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薛传
公讳福辰，字抚屏，别号时斋，江苏无锡薛氏……公幼习制举业，先考光禄公谓学有根柢则枝叶自茂，教以温经读史，兼览百子，熟玩朱子《近思录》，涵而操之，务俾理博才赡。又综考有明以来制艺之卓然者，而撷其华，师其意，由是沿流溯源，学乃大进。咸丰五年中顺天乡试第二名举人，援例以员外郎分发工部行走。会光禄公知湖南新宁县事，选知浔州府，未及行，卒于官。公奔走经营，归丧于乡，身留湖南，清理官逋。事未蒇，而粤寇陷无锡，太夫人挈家侨徙江北。公未得音问，偕弟福成，走数千里，微服穿贼境，屡濒于危。航海涉江，始觐太夫人于宝应，相见悲喜，遂奉母乡居以避寇。公弟福成、福保等，始皆从公学制举文。至是见时变方殷，兄弟互相切磨，研极经济及古文辞，浩然有用世之意。公入都，浮沉工部，积六七年，居闲无事，乃大肆力于医书，始宗长沙黄元御坤载之说，以培补元气为主，继乃博究群书而剂其平，出诊人疾，无痰不疗。盖公之学凡三变，初攻时文，中治古文辞，最后研医术，用力尤劬，而遭遇之隆亦终以此。累试礼部不第，居工部又久不补官，出参伯相湖广总督合肥李公幕府，积劳改知府，分发山东补用，又以治河功改道员，补济东泰武临道。越四年，丁内艰。服阕入都，格于例，不补官，将归隐矣。适皇太后慈躬不豫，遍征海内名医，伯相李公鸿章与总督李公瀚章巡抚彭公祖贤交章论荐，供奉内廷者三年，每制一方，覃思孤往，凑极渊微，或与同值诸医官争辩，必得当乃已。一日辩声甚厉，皇太后在内闻之，问曰：“此薛福辰耶，何戆也！”然由此知公益深。公援引古书，亦精核无间，诸医终无以夺也。而公之担荷亦独巨云。迭赐文绮、银币、金币、黄玉、搬指，又赐御宝云龙福寿字，又赐“职业修明”匾额及七字句对联，又赐貂裘、蟒玉、珠串。恭报皇太后大安，特简广东雷琼遗缺道，补督粮道。旋报皇太后万安，特赏头品顶戴，调补直隶通永道，赐紫蟒袍、玉带钩，又赐福寿字及黄辫荷包，并赐宴体元殿，长春宫听戏，西厂子观灯，又赐七字句对联。当是时，公之功在天下，殊恩异数，耀络绎，有将相大臣所不敢望者，天下不为侈而以为宜。莅官通永，三年擢顺天府府尹，以抨劾<骨皮>吏，为群小愠焉。御史魏摭琐事劾公，且请以太医院官降补，坐言事不实镌职去，寻转宗人府府丞。公夙研经世事，在山东为巡抚丁文诚公所倚任，凡整军、治狱、赈饥及防河大工，壹埤遗之。塞侯家林决口也，公综理全局，联络兵民，捧土束薪，万指骏作，穷四十五日夜之力，河流顺轨，民困大苏。通州为出都孔道，僦车者公私骈集，牙侩把持，大为民病，公创设官车局，排斥浮议，力任其难，商气称便。尹顺天时，值岁大，灾黎嗷嗷待哺，公精心擘画，集巨款，选贤员，濯痍嘘槁，全活甚众。为监司时，即深恶属吏之豢官者，纠弹不少贷。伯相李公暨丁文诚公、前顺天府尹沈公秉成，屡以治行尤异密荐，天子亦自知之，顾以医事荷殊眷，而吏治转为医名所掩，颇用此郁郁不乐。公素性通敏，阅事多，于世路险戏，人情曲折，必欲穷其奥而探其隐，然天性径遂，凡人一言之善，或一事稍可人意，则倾诚推服，必逾其量倍蓰，或稍拂其意，则贱简之也亦然，其待交游与在家庭之间。莫不皆然。顾用情未协于中，则意气稍不能平；意气不平，而养生之道戾矣。会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而公已疾不能视事，累疏陈请，始允开缺调理。扶疾南还，未浃月，遽以光绪十五年七月二日卒于无锡里第，年五十有八……福成曰：余昔见公好围棋，嫂王夫人屡谏未听，则举棋局而投诸井。王夫人早卒，而公复笃好之。曩居通永道署中，见公秉烛达旦，或演棋谱，或与客对弈，其起居失时，稍致人言者，未始不用此为累。公之得风痹疾也，医者言用心过度，内受伤损而不自知，允矣。人之精力几何，公于治事用心本专，复耗之于技艺，此必不支之势也。不然，以公之遇与年，其建树讵止于此耶？由今思之，贤哉嫂也。甚矣养生之术之不可不讲也。汪传
先生讳守正，字子常，杭州钱塘人也。性纯孝，年十五，侍父病，臂肉和药以疗，卒不起，誓将身殉，以母在未果。服阕则锐意进取，博母欢心。十九受知昆明赵蓉舫学使，补博士弟子员，有声黉序。后屡踬乡闱。闻发逆势焰焰，慨然有经世之志，遂纳粟为知县，分发河南。时周勉民、方伯屏、藩中州知先生才行，委权鲁山县篆。鲁山产丝，为生计大宗，向苦官吏诛求。先生请于上，举数百年积弊悉汰去。再权郾城县。郾城为捻匪出入之冲，先生募勇训练，躬自督剿，民赖以安。有某寨主张文刚者，素通捻匪，党众势强，为地方患害有年矣。县官束手，莫可谁何。先生至，廉得其情，设机布弩，将擒获之，而以蜚语去官。当是时，发逆方张，国家需才，而先生以廉能被劾，闻者愤惋。先生顾洒然曰：“一官何足惜哉！独张文刚未获，民患方深，吾滋戚耳。”方先生之去官也，鲁山郾城两县民如婴儿之恋慈母。或发为讴歌，以寄慕思。及吴少村中丞抚豫，具闻其状，乃强先生起，委以军事，以勋劳得复原官。相继抚豫者，为张文达公、李子和中丞，皆倚先生如左右手。及张李二公去，先生乃改官晋。晋抚曾忠襄公重器先生，犹加于张李二公也。补虞乡县知县。虞乡向无书院，先生捐俸创建以造士，士风大振。旋调平遥。平遥多土豪侵掠富户，先生威济以恩，强梁敛迹。岁大，赤地千里，先生集资巨万，躬率吏役振恤，全活无算。复设育婴堂，以养幼孩。所事条理精密，皆先生一人手订。忠襄公益以是知先生。自是，晋省凡有大及一切兴作救灾之事，靡不借重先生，而先生亦罔不为之尽力，而各中其机要。于是山西之民，无士农工贾，靡不知先生名矣。先生尤精医理。当其令阳曲时也，会慈禧皇太后圣躬不豫，忠襄公以知医奏保先生。先生入内廷视药，不数月而圣躬愈，恩赏特隆，复蒙旨擢扬州府知府，未及赴任所，旋调天津。先生感恩遇，益自奋发，思所以报称。既履天津任所，则杜绝私谒，严察属吏，慨然以吏治民生为己任。沧州民以河堤溃构讼，久不决，死伤甚众。先生请款修复，宿祸以寝。法越衅起，先生创办芦团，民资保障。朝廷睹先生之才，将大用，以宏济艰难，偶因政见与直督合肥李相国不合，相持不下，遂调宣化府以远之。不数岁，郁郁以终，惜哉！年六十六。赞曰：先生以一县令视疾内廷，圣眷优渥，恩赏屡加，而其才行志节又足以符际遇之隆，独以其抗直之气不遏抑，戢翮茧翰，赍志以没，岂非命耶！虽然，是亦何损于先生哉？吾曩与先生犹子禳卿内阁晤海上，旋即别去；近复与禳卿之弟鸥客茂才同寓次，久且益亲密，为余言先生，辄娓娓不倦。先生没且三十年，能令犹子辈不忘如是，则盛德遗型，必有远过乎人者，余故乐为论次云。
二人均以医术蒙孝钦优眷，然福辰曾任监司，后官至副宪即止，未为甚显。官京尹时，为言路所论，词近揶揄，自负经世才而以医进，用致人言，中怀抑郁，以病早退遽卒，不克跻名臣之列。守正则由令而守，颇为峻擢，而以迕上官见疏，终于一郡，晚节尤形落寞焉。
薛传中所指御史魏乃摭琐事劾之，情事亦颇可述。光绪十二年丙戌十二月，乃以玉粒纳仓，福辰临期未到，上疏劾其玩视大典，援引邵曰濂事（十一月十九日上谕：“御史贵贤奏京卿衰病恋栈请旨惩儆一摺。太常寺卿邵曰濂，本年春间迭次请假，至八十日之多，当差已属怠惰，现在将届恭祀园丘，典礼綦重，该京卿又复临期请假，实属性耽安逸，旷废职守，著交部议处。”旋照部议革职），请予严议，并谓福辰惟能医事，可改用太医院官。十一日奉谕：“御史魏乃奏薛福辰玩视大典请旨严议一摺。玉粒纳仓与坛庙大典不同，且邵曰濂获咎系因久旷职守，该御史参劾府尹薛福辰临期不到，辄谓较邵曰濂情节有加，深文周纳，措词已属失当；至请以太医院官改用，尤属胆大妄言，不可不予以惩儆，以杜攻讦之渐。魏乃著交部议处。玉粒纳仓，向系兼尹府尹联衔具题，届期躬诣太常寺交收。此次薛福辰因何临期不到，毕道远曾否前往，均著明白回奏。”次日福辰回奏，略谓：“先得礼部知会，以十月二日辰刻玉粒纳仓。是日黎明先诣先农坛会同交收，以府署稍远，由署趋诣太常寺已交辰末。”云云。未予处分。十四日即迁宗人府府丞（宗丞、京尹均正三品，而宗丞班在京尹之上，为大三品卿之一，京尹犹小三品卿也。此系升擢，惟京尹有地方之责，事任较重，宗丞则闲曹耳）。二十日谕：“魏乃照部议降三级调用。”乃以言官弹一京卿，竟以“胆大妄言”获此重谴，则缘对福辰以疗病进用含讥刺之意，致触孝钦之怒耳。在福辰若可快意，而实难免隐憾在心，耻以医进而为人指目也。至乃请以京卿改用太医院官，设想颇奇，却非并无前例。如雍正九年辛亥正月十九日谕：“刘声芳在太医院效力有年，屡加特恩，用至户部侍郎。伊于部务茫无知识。上年夏秋间，朕体偶尔违和，伊并不用心调治，推诿轻忽，居心巧诈，深负朕恩，著革去户部侍郎，仍在太医院效力赎罪行走，从前所赏伊子荫生及举人，俱著革退……翼栋，朕闻其通知医理，加恩用至副都御史，乃伊识见昏庸，遇事推诿，著革去副都御史，补授御医之缺，效力行走。”此旧事之可资复按者。魏劾薛疏原文，一时未及检得，不知亦引及此项旧例否（刘声芳盖本由太医院官擢至卿贰者，与《中和月刊》三卷第六期载太医院志殊恩一节内所述乾隆时医官吴谦历升列卿擢任部堂，暨同治时院判李德立曾以三品京堂候补，均非恒例。又按：院志所构李德立以京堂候补，盖指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一月事。时以穆宗“天花之喜”加恩，左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右院判庄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补，旋穆宗于十二月遽逝，李庄均撤销京堂，并摘去翎顶）。太医院官虽亦列仕版，其堂官（院使院判）且亦颇具京堂体制，而士大夫终以方技轻之，此是相沿一种风气，古昔实不尽然。如章炳麟《区言》一（《蓟汉昌言》五）有云：“方技之官，汉人亦不贱视。”《衡方碑》：“方尝为颍川太守，免归，征拜议郎，迁太医令。”《杨淮表纪》：“淮从弟弼由冀州刺史迁太医令。议郎刺史之与太医令，虽同为六百石，望之清浊，权之重轻，岂可同年而语？今世虽士人知医者，宁卖诊市上，必不屈居是职，而汉人不耻也。”可以参阅。
薛福辰、福成兄弟，一以医术著，一以使才著，而均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光绪十五年己丑，福成以湖南按察使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之命，开缺以三品堂候补。出国之前，奏准给假，回无锡原籍省墓。时福辰亦以中风不语开发副都御史缺归里，旋卒，福成为料理丧葬事宜。迨光绪二十年甲午，福成差竣以左副都御史还朝，六月抵上海卒。其为福辰所撰家传，作于甲午，盖绝笔云）。其名之辰与成，音亦相近。福成之入曾国藩幕，由于乙丑（同治四年）上书之邀特赏。其辛卯（光绪十七年）九月自跋上曾侯相书云：“同治乙丑之夏，科尔沁忠亲王战没曹南。曾文正公奉命督师北剿捻寇，并张榜郡县，招致贤才。余上此书于宝应舟次，文正一见大加奖誉，邀余径入幕府办事……文正语（李）申甫曰：‘吾此行得一学人，他日当有造就。’又谓余曰：‘子文辰于论事，年少加功，可冀成一家言。’……厥后，余从公八年，前后出入幕府，共事者三十余人，多一时贤俊，余颇得晨夕晤谈，以扩见闻充器识，皆文正提奖之力也。”按：求阙斋乙丑五月日记云：“故友薛晓帆之子福成，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余在幕府尝见文正手稿。近阅湖南刊本，归入品藻一类，而讹为伯兄抚屏之名，想由校者之误。恐后世考据家或生疑义，故并及之。”自道遇合之由与获益于入幕者如是，盖后来建树实基于斯，并辨明成之误为辰，诚重其事也。至所云《求阙斋日记》湖南刊本，指王启原所编《求阙斋日记类钞》而言，时曾氏日记印行者仅此。福成疑其误由于校者。尝翻阅福成未及见之印影本《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则曾氏此节手迹（乙丑闰五月初六日），实是：“阅薛晓帆之子薛福辰所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书即为福成事，则仍曾氏书此一时笔误耳。
福辰善医术，而不善养生，福成所为传，慨乎其言之（曾国藩同治十年辛未四月日记云：“近来每日围棋二局，耗损心力，日中动念之时，夜日初醒之时，皆萦绕于楸枰黑白之上，心血因而愈亏，目光因而愈蒙，欲病体之渐痊，非戒棋不为功。”亦颇可与福成所云合看）。兹附述一大臣讲养生而享大年者，其人为官至大学士（体仁阁）之全庆，卒年恰在光绪壬午也。其养生之术颇奇，乃以磕头为妙法。翁同壬午正月初四日日记云：“谒全师。师言：‘每日磕头一百廿，起跪四十次，此法最妙。’”（全庆尝以工部尚书充咸丰六年丙辰会试副考官，为同座师）传授此法，即在是年。同仿行之。据《无挂碍室随笔》（见《国闻周报》）引常熟秉衡居士《荷香馆琐言》云：“吾乡翁松禅相国，每夜必在房行三跪九叩头五次乃卧，其法传自全小汀相国庆。翁相晚年气体极健。自谓得力于此。”可见同于师门所授，已实行且有效矣（磕头四十五，起跪十五次，盖行其八分之三）。全庆寿八十二，同则七十五也。运动肢体，为卫生之道，斯即藉磕头起跪以为运动耳。类是者实古已有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上云：“张廷老，名琪，唐安江原人，年七十余，步趋拜起健甚，自言夙兴必拜数十，老人气血多滞，拜则支体屈伸，气血流畅，可终身无手足之疾。”是前乎全庆。宋人已早有行之者矣（续于《文艺杂志》检得《荷香馆琐言》，已谓与张廷老事暗合）。全庆卒于壬午四月，十九日谕：“致仕大学士全庆，学问优长，老成恪慎，由道光年间翰林，受先朝知遇之恩，氵存陟正卿，协赞纶扉，朕御极后，擢授大学士，历管部旗事务，迭司文柄，宣力有年，克尽阙职，前以重遇鹿鸣筵宴赏加太子少保衔，嗣因患病奏请开缺，准予致仕，赏食全俸。方期克享遐龄，长承恩眷，兹闻溘逝，轸悼殊深，著赏给陀罗经被，派辅国公载濂，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加恩晋赠太子太保衔，照大学士例赐恤，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伊子吏部郎中麟祥著赏加四品衔，用示笃念耆臣至意。”寻赐祭葬，予谥文恪。大年荣遇，福命颇优也。全庆叶赫纳喇氏，正白旗满州人，字云甫，号小汀，嘉庆二十四年己卯举人，道光九年己丑进士，两次入阁（同治十一年壬申以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翌年癸酉充顺天乡试正考官，以举人徐景春试卷磨勘斥革，降二级调用，光绪四年戊寅又以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光绪七年辛巳以大学士予告，服官六十年（道光元年辛巳即以荫生官京曹）。一生宦迹，虽无赫赫之名，当时朝中老辈，盖无出其右者矣（咸丰戊午科场大狱，全庆以兵部尚书偕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瑞华、兵部尚书陈孚恩奉命查办，同治元年壬戌，追论其事，坐附和成谳，降四级调用）。（民国三十一年）
先生讳守正，字子常，杭州钱塘人也。性纯孝，年十五，侍父病，臂肉和药以疗，卒不起，誓将身殉，以母在未果。服阕则锐意进取，博母欢心。十九受知昆明赵蓉舫学使，补博士弟子员，有声黉序。后屡踬乡闱。闻发逆势焰焰，慨然有经世之志，遂纳粟为知县，分发河南。时周勉民、方伯屏、藩中州知先生才行，委权鲁山县篆。鲁山产丝，为生计大宗，向苦官吏诛求。先生请于上，举数百年积弊悉汰去。再权郾城县。郾城为捻匪出入之冲，先生募勇训练，躬自督剿，民赖以安。有某寨主张文刚者，素通捻匪，党众势强，为地方患害有年矣。县官束手，莫可谁何。先生至，廉得其情，设机布弩，将擒获之，而以蜚语去官。当是时，发逆方张，国家需才，而先生以廉能被劾，闻者愤惋。先生顾洒然曰：“一官何足惜哉！独张文刚未获，民患方深，吾滋戚耳。”方先生之去官也，鲁山郾城两县民如婴儿之恋慈母。或发为讴歌，以寄慕思。及吴少村中丞抚豫，具闻其状，乃强先生起，委以军事，以勋劳得复原官。相继抚豫者，为张文达公、李子和中丞，皆倚先生如左右手。及张李二公去，先生乃改官晋。晋抚曾忠襄公重器先生，犹加于张李二公也。补虞乡县知县。虞乡向无书院，先生捐俸创建以造士，士风大振。旋调平遥。平遥多土豪侵掠富户，先生威济以恩，强梁敛迹。岁大，赤地千里，先生集资巨万，躬率吏役振恤，全活无算。复设育婴堂，以养幼孩。所事条理精密，皆先生一人手订。忠襄公益以是知先生。自是，晋省凡有大及一切兴作救灾之事，靡不借重先生，而先生亦罔不为之尽力，而各中其机要。于是山西之民，无士农工贾，靡不知先生名矣。先生尤精医理。当其令阳曲时也，会慈禧皇太后圣躬不豫，忠襄公以知医奏保先生。先生入内廷视药，不数月而圣躬愈，恩赏特隆，复蒙旨擢扬州府知府，未及赴任所，旋调天津。先生感恩遇，益自奋发，思所以报称。既履天津任所，则杜绝私谒，严察属吏，慨然以吏治民生为己任。沧州民以河堤溃构讼，久不决，死伤甚众。先生请款修复，宿祸以寝。法越衅起，先生创办芦团，民资保障。朝廷睹先生之才，将大用，以宏济艰难，偶因政见与直督合肥李相国不合，相持不下，遂调宣化府以远之。不数岁，郁郁以终，惜哉！年六十六。赞曰：先生以一县令视疾内廷，圣眷优渥，恩赏屡加，而其才行志节又足以符际遇之隆，独以其抗直之气不遏抑，戢翮茧翰，赍志以没，岂非命耶！虽然，是亦何损于先生哉？吾曩与先生犹子禳卿内阁晤海上，旋即别去；近复与禳卿之弟鸥客茂才同寓次，久且益亲密，为余言先生，辄娓娓不倦。先生没且三十年，能令犹子辈不忘如是，则盛德遗型，必有远过乎人者，余故乐为论次云。
二人均以医术蒙孝钦优眷，然福辰曾任监司，后官至副宪即止，未为甚显。官京尹时，为言路所论，词近揶揄，自负经世才而以医进，用致人言，中怀抑郁，以病早退遽卒，不克跻名臣之列。守正则由令而守，颇为峻擢，而以迕上官见疏，终于一郡，晚节尤形落寞焉。
薛传中所指御史魏乃摭琐事劾之，情事亦颇可述。光绪十二年丙戌十二月，乃以玉粒纳仓，福辰临期未到，上疏劾其玩视大典，援引邵曰濂事（十一月十九日上谕：“御史贵贤奏京卿衰病恋栈请旨惩儆一摺。太常寺卿邵曰濂，本年春间迭次请假，至八十日之多，当差已属怠惰，现在将届恭祀园丘，典礼綦重，该京卿又复临期请假，实属性耽安逸，旷废职守，著交部议处。”旋照部议革职），请予严议，并谓福辰惟能医事，可改用太医院官。十一日奉谕：“御史魏乃奏薛福辰玩视大典请旨严议一摺。玉粒纳仓与坛庙大典不同，且邵曰濂获咎系因久旷职守，该御史参劾府尹薛福辰临期不到，辄谓较邵曰濂情节有加，深文周纳，措词已属失当；至请以太医院官改用，尤属胆大妄言，不可不予以惩儆，以杜攻讦之渐。魏乃著交部议处。玉粒纳仓，向系兼尹府尹联衔具题，届期躬诣太常寺交收。此次薛福辰因何临期不到，毕道远曾否前往，均著明白回奏。”次日福辰回奏，略谓：“先得礼部知会，以十月二日辰刻玉粒纳仓。是日黎明先诣先农坛会同交收，以府署稍远，由署趋诣太常寺已交辰末。”云云。未予处分。十四日即迁宗人府府丞（宗丞、京尹均正三品，而宗丞班在京尹之上，为大三品卿之一，京尹犹小三品卿也。此系升擢，惟京尹有地方之责，事任较重，宗丞则闲曹耳）。二十日谕：“魏乃照部议降三级调用。”乃以言官弹一京卿，竟以“胆大妄言”获此重谴，则缘对福辰以疗病进用含讥刺之意，致触孝钦之怒耳。在福辰若可快意，而实难免隐憾在心，耻以医进而为人指目也。至乃请以京卿改用太医院官，设想颇奇，却非并无前例。如雍正九年辛亥正月十九日谕：“刘声芳在太医院效力有年，屡加特恩，用至户部侍郎。伊于部务茫无知识。上年夏秋间，朕体偶尔违和，伊并不用心调治，推诿轻忽，居心巧诈，深负朕恩，著革去户部侍郎，仍在太医院效力赎罪行走，从前所赏伊子荫生及举人，俱著革退……翼栋，朕闻其通知医理，加恩用至副都御史，乃伊识见昏庸，遇事推诿，著革去副都御史，补授御医之缺，效力行走。”此旧事之可资复按者。魏劾薛疏原文，一时未及检得，不知亦引及此项旧例否（刘声芳盖本由太医院官擢至卿贰者，与《中和月刊》三卷第六期载太医院志殊恩一节内所述乾隆时医官吴谦历升列卿擢任部堂，暨同治时院判李德立曾以三品京堂候补，均非恒例。又按：院志所构李德立以京堂候补，盖指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一月事。时以穆宗“天花之喜”加恩，左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右院判庄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补，旋穆宗于十二月遽逝，李庄均撤销京堂，并摘去翎顶）。太医院官虽亦列仕版，其堂官（院使院判）且亦颇具京堂体制，而士大夫终以方技轻之，此是相沿一种风气，古昔实不尽然。如章炳麟《区言》一（《蓟汉昌言》五）有云：“方技之官，汉人亦不贱视。”《衡方碑》：“方尝为颍川太守，免归，征拜议郎，迁太医令。”《杨淮表纪》：“淮从弟弼由冀州刺史迁太医令。议郎刺史之与太医令，虽同为六百石，望之清浊，权之重轻，岂可同年而语？今世虽士人知医者，宁卖诊市上，必不屈居是职，而汉人不耻也。”可以参阅。
薛福辰、福成兄弟，一以医术著，一以使才著，而均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光绪十五年己丑，福成以湖南按察使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之命，开缺以三品堂候补。出国之前，奏准给假，回无锡原籍省墓。时福辰亦以中风不语开发副都御史缺归里，旋卒，福成为料理丧葬事宜。迨光绪二十年甲午，福成差竣以左副都御史还朝，六月抵上海卒。其为福辰所撰家传，作于甲午，盖绝笔云）。其名之辰与成，音亦相近。福成之入曾国藩幕，由于乙丑（同治四年）上书之邀特赏。其辛卯（光绪十七年）九月自跋上曾侯相书云：“同治乙丑之夏，科尔沁忠亲王战没曹南。曾文正公奉命督师北剿捻寇，并张榜郡县，招致贤才。余上此书于宝应舟次，文正一见大加奖誉，邀余径入幕府办事……文正语（李）申甫曰：‘吾此行得一学人，他日当有造就。’又谓余曰：‘子文辰于论事，年少加功，可冀成一家言。’……厥后，余从公八年，前后出入幕府，共事者三十余人，多一时贤俊，余颇得晨夕晤谈，以扩见闻充器识，皆文正提奖之力也。”按：求阙斋乙丑五月日记云：“故友薛晓帆之子福成，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余在幕府尝见文正手稿。近阅湖南刊本，归入品藻一类，而讹为伯兄抚屏之名，想由校者之误。恐后世考据家或生疑义，故并及之。”自道遇合之由与获益于入幕者如是，盖后来建树实基于斯，并辨明成之误为辰，诚重其事也。至所云《求阙斋日记》湖南刊本，指王启原所编《求阙斋日记类钞》而言，时曾氏日记印行者仅此。福成疑其误由于校者。尝翻阅福成未及见之印影本《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则曾氏此节手迹（乙丑闰五月初六日），实是：“阅薛晓帆之子薛福辰所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书即为福成事，则仍曾氏书此一时笔误耳。
福辰善医术，而不善养生，福成所为传，慨乎其言之（曾国藩同治十年辛未四月日记云：“近来每日围棋二局，耗损心力，日中动念之时，夜日初醒之时，皆萦绕于楸枰黑白之上，心血因而愈亏，目光因而愈蒙，欲病体之渐痊，非戒棋不为功。”亦颇可与福成所云合看）。兹附述一大臣讲养生而享大年者，其人为官至大学士（体仁阁）之全庆，卒年恰在光绪壬午也。其养生之术颇奇，乃以磕头为妙法。翁同壬午正月初四日日记云：“谒全师。师言：‘每日磕头一百廿，起跪四十次，此法最妙。’”（全庆尝以工部尚书充咸丰六年丙辰会试副考官，为同座师）传授此法，即在是年。同仿行之。据《无挂碍室随笔》（见《国闻周报》）引常熟秉衡居士《荷香馆琐言》云：“吾乡翁松禅相国，每夜必在房行三跪九叩头五次乃卧，其法传自全小汀相国庆。翁相晚年气体极健。自谓得力于此。”可见同于师门所授，已实行且有效矣（磕头四十五，起跪十五次，盖行其八分之三）。全庆寿八十二，同则七十五也。运动肢体，为卫生之道，斯即藉磕头起跪以为运动耳。类是者实古已有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上云：“张廷老，名琪，唐安江原人，年七十余，步趋拜起健甚，自言夙兴必拜数十，老人气血多滞，拜则支体屈伸，气血流畅，可终身无手足之疾。”是前乎全庆。宋人已早有行之者矣（续于《文艺杂志》检得《荷香馆琐言》，已谓与张廷老事暗合）。全庆卒于壬午四月，十九日谕：“致仕大学士全庆，学问优长，老成恪慎，由道光年间翰林，受先朝知遇之恩，氵存陟正卿，协赞纶扉，朕御极后，擢授大学士，历管部旗事务，迭司文柄，宣力有年，克尽阙职，前以重遇鹿鸣筵宴赏加太子少保衔，嗣因患病奏请开缺，准予致仕，赏食全俸。方期克享遐龄，长承恩眷，兹闻溘逝，轸悼殊深，著赏给陀罗经被，派辅国公载濂，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加恩晋赠太子太保衔，照大学士例赐恤，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伊子吏部郎中麟祥著赏加四品衔，用示笃念耆臣至意。”寻赐祭葬，予谥文恪。大年荣遇，福命颇优也。全庆叶赫纳喇氏，正白旗满州人，字云甫，号小汀，嘉庆二十四年己卯举人，道光九年己丑进士，两次入阁（同治十一年壬申以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翌年癸酉充顺天乡试正考官，以举人徐景春试卷磨勘斥革，降二级调用，光绪四年戊寅又以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光绪七年辛巳以大学士予告，服官六十年（道光元年辛巳即以荫生官京曹）。一生宦迹，虽无赫赫之名，当时朝中老辈，盖无出其右者矣（咸丰戊午科场大狱，全庆以兵部尚书偕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瑞华、兵部尚书陈孚恩奉命查办，同治元年壬戌，追论其事，坐附和成谳，降四级调用）。（民国三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