,横溪沟的风雨及新埠岛的婆娘,将他煅造成一块黑沉沉的黑铁,他面色刚毅,手腕有力,动作自如,诺大的渡船在他手里耍得像只猴子,在河面上打了一个圈圈,轻若飞燕,向茫茫雨雾的对岸漂流而去。

    船很快地就靠岸,摇头爽似乎很不爽,将船板往岸上一扔,睬也不睬,转头进了搭篷。这时何牧人已立在船头,奇怪地望了船夫一眼,也不计较了,跃身一跳,就上去了。

    外沙村被笼罩在一片烟沙细雨中,犹如画境,凄清寂寞。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像死水上的浮木,犹荒坡上草木,一岁一枯荣,年年如此。然而,心境已变,往日的少年已不见,爱情石沉海岸,过往不过追。

    何牧人思绪乱飞,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他心情愈加沉重,不禁停下脚步,朝前张望。外沙村其实不大,就二十户不到的人家,建筑简陋,掩映于椰树林海中,尽管如此,郑氏那出举人的硕大硬朗瓦房宅院,迎而扑来。这是村里唯一一幢十五格的民居,跟其他的黄土低檐相比,还是显得宏伟壮大。

    何牧人顿了好久,细雨如蝶,在他周围飞舞扑打着,凉意从脖后生起,像一根细绳,将他勒住,喘息粗暴,似乎就要断了气。他无法驱逐这般压抑的气息,就像空中刮过的风,无可奈何于满天的冷雨。然而,他站立了许久,还是勇敢地走进去了。

    郑宅门前寥落,一派冷清,仿佛就是一座空宅,人气稀缈。曾经,这院门外都是红纸黑字,龙飞凤舞,可院门这楹联,残破不堪,门环生锈,门槛败叶堆落,狼狈不堪。像被什么东西狂刺一翻,何牧人心痛不止,他控制着内心翻涌的潮水,敲了两下门。

    叩叩的声音,屋顶上滚下的两颗石子,一刹那落到地上就没息了。他又敲了几下,里头空空荡荡,只听见风刷刷的刮着院子的树叶。何牧人听了半响,又再敲门,并且高喊了一句:“有人吗?”

    院里仍然一派死寂,没人回音。他再提高声音叫喊,仍然没人回应。这时,斜对门一扇小门伸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模糊浑浊的小眼睛,像是躲在草丛里的准备出窝觅的田老鼠。那是一个扔五十数六十的老妇了,她疑虑地打量着何牧人,像在防备着即将破门抢劫的强盗。

    何牧人见状,走上前问道:“阿婆,这户人家好像没人在家,郑举人是不是出门游医去了?”

    “见鬼了!”老妇咕噜了一句,“郑举人死都死三年了,骨头都烂透了吧,你才来找他?”

    “什么?”何牧人两眼圆睁,像被人从脖子后面掐压,要挤出一样疼痛难受。他不相信地追问道:“阿婆,你没搞错吧。他人不是好好的吗?”

    “哼!老妇伸出半截身子,鼻子哼哧道,“身体好又怎么样,郑举人再活十辈子,还得被活活气死。”

    “这是怎么回事?”何牧人急了,“他被谁气死的?”

    “还有谁?当然是他那个不肖女儿了。”老妇一发不可收拾,滔滔说道,“我不是要嚼人家的舌头,这事都过几年了,你就算去码头抓个老杠杠问,他们都能跟你说一大通。”

    何牧人耳朵都竖起来了,仿佛不能漏听一个字。老妇见他打扮新式,极赶朝流,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家,端祥半天又说道:“看你面有点熟,哪里见过?”

    何牧人一愣,不知如何回话。老妇见他一幅为难模样,说道:“你可能是郑举人在私熟教过的学生吧。既然是他的学生,那我告诉你也无防,老举人一生功德,全被他的女儿郑兰兰给毁了。”

    何牧人见缝插话:“阿婆,我确是郑举人的学生,多年不见,真不知道他家庭变故,可不可以让我进屋,您好好跟我说说?”

    在这个清冷天气,老妇似乎有满腹牢骚需要诉说,很乐意的开门迎客。

    何牧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外沙村的。两腿铅重,像拖负千万重担,他无助而绝望地眺望着苍茫的渡口,两腿颤抖得不能移动。雨越来越密,越来越冷,椎心而入,从头凉到脚。他出了村,才忘了带雨具,不过也无所谓了。让这漫天的飞雨淋湿他吧,淋湿他负债的身体和这负罪的灵魂,洗洗他这浑身的痛苦悲绝。

    他又企图挪了几步,的确走不动了,突的瘫痪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昂头向天,雨打他的眼,痛,痛,痛,痛,痛啊。眼泪顿然喷涌而出,哭声犹如鬼哭狼嚎,惊起了远方的一地沙殴,掠空而逃。

    何牧人像一个弃儿痛痛快痛,淋漓尽致地伏地痛哭了整整一个响午。哭得他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嗓门嘶哑。恍恍惚惚中,他不知怎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到了渡口。他像个逃命的人,慌慌张张,朦朦胧胧中,看见船夫和他的儿子,撑着伞,站成一排立于船头可怜地望着他。

    何牧人扑下水,哗啦啦的搅着溪水,爬到船上。这一前一后,一去一来,判若两人。何牧人好像得了风寒病,在雨中萎缩一团,躲到船尾狂乱哆嗦着。他等了半天,不见船动,昂天凄惨地嚎叫一声:

    “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