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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凌晨三点,宋甜醒了过来。房间空调开得热,她身上的棉被大半条挂在床下。她很慢地坐起来,把另外半条掀开,曲起一条腿,卷起睡裤,膝盖处又黏又湿。

    摔伤一点愈合的迹象都没有,看起来还有恶化的趋势。明天,确切地说是今天,还要去狮子岩桃花源竹筏漂流,有可能会碰水。

    宋甜哀叹一声,起身给自己消毒、涂药。

    十分钟后,她重新躺回床上,然后,她发现自己睡不着。睡不着的人多半是因为想太多,但宋甜的脑子是空的,她睁着眼出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早晨起床后先到鹤盛乡下岙村游赏擎天拔地的石桅岩,紧接着坐车前往石桅岩西南方的龙湾潭,大约下午四点钟,到达狮子岩竹筏漂流。这是一整天的行程。

    这样的行程安排还算紧凑——石桅岩从峡谷中拔出,有“浙南天柱”之誉,堪称华夏之冠,南面山边下有深潭,潭两岸是黝黑如铁的崖。龙湾潭是国家级森林公园,景区内有七瀑七潭的奇观,潭边瀑风扑面,瀑声气壮山河。

    这类景区最受欢迎,玩到下午四点,宋甜团里的游客各个红光满面,一路行来叽叽喳喳欢笑不止。宋甜感谢他们的包容,善良地原谅了她的几处无心之过。

    高老师坐在宋甜后排,问她要不要吃鸭舌,宋甜没听见,她又抬声重问一遍。宋甜笑了一下,摆手说不用,前一天那一小袋都还没动过。

    高老师不勉强她,问她狮子岩是不是快到了,宋甜点头:“是,还有几分钟。”

    高老师把鸭舌收起来,抽纸巾抹了抹手说:“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介绍一下?”

    宋甜:“……”

    高老师:“怎么了?”

    宋甜没作声,收了折椅站起来,去车前面摸话筒。她侧着身,高老师从旁边的窗玻璃上看见她半边脸,好像有点红,不知是车里热气熏的,还是臊的。

    高老师笑着说:“是不是忘了?”

    宋甜把话筒线收在手里,回身,脸果然红了。她看着高老师,低声说:“抱歉。”

    坐在高老师边上的王老师忍不住调侃:“宋导,今天你出错率有点高啊!怎么回事,太紧张啦?”他眼睛瞄着窗外,说:“我都看到他们在漂流了,你现在介绍来不及了吧?”

    宋甜握着话筒看出去,好像的确来不及了。她抿抿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没事没事。”高老师帮她说话,“宋导这是要我们自己用心去感受楠溪江。”

    宋甜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把话筒收好放回原位。

    狮子岩桃花源竹筏漂流位于岩头镇西岸村,这里水面宽且浅,偶有急流但不凶险,潭水平静,且江边景色如画。楠溪江漂流,最大的特色是静静的漂,坐在竹筏上随波逐流,悠悠而下,乐静之地,心神融合。

    下了车踏上岸,山、石、水、风,样样普通样样惊奇,整个团兴致极高,宋甜让他们排好队,几人一筏,紧随各自竹筏上的筏公上筏。

    高老师王老师是整个团中最末一筏,和他们同筏的还有一对兄弟,也是宋甜团里的,筏上四张竹椅刚好坐满。岸上剩下宋甜,高老师叫她一起上来,大家挤一挤,筏公没同意,怕筏撑不住。

    高老师看了筏公一眼,“你看她那样子,能有多重?怎么会撑不住。”

    筏公像是没听到,站在筏头撑着竹竿看向另一边,黝黑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

    宋甜说:“你们先走,过会有别的团来,我和他们拼。”

    竹竿一摇,竹筏一下子飘了出去,没一会就绕到宋甜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现在是四点一刻,这里的开放时间是早七点到晚五点,漂流一个小时。这段时间极有可能没有别的团了,但宋甜一点也不担心,这里她太熟了,就算原路回去也没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她的心思不在这。

    她在原地蹲着,脚下胖瘦不一的石头膈得她脚疼,但她一动不动,低着头,看江水荡漾着,湿润了岸边的石头。

    这里除了她、除了筏公,没别人了。她不知从哪捡起一根断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石头间的缝隙,问自己:你一直在找什么呢。

    她想起鸡蛋面味的那个吻——身体不会骗人,只有她自己骗自己。又想起断掉的胳膊和缠在上面的白绷带,如果他们都小心一点——他的胳膊不断,她不内疚,是不是会结束得干净一点?

    答案是不会。

    宋甜站起来,扔掉那根断枝。什么也没看见,但她肯定,这片江这么浩瀚又这么宽长,他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宋甜看了看时间,没想到都这个点了还有团来。等他们排队上筏,她捡了个凑巧,搭了进去。

    和她同筏的另外三人有一对年轻情侣,一路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另一人和宋甜一样,安静地坐在后排,宋甜不关心这些,扭着脖子看朝后漾开的江纹。

    这艘竹筏的筏公性格开朗,一边摇竿一边和那对小情侣聊天。他讲不标准的普通话,话里时不时夹着温州方言,乡音浓郁,有点可笑。小情侣本就兴奋,这个筏公又用可笑的普通话讲了个笑话,几个人哈哈哈地笑了好一阵。

    “再讲一个好笑的!”

    “好,那我再讲一个!”筏公刚开了个头,发现后排两个人安安静静,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笑话上,就打岔调侃了句,“我讲得不好笑?你俩是不是要睡着了?”

    宋甜本想做鸵鸟,后来发现这个筏公一张黑脸两只亮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非要等她回答一句再讲笑话一样。于是宋甜看着筏公说:“在听,你继续。”

    筏公继续讲笑话。小情侣继续听得乐不可支。

    宋甜继续扭着脖子看竹筏外的江。江水很清,像面银镜,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某一时候,她忽然扭回脖子,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男人。

    没有人坐姿比他还差了——椅子是用来坐的,但他基本用躺的。一腿曲着,另一腿架上去,抖脚。帽子也没戴在头顶,而是盖在脸上,随便来一阵小风就能吹走了。

    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胳膊折成一个角度,挂在脖子上。宋甜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又马上镇定下来。

    竹筏漂到宽敞的地方,秦朝阳动了一下。筏公不讲笑话,改讲故事了,他直接举手打断:“能不能在那边停一下?”

    他指着前面一片岛岸,筏公看了一眼说:“你想干嘛?”

    秦朝阳没回答他,只说:“你们继续往下走,把我们放在那就行。”

    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宋甜凉凉地看着他,他也回视她,低声说:“来不来,就一个决定。”

    宋甜笑了下,同样低声说:“神经病。”

    竹筏靠岸,秦朝阳跳了下去。回身,筏上四人有三个看傻逼似的看着他,另一个纹丝不动地坐着,裹着厚棉袄,外面还套着橙色救生衣,胖得看不出原来的体型。

    没一会,竹筏就没影了。他蹲下来,好像什么脾气也没有,仿佛成了楠溪江新的石头。

    人在江中,不知时间在走。只知天色沉沉,没了光亮,还起了风。

    秦朝阳猛地站起来,怀里捂着几块石头,一块一块朝江心砸。扑通扑通,平静打破,江面狂怒起来。

    怀里的石头丢干净了,他就抬腿踹,没踹石头,踹的是水。扑棱棱的,像烟花散在半空中。没劲,一点劲都没有。他很快停止这种泄愤的举动,四周霎时间安静下来,像他刚才跳上这片岛岸时一样,四面八方寂静无声,只余遥远一方,细长的竹竿一下下划开江水的声音。

    这道声音现在又出现了——

    秦朝阳蓦地一震,声源的方向飘着一只竹筏,筏公在唱歌,隔着几十米远,听不清歌词,但能听出其中独特的乡音。

    筏公把宋甜放下就撑竿走了,竿脚抵在江下,筏公对她说:“要黑天了,后面肯定没别的筏了,不跟我走就得在这过夜了。”

    宋甜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谢了,我就在这了。你们走吧。”

    筏公晃了晃黑脸,哀声一叹。拔起竹竿,换了个方向,竿脚往岸边用力一抵,借力漂了出去。他用粗野的乡音继续唱来时那首歌——

    你看那

    竹筏慢慢飘哎

    溪水潺潺流哎

    两岸青山跟你走

    我站在楠溪山顶上哎

    远眺辽阔的远方

    那里长有水秀的姑娘

    那里长有健壮的儿郎

    你听那

    悠悠楠江水哎

    依依送我情哎

    乡情浓浓跟你走

    跟你走

    ……

    歌声融入山水,飘飘忽忽。竹筏渐行渐远,歌声同样。

    不多时,岛岸恢复宁静。

    山与水、天与地,沉默了,静静地注视着岛岸上的男女。男人头发乱了,衣服皱了,捆着一边手臂的绷带脏了。女人细看着,联想着,盯着男人一条裤管打趣着——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男人不回答,反问她怎么上岸了。答案他知道,所以她也没有回答。

    山水之间,唯有风吟。等风停了,这里成了一幅画,清淡雅致,意味深长。

    宋甜脸上是一种秦朝阳从没见过的神情,秦朝阳看出神了,好一会才听宋甜问他:“怎么搞的?”

    她看着秦朝阳的裤管和鞋,秦朝阳说:“我踢水了。”

    宋甜点点头,看着灰沉沉的天,“你说,会不会下雨?”

    秦朝阳说:“下雨也不怕——”

    他招呼宋甜绕着岛岸走了半圈,一只竹筏用绳子绑在树干上。他从旁取了长竹竿,山大王一样直直地杵在地上,嘿嘿笑说:“看看,老子不打没准备的仗。”

    宋甜看着他一手解绳子,又一手拖着竹筏入水,再一手握着竹竿拦住竹筏,回头,“上来,趁下雨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