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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破镜欲圆

    香宁将花白的头发洗净,仰头一甩,乌黑的秀发伴着晶莹的水珠长长地垂到腰上。

    她睁开双眼,看见的不再是圣城天空的蔚蓝,也不是那个独臂男人阳光般的笑脸,一切又是彷如隔世。

    在十六年后的今天,脱下了面具,居然让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那面具,曾经让她可以毫无忌讳地去面对许多人,却也一直重得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只是跟前阳光般耀眼的男人此刻变成温文浅笑的王爷,隐隐的失落,只有香宁自己最清楚。

    已经将胡子剃净,穿上干净黄袍的青冉,上前要为她擦拭秀发,香宁下意识便侧开身子避开了他的殷勤。

    凉在空中一时反应不过来的双手,在忧儿的叫唤中才尴尬地收了回来:“爹爹,我回来了。”

    忧儿刚从外边张罗好上路要用的必需品,因为青冉说要带她们回家。忧儿对“家”这个字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向往,尤其是在自己亲生父亲口中说出来的。

    忧儿的转变,她的努力,她的贴心是香宁在这次放下面具后一个非常意外的收获。起初忧儿难以接受的情绪表现得非常明显,她哭,她不说话,还刻意拉开自己跟她和青冉之间的距离。

    可她一直在看,她看见青冉对香宁的小心翼翼,看见他的努力,不止是对香宁的,也有对自己的。

    那一个早上,青冉第一时间安排人马跟军队护送他们到王府的别苑,然后整理好自己。当他以清爽的面貌重新站到忧儿面前的时候,忧儿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忐忑和不安,而这个父亲,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清了清喉咙之后,第一句对她说的话是:

    “忧儿,要,要吃点什么吗?”父亲担心孩子一个早上没吃东西。

    偏偏就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话,一种如此简单的关心,打动了她,让她第一次发觉,她有了亲人,而且是她的父亲。

    相反,香宁却没有急于整理自己,她还是穿着那身黑衣,顶着一头花白的发髻,时刻站在忧儿旁边,欲言又止的神情任谁都看得出来。好几次就要到嘴边的话却始终没有对忧儿说出来,她只是用担忧又内疚的眼神看着她,跟她站在同一边,接受这骤变的挑战。

    忧儿看见了香宁所有的过去,包括她只身来到大唐,跟姐姐分开,先遇到王爷李青冉,再爱上圣王黑豫。是的,原来豫叔叔就是前圣王,居然连黑刖也不知道。黑刖……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让忧儿觉得无比的沉重,可是此时此刻,却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整理去面对。相对于一家三口的团圆,相对于婆婆,不,是娘亲心中所承受的剧痛,相对于她从小就期盼的亲情和家的温暖,黑刖的选择就变得次要了,因为她得首先挽救这一个家,而且只有她才可以做得到。

    甚至到后来豫叔叔爱上了娘亲香宁的姐姐,他为了阿姨伤透了娘亲的心,最后甚至为了阿姨而牺牲生命,直到后来父亲青冉的偏执,对娘亲造成的伤害,然后有了自己和弟弟,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以及十六年来痛苦的隐姓埋名……

    原来,这面具的背后,藏着的,是娘亲千疮百孔却仍然流血不止的心。然后,在这颗心的深处,她时刻注视和关心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这也是忧儿伤心落泪,甚至无法面对的事实,她一直跟命运一起,在用刀,一遍又一遍地刺痛了娘亲的心,却还一直指责她对自己的严厉,还一直怨恨她的偏心。

    直到现在,她怎么可能还不理解香宁?所以,她要努力,为过去,为现在,也为将来。

    只是预言术就是如此,能看见一个人的过去,也只是看见那个人过去亲眼或亲耳所经历的一切,至于那个人也不知道的部分,就只能由预言未来的那部分去猜想。那个甚至跟香宁也没有一面之缘的弟弟,忧儿原本可以透过预见香宁的将来来判断他是否还活着的,可是忧儿没有急于在这时候去知道一切,因为她首先要理清这过去的恩怨情仇,因为啊,她跟豫宁变成了表姐妹,同样也是黑刖口中的仇人了,而如今,豫宁变成了圣女,她却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几位身着深灰色盔甲的士兵在门外求见,首先看见门口的忧儿,便马上下跪,恭敬地施礼:“公主万安,请引见王爷。”不对,她不是什么都不是,她成为了公主。

    她的爹爹不是一个流浪潦倒的醉汉,他摇身一变,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大王爷,命运在一夜间完全改变,她需要时间去理清自己跟身边的人,况且,香宁的记忆中还有王爷的元配晴儿姐姐。

    青冉收起双手,将衣服下摆一挥,侧身看向门口的士兵:“什么事?”从前温文儒雅的王爷,又回来了。

    “王爷,马车已经备好,听队长说王爷要亲自去检查?”不太肯定的语气,是因为不明白王爷为何要检查马车。

    “嗯。”青冉回答了士兵,便将手中的干布交到香宁的手中,甚至不敢直视她太过清澈的双眼,只轻声说道:“我去去就回。”好不容易将幸福失而复得,所以每件事情他都必须亲力亲为,哪怕只是去确认马车是否够结实和舒适。

    细心的香宁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无微不至的努力?她若有所思地拿起干布,擦拭起自己濡湿的长发,没有想到,手中的工作竟然被忧儿接了过去:

    “娘,等我来。”

    “……”香宁不敢相信地看着默默为她擦拭湿发的忧儿,为刚刚那声“娘”而激动得呼吸不过来,马上便哽咽得无法言语。

    只是没有想过,忧儿跟自己如此相象,不但是敢爱敢恨以及执着的个性,还有一旦下定决心,就豪不含糊的处事方法,所以她喊“爹爹”和“娘”喊得如此自然,彷佛已经喊了十六年:

    “娘,您真美。”忧儿的脸上竟然有了笑容,这确实是香宁意外的收获。而对于忧儿来说,香宁会跟豫宁长得如此相象,只不过是因为她跟豫宁的母亲是双胞胎的原因,所以她完全不惊讶。可是,娘亲真的很美,跟自己站在一起的话,一定以为她是姐姐呢。

    十六年后又听来久违了的赞美,却来自于女儿的口中,香宁心头复杂的感觉最后只能化作一句呢喃:“孩子,对不起……”

    忧儿忍着眼中快要夺眶而出的水雾,却笑着摇头,然后她说:“我要谢谢娘,给了忧儿一个家。”

    “……”香宁同时发觉,她已经无法回头,因为连忧儿,也在为这个“家”而努力,于是她只能握住忧儿为自己擦拭头发的手,点了点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许下了这个要破镜重圆的承诺。

    然后,水雾终于漫下双颧,此时香宁的脑海中,是当日黑豫为了拒绝自己而砍下左手的画面。

    窗台外开得正盛的金桂,悄悄地飘落了一地凋零的花瓣……

    ^

    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从豫宁的身边经过。

    车队的正中央是一个金色罗帐飘舞的豪华车厢,由三匹身披金黄色马甲的千里马牵着,马上有三位统一着装,威风凛凛的战士,穿着深灰色盔甲,戴着高高的红色战鬚镀金头盔,一边平稳地驱马,一边时刻在留意周遭的一切,甚至瞥了豫宁一眼,发出警告。

    马儿的前边是一个高高在上,架着白色骏马的男人,身穿黄袍气宇轩昂的气质跟豫宁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这是豫宁第一次看见的奢华排场,她忍不住好奇地驻脚张望,一丈以外的黑刖同时停住了脚步。

    金黄色的薄纱罗帐中,却忽然有了一阵不一样的震荡,还在前进中的马车上忽然跳下了一位同样是身着华贵黄衫的少女——

    “公主!”有人惊呼,生怕她伤了自己。

    马嘶声同时响起,马车被立刻停了下来。

    “刖儿!”忧儿在下一刻人已在黑刖的怀里,额头上的黄金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摆,发出清脆的叮叮响声。没想到会在这里跟她日思夜想的人相遇。

    青冉驱马在前,根本没有低头看路边经过的两个平民;香宁坐在豪华的车厢内,只有一眼涣散的绚丽金黄,她是不是太久没有接触这种太过华丽的色彩了?否则为什么会觉得不习惯?觉得抗拒?只有忧儿怀着期待的心情,一直留意着车窗外的风景,心中为自己刻划的“家”的画面让她有了好心情,却掠过了驻脚张望的白衫少女,然而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即使只是侧脸,她也不会错过。

    心跳在咚地停止的下一瞬间,她便毫无预警地跳下了马车,差点因为行车的速度而跌倒在地上,士兵们来不及将她扶起,她自己便已经飞奔到男孩的怀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本因为期盼而兴奋的脸,此刻更因为偶遇心上人而变得雀耀,光彩照人。

    一位漾着如花笑嫣,穿着耀眼金黄的娇艳女子忽然投进自己的怀里,让黑刖先是一惊,却在人儿仰头朝他露出熟悉的笑脸时,他才转惊为喜:“忧儿!”然后,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内,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忧儿。

    此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香宁下车看见两个孩子激动地拥抱,心却徒然下沉,她同时发现了不远处的豫宁,却见她远远地注视着互相拥抱的两人,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然后,豫宁同时发现了香宁,香宁没有忘记,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满脸疤痕的老婆婆,可是想念豫宁的心没有变,虽然同样心痛于宁宁的这个笑容,却激动于再次能跟豫宁相遇,她微笑着,露出温柔的表情,朝豫宁展开双手,她知道豫宁会认出她。

    当豫宁发现跟忧儿姐姐一起,从金色马车上优雅下来的人,那高贵不凡的举止,那颠倒众生的表情,那绝色的娇容,美得太不真实。可是当她用这温柔慈祥的笑容,对她展开双手的时候,豫宁却象看见了娘亲香宇,可是她跟娘亲的素雅不同,截然不同的气质,即使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豫宁也能分得出来。她不敢相信地往前踏出一步,在看见女人朝她更深的笑容之后,她欣喜若狂,下一刻便跟忧儿一样,奋不顾身地往香宁的方向跑去……

    却在她快要投入香宁的怀抱之前,被数个士兵拔刀拦住了,她差点跌撞在刀刃之上,香宁没想过士兵会如此,惊呼一声之后,还好黑刖反应最快,他忽地推开了刚刚跟自己紧紧相拥的忧儿,以最快的速度飞去将豫宁抱离了刀口,把她自危险中营救了出来。

    忧儿忽然空了的怀抱,袭来阵阵凉风,将她刚刚最好的心情狠狠地吹散……

    青冉此时才跳下马来,走到香宁的身边,关心地询问:“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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