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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贵人 5

    五

    海口所城新街和老街都是相通的,北门街向上穿到底,向左拐就是大街。从大街再向左拐,出了环海坊,外头就是宽阔的海田河。有水的地方就有疍家人,他们的血管里流敞的仿佛就是天下最能折腾的水,水流到哪,他们就能折腾到哪。看那海田河鱼肥水美,疍家人又怎会放过?放眼过去,你都会看到河面上停满地疍家人的渔船和林林总总的商船,参差不齐的停靠在海田河的两岸。夜晚的天空蓝得像洗过一般,群星闪烁,连接着遥远的河面。从海田河向西,其西边角座落着法国领事署,对岸的得胜沙与之遥遥相对。得胜沙背后,就是得胜沙河,时人又称外沙溪,过了得胜沙桥,就可以见到谷街。谷街是海岛最繁荣的米市,它得益于得胜沙河,源源不断的大米从外头运送进来,在这里上岸,然后又从这里分散到四面八方。谷街米市生意做得最大的,当数家住大街的刘财来老板,又依仗着三姨胞兄张把总这官家权贵,几乎垄断了谷街米行的大好行当。

    海口城不是孤城,北端有海水连接强势的中原大陆,南端过了迎龙桥,出了南门外,一条黄土路直通琼州府治所府城。刘财来小老婆难产的这个夜晚,有一架大轿从府城方向到了南门外,直走南门街到北门,然后大北门街准备右拐上港口街,突然轿里传出声音叫道:“停轿!”

    两个青壮轿夫立即停步,只见里面的声音警觉地问道:“大半夜的,谁家哭得这么悲惨?”

    后面的轿夫回头望了望,说道:“好像是刘老板家。”

    轿里面的人又说道:“走,过去看看。”

    轿的前面那个轿夫说道:“老先生,您忙活了一天,累得够呛,况且现在这么晚了……”

    轿里声音不置不容争辩,喝一声道:“去看看!”

    两个轿夫无话可说,只好抬起轿,朝大街奔去。大轿在刘财来大门前落定,轿里就走出清瘦抖擞,精力旺盛的老先生。

    他若有所疑地走到门里,朝里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家有一男仆一见到这老人,两眼放光,连忙请之入门,一边跑出来一边叫道:“老爷,老爷,有救了,郑神医来了。”

    原来,被刘氏男仆迎进宅门的,是家住新埠岛上村的传奇人物郑佑承。

    郑佑承,号老岛,自幼孤贫无靠,早年上私熟时三餐不继,每每响午放学回家,他像个无头苍蝇在家里转了个圈儿,就回私熟读书去了。有同窗告诉教书的老先生,说郑佑承天天响午都没米饭下肚,先生见他可怜,放学后叫他呆在私熟一起吃饭。这家伙天生是个书痴,没钱买油灯,效仿车胤囊萤夜读,到横沟溪边抓萤火虫,装进玻璃瓶借光苦读。光绪年间,当年的愣头青郑佑承,已是烈士暮年,他上京参加会试,主考官怜其年老,奏准皇帝赐其进士出身。让人悲哀的是,尽管郑佑承头顶个响亮的名号渡海回琼,仍然无一官半职,只好做起了私熟老先生。因他熟读古代医著,转而从医,医活过一死人,从此神医名号在海口城响起来了。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郑佑承途经三亚街,见到一户人家门上,贴有等出殡的黄纸,门半开。基于职业敏感,他命令停轿去看一究竟。死的是一妇人,尸体在停在屋厅中间,身上还盖着红纸,准备出葬。郑佑承掀开红纸,仔细把脉,好一会儿,只见他激动地叫道:“人还没死!”

    死妇家人闻讯赶来,无不惊骇。郑佑承却不慌不忙地会诊开药,果然不久,死人竟然缓慢地活过来了,众人惊奇万分,不敢相信。郑佑承告诉他们,这死妇不过是患了霍乱,呕吐过度,暂时休克而已。说完,分文不收,拎起药箱像神仙一样的飘走了。从此,郑佑承的神医名声就在城内响起来了。

    这时,米铺老板刘财来像死了半条命,无力的坐在地上。他听到仆人喊郑神医,脑袋像被拍了一掌,霍了跳起来直奔出去。他一见到郑佑承,眼泪鼻涕一齐甩出来,叫道:“郑神医,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小乖乖!”

    郑佑承停住脚,奇怪地望着刘财来:“小乖乖?”

    刘财来哭丧着脸,连忙说道:“是我三姨太张春堞。”

    郑佑承哦了一声,肃脸沉气,不再说话,仆人走在前面,引他径直走进了产房。这时外头的男男女女,都好奇地涌了进来。刘财来嘶哑地跺脚狂吼:“都出去,出去,有啥好看的。”

    仆人们只好退到厅外去了。郑佑承走到床沿,收腹弓腰,眼睛微闭,号了一会脉,才缓缓睁开眼,不说话。街上有风,屋里却空气沉闷,燥热得很,刘财来紧张兮兮,浑身冒汗。郑佑承紧眉思索半天,卷起袍袖,掀开张春堞身上的薄棉被,血色一片模糊。他秉烛起照,将鼻子朝空中嗅了嗅,看见张春堞下体血色鲜艳,两腿间溢出凝血,眉头顿然舒展,挺直腰板,沉沉地说道:“人还活着!”

    声音仿佛天外传来,极不真实。刘财来以为听错了,激动地叫道:“还活着?”

    郑佑承望着刘财来,神态自若,自信地点了点头。刘财来觉得一阵幸福的旋转,惊叫起来:“我的小乖乖还活着!”

    米铺老板失态的叫声立即吸引了门外的家仆,他们又要一起涌到门口,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刘财来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郑大夫,您老不会是看走眼吧?南门街的王大夫刚走,他说没气了,救不活了。”

    郑佑承说道:“我把过脉,人气是没了。但你家三姨太下体鲜血外流不止,《伤寒论》上说,人死不流血,流血没死人,按这个医理,我断定她还活着。”

    刘财来既紧张又激动,如头顶烈日,不停地抹着汗。门口外更是一片惊奇,众人窃窃私语,个个睁大眼睛,兴奋地见证着这样一个传奇的夜晚。

    这时,郑佑承沉声叫道:“打盆水来。”

    刘财来如梦初醒,朝门口叫道:“快来盆水。”

    有一婢女立即跑去打水。

    郑佑承又叫:“拿条毛巾给我。”

    门头又有一婢女递进一条毛巾。

    郑佑承又叫:“叫接生婆进来,门口的都到厅外候着。”

    话音未落,众人都呼的散了。两个婢女和接生婆都进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水,郑佑承缓缓地洗着手,另外一个婢女立即给他递毛巾。接生婆像屁股扎针,心神不定,紧张地望着郑佑承。只见郑佑承沉着冷静,从药箱里取出两大颗青色的药丸,塞到张春堞嘴里,然后一手托产妇的头颅,左摇右晃,突的往嘴上一拍,药丸就下去了。接着,他又倒出数料朱色小颗料,一手撑住“产妇的死鱼般的青嘴,猛的用力,都吞下去了。

    刘财来眼孔布满了血丝。开米铺数十年,见过官人巨贾无数,大场面也没少经历,唯独这种生死临头的事,却让他经受不住。要知道,他连娶两任老婆,都像是铁打的母鸡下不了一个蛋。他这个小老婆怀上他的种,可谓是老天爷给他送福,没断他刘家的种,将来米铺店也不会后继无人。可没想到,这时候出了这种难产晦事,搞不明白老天爷到底是走神了,还是疲困打瞌睡了。

    郑佑承手脚利索,有条不紊地忙碌,刘财来看着,急在心里,又不敢乱动,两只多余悬在空中,不知道摆哪里好,他干脆合掌闭眼,嘴里叨叨念念起来。

    “啊……痛……”一刻钟后,深度昏迷的张春堞,终于哼哼呼呼了。

    刘财来如遇大赦,扑到张春堞面前,像溺水鬼抓到救命草般的狂叫道:“醒了,醒了,真的醒了。”他一边叫一边甩着鼻涕,哭道,“真醒了,真醒了。”

    郑佑承拍打刘财来,轻轻说道:“东家,你去歇会儿。我现在给老板娘灌了催生丹,你出去等着抱孩子吧。”

    刘财来又甩了一把浓烈的鼻涕眼泪,点头如捣蒜,急忙出去,把门带上。

    “痛……啊……”产妇里又传出张春堞的吼叫声,这声音犹如鬼门关传来似的,一厅里的人听得心都揪得紧紧的。每个人的耳朵都竖直了,仿若被鬼催了命一般恐怖。

    “用力,再用力!”这是接生婆惊喜的叫声,她也浑身生力地叫道,“再用力,再用力,天啊,就要出来了。”这时,张春堞一阵猛喊乱踢,突然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婴儿叫声,划破了恐怖的夜晚。

    厅里的男男女女都兴奋的跳了起来,对着刘财来叫道:“老爷,出来了,出来了,恭喜老爷。”

    刘财来虚脱般的倒在地上,对着夜晚长跪叫道:“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说完,他就在地上邦邦邦地嗑了无数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