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谈廖树蘅一
宁乡廖荪亥（树蘅）起诸生，为湘中宿儒，学行为一时胜流所引重，工诗文，事功则见诸常宁水口山矿务，绩效大彰，世所艳称。卒于癸亥（民国十二年），寿八十有四。其次子基或撰行状，所叙有云：
岁乙未，义宁陈公宝箴抚湘，明年大兴矿政。先是陈公备兵辰沅，延府君课其次子三畏，其长子三立与府君尤善，故陈公父子知府君深，遂委办常宁水口山矿务。矿场在万山中，地狭隘，商人开采久，千疮百孔，积潦甚深，交夏至即当停采。府君傍皇筹度，得开明<谷龙>一法，将朽壤揭去，开一大口，上哆下敛，使积潦归于一泓，用田家龙骨车戽之，水易尽，然后隧地深入。规画既定，削牍上陈。已报允，讵兴工两月，主省局者悉反前议，谓古今中外无此办法，函牍交驰，百端诮让，府君不为动。……至十月乃获大矿，明<谷龙>成效卓著，泰东西人来视矿者，咸……极言土法之善，水口山之名，已喧腾中外矣。戊戌，府君部选宜章训导，巡抚俞公廉三以水口山不能易人，遂调署清泉，兼顾矿场……会朝廷召试经济特科，俞公及柯督学劭各疏举府君名以应，府君以年老辞未赴。岁癸卯，俞公移晋抚，继之者赵公尔巽，初履任，即调府君主省局，水口山委先兄基植接办。先兄悉遵府君成画，前后十六年，都费银一百一十九万两，而加设西法厂实占十之四五焉，获利在六百万两外。府君既人省局，将积弊彻底廓清，常谓治矿如经商，当保官本，图渐进，毋务恢张。在事八年，官商大和，利无旁溢。巡抚岑公春煊以府君有功湘矿，特奏保举……再疏请，以分部主事得赏三品衔二等商勋。府君办矿虽久，然未经手一钱。当开工时，作文誓山神，有“洗手奉公，勉存朝气。有渝此盟，明神殛之”等语；而言者不察，谓有私财数十万，府君亦勿与辩也……改革后，幅巾还山，不一与闻世事。
其绩业可于此得其大凡。
廖氏外孙梅伯纪君既寄示所钞行状等，并录王运所为《寿廖七十序》见畀，坊本《湘绮楼文集》未及收者也。文云：
近世论士必曰热心，而刘岘庄尚书独自号冷隐，若冰炭之不相合也。非热不足以济人，非冷不足以应世。士君子怀才抱道，要必有发见之时，乃后不为虚声，不然者，岩穴枯槁而自以为冷，声华喧赫而自以为热，其可嗤也均矣。当东南鼎沸之时，天下波靡，而独有湘乡曾侯倡为求人才分国忧之言，于是左、胡和之，虽走卒下吏，一艺之长，得以自达。运弱冠亦与其议论，湖外人才搜访遍矣，宁乡近邑，廖氏名族，有荪亥先生者，与刘克庵兄弟游，称名诸生，竟寂然不相闻。其后湘军愈昌，谓将分旄，而周提督得称大将，专阃固原，乃始礼接之，邀游列营，历览关原，赋诗而还。陈巡抚故宦湘中，颇与唱酬，名声乃稍稍闻于省城。未几而海外耀兵，疆臣失职，征调惶扰，陈君自鄂臬调藩畿辅，江湖波荡，而先生拿扁舟，越重湖，游虎丘而还，其于世盖然矣，可谓冷矣。俄而陈君抚湘，康、梁得志，亟用热心之言，举国若狂。湘人被知用者皆旋踵放弃，独常宁矿利大效，海外腾书以为巨厂；部尚书移文湘抚称廖氏私产，即先生为陈抚所开辟也。方其受事时，与巡抚约，一不得掣肘，荐一人，授一策，即请退矣，故其举事皆自经画，以成此伟绩。无尺寸之柄，而御数千万人，外排众议，内检罅漏，为湖南所恃以立国，陈抚所赖以雪谤。身杂丁役之间，躬畚钟之事，食不兼味，居不重幕，亦哑然自笑，不自知其何所求也。人之目之者，皆以拥厚资，握全权，一语不合，则以求去要必胜。省局尝欲驾驭之，排挤之，而卒不能。徐视其容色，听其言论，若不知有开矿之利，而遑恤人言乎？运长先生八岁，相见时年逾六十矣，未暇问其设施，但观其诗文春容高华，无寒俭之音，不与冷官相称。未几果以学官改部司，主省局，天下言矿政者交推之，而亦垂垂老矣。今年正满七十，同事诸君皆欲称觞致词，而以余知先生最深，属为文张之。予以为先生性冷而心热，蓄道德能文章而不见用，偶见之于纤小之事，已冠当时、名海内，使其柄大政、课功效，必能扩充之无疑也。士无所挟持，诚虚生耳，虽膺高爵享厚禄何益？先生家固小康，以勤俭治之，男妇各有所职，六丈夫子，俱有才能，恂恂雍雍，门庭儒雅，尤余所叹羡。尝戏语之云：“君毋自夸能教，此福非他人所及也。生平得接贤人君子众矣，先生得天独厚，而不自表衤暴，特假矿以发之。今七十既老，当古人致政之年，宜及斯时谢事闲居，饮酒赋诗，传子课孙，以福泽长曾元，而何汲汲远游，避客遁世之为？”先生笑曰：“吾前者西征东游，子未闻一言，今独欲吾具衣冠，延贺客，仆仆亟拜，以为子酒肉计，子言谬也。姑待吾归而论之。”然运窃自喜相见晚而相知深，吾文果足用也，遂书以为寿。
文饶趣味，亦颇足征。廖尝居其同里提督周达武幕府，序所谓周提督也（达武《武军纪略》一书，自述蜀黔战事，文字颇工，即廖氏代撰）。王氏为不赞成戊戌新政者，故于陈宝箴有不满之词。廖氏《珠泉草庐文录》，弁以王氏所为序，同为坊本王集所无，并录于下：
《珠泉草庐诗文》，余皆得而读之。诗皇中宫音，尝决其非乡曲穷愁文士。文因小见大，务为有用之作，不甚雕绘，颇取韩退之气盛言宜之说，沛然而来，忽然而止，于今所谓古文家者，皆有合焉。余之得奉教也，由陈右铭。右铭罢官旅湘，为余亟称廖君能文词；及其抚湘，乃倚以主矿政。余窃意文人不耐杂，不虞君之肯为用也。既而右铭罢去，矿利大兴，海内皆推廖君所主为第一，直省无敢比者，无有称其文诗者矣。独张子虞、柯凤笙前后督湘学，稍知其能诗。余虽勉与君唱和，于古文义法未之窥也。昔归熙甫论王元美，以为庸妄巨子，余之不见屏而猥承相与论文，岂非幸欤？退之非薄六朝，余不敢擅论八家，盖人各有能有不能，而余之论君文，曾不敢谓当君意也。丙午小寒日，王运题。
又有阎镇珩所为序云：
前明茅氏八家之选，议者或疑其未公，近世益之为十家，然李之学优于孙，而其才实非子厚匹也。明嘉隆诸子，貌为秦汉，当时已不厌人心，惟震川自比介甫、子固，至今犹师法之不已，然未有齿及王李者，盖文章贵真不贵伪，王李之效秦汉，伪也，震川之为八家，真也，惟真则可久，其伪者特蜉蝣之旦暮而已。与震川同时有摹效史迁者，震川为文讥之，比于东里效西施之颦。夫人才之高下不同，古今之时变亦异，必欲舍我而效人，如邯郸学步，直匍匐而归耳。善夫曹子桓之言曰，文章者人之精神。形躯有时而敝，精神终古不泯，学者诚知文章为吾之精神，则必实道其胸中之所得，使真气沛然，不可抑遏，如是虽欲无久于世得乎？廖君荪亥，积其所为文成一巨册，间使人走遗予，且俾商论。予读之，真气充溢，绝不为俗儒摩拟之习，至其状写景物，尤出之以自然。廖君其深于古者欤。然吾闻文章之体莫尚乎简洁而精严，望溪标举义法二字，原出于《史记》年表序，百余年来，人人诵言义法，然为之而能简洁精严者盖亦少矣。姬传之才，不逮八家远甚，惟其善于修饰，工于淘洗，故古光油然，为世所宝重。廖君诚能于此求之，其必有进乎今之所得者矣。丙午小阳月，石门阎镇珩序。
王序涉及义法及八家之类，似即针对阎序而发者。（民国二十六年）
岁乙未，义宁陈公宝箴抚湘，明年大兴矿政。先是陈公备兵辰沅，延府君课其次子三畏，其长子三立与府君尤善，故陈公父子知府君深，遂委办常宁水口山矿务。矿场在万山中，地狭隘，商人开采久，千疮百孔，积潦甚深，交夏至即当停采。府君傍皇筹度，得开明<谷龙>一法，将朽壤揭去，开一大口，上哆下敛，使积潦归于一泓，用田家龙骨车戽之，水易尽，然后隧地深入。规画既定，削牍上陈。已报允，讵兴工两月，主省局者悉反前议，谓古今中外无此办法，函牍交驰，百端诮让，府君不为动。……至十月乃获大矿，明<谷龙>成效卓著，泰东西人来视矿者，咸……极言土法之善，水口山之名，已喧腾中外矣。戊戌，府君部选宜章训导，巡抚俞公廉三以水口山不能易人，遂调署清泉，兼顾矿场……会朝廷召试经济特科，俞公及柯督学劭各疏举府君名以应，府君以年老辞未赴。岁癸卯，俞公移晋抚，继之者赵公尔巽，初履任，即调府君主省局，水口山委先兄基植接办。先兄悉遵府君成画，前后十六年，都费银一百一十九万两，而加设西法厂实占十之四五焉，获利在六百万两外。府君既人省局，将积弊彻底廓清，常谓治矿如经商，当保官本，图渐进，毋务恢张。在事八年，官商大和，利无旁溢。巡抚岑公春煊以府君有功湘矿，特奏保举……再疏请，以分部主事得赏三品衔二等商勋。府君办矿虽久，然未经手一钱。当开工时，作文誓山神，有“洗手奉公，勉存朝气。有渝此盟，明神殛之”等语；而言者不察，谓有私财数十万，府君亦勿与辩也……改革后，幅巾还山，不一与闻世事。
其绩业可于此得其大凡。
廖氏外孙梅伯纪君既寄示所钞行状等，并录王运所为《寿廖七十序》见畀，坊本《湘绮楼文集》未及收者也。文云：
近世论士必曰热心，而刘岘庄尚书独自号冷隐，若冰炭之不相合也。非热不足以济人，非冷不足以应世。士君子怀才抱道，要必有发见之时，乃后不为虚声，不然者，岩穴枯槁而自以为冷，声华喧赫而自以为热，其可嗤也均矣。当东南鼎沸之时，天下波靡，而独有湘乡曾侯倡为求人才分国忧之言，于是左、胡和之，虽走卒下吏，一艺之长，得以自达。运弱冠亦与其议论，湖外人才搜访遍矣，宁乡近邑，廖氏名族，有荪亥先生者，与刘克庵兄弟游，称名诸生，竟寂然不相闻。其后湘军愈昌，谓将分旄，而周提督得称大将，专阃固原，乃始礼接之，邀游列营，历览关原，赋诗而还。陈巡抚故宦湘中，颇与唱酬，名声乃稍稍闻于省城。未几而海外耀兵，疆臣失职，征调惶扰，陈君自鄂臬调藩畿辅，江湖波荡，而先生拿扁舟，越重湖，游虎丘而还，其于世盖然矣，可谓冷矣。俄而陈君抚湘，康、梁得志，亟用热心之言，举国若狂。湘人被知用者皆旋踵放弃，独常宁矿利大效，海外腾书以为巨厂；部尚书移文湘抚称廖氏私产，即先生为陈抚所开辟也。方其受事时，与巡抚约，一不得掣肘，荐一人，授一策，即请退矣，故其举事皆自经画，以成此伟绩。无尺寸之柄，而御数千万人，外排众议，内检罅漏，为湖南所恃以立国，陈抚所赖以雪谤。身杂丁役之间，躬畚钟之事，食不兼味，居不重幕，亦哑然自笑，不自知其何所求也。人之目之者，皆以拥厚资，握全权，一语不合，则以求去要必胜。省局尝欲驾驭之，排挤之，而卒不能。徐视其容色，听其言论，若不知有开矿之利，而遑恤人言乎？运长先生八岁，相见时年逾六十矣，未暇问其设施，但观其诗文春容高华，无寒俭之音，不与冷官相称。未几果以学官改部司，主省局，天下言矿政者交推之，而亦垂垂老矣。今年正满七十，同事诸君皆欲称觞致词，而以余知先生最深，属为文张之。予以为先生性冷而心热，蓄道德能文章而不见用，偶见之于纤小之事，已冠当时、名海内，使其柄大政、课功效，必能扩充之无疑也。士无所挟持，诚虚生耳，虽膺高爵享厚禄何益？先生家固小康，以勤俭治之，男妇各有所职，六丈夫子，俱有才能，恂恂雍雍，门庭儒雅，尤余所叹羡。尝戏语之云：“君毋自夸能教，此福非他人所及也。生平得接贤人君子众矣，先生得天独厚，而不自表衤暴，特假矿以发之。今七十既老，当古人致政之年，宜及斯时谢事闲居，饮酒赋诗，传子课孙，以福泽长曾元，而何汲汲远游，避客遁世之为？”先生笑曰：“吾前者西征东游，子未闻一言，今独欲吾具衣冠，延贺客，仆仆亟拜，以为子酒肉计，子言谬也。姑待吾归而论之。”然运窃自喜相见晚而相知深，吾文果足用也，遂书以为寿。
文饶趣味，亦颇足征。廖尝居其同里提督周达武幕府，序所谓周提督也（达武《武军纪略》一书，自述蜀黔战事，文字颇工，即廖氏代撰）。王氏为不赞成戊戌新政者，故于陈宝箴有不满之词。廖氏《珠泉草庐文录》，弁以王氏所为序，同为坊本王集所无，并录于下：
《珠泉草庐诗文》，余皆得而读之。诗皇中宫音，尝决其非乡曲穷愁文士。文因小见大，务为有用之作，不甚雕绘，颇取韩退之气盛言宜之说，沛然而来，忽然而止，于今所谓古文家者，皆有合焉。余之得奉教也，由陈右铭。右铭罢官旅湘，为余亟称廖君能文词；及其抚湘，乃倚以主矿政。余窃意文人不耐杂，不虞君之肯为用也。既而右铭罢去，矿利大兴，海内皆推廖君所主为第一，直省无敢比者，无有称其文诗者矣。独张子虞、柯凤笙前后督湘学，稍知其能诗。余虽勉与君唱和，于古文义法未之窥也。昔归熙甫论王元美，以为庸妄巨子，余之不见屏而猥承相与论文，岂非幸欤？退之非薄六朝，余不敢擅论八家，盖人各有能有不能，而余之论君文，曾不敢谓当君意也。丙午小寒日，王运题。
又有阎镇珩所为序云：
前明茅氏八家之选，议者或疑其未公，近世益之为十家，然李之学优于孙，而其才实非子厚匹也。明嘉隆诸子，貌为秦汉，当时已不厌人心，惟震川自比介甫、子固，至今犹师法之不已，然未有齿及王李者，盖文章贵真不贵伪，王李之效秦汉，伪也，震川之为八家，真也，惟真则可久，其伪者特蜉蝣之旦暮而已。与震川同时有摹效史迁者，震川为文讥之，比于东里效西施之颦。夫人才之高下不同，古今之时变亦异，必欲舍我而效人，如邯郸学步，直匍匐而归耳。善夫曹子桓之言曰，文章者人之精神。形躯有时而敝，精神终古不泯，学者诚知文章为吾之精神，则必实道其胸中之所得，使真气沛然，不可抑遏，如是虽欲无久于世得乎？廖君荪亥，积其所为文成一巨册，间使人走遗予，且俾商论。予读之，真气充溢，绝不为俗儒摩拟之习，至其状写景物，尤出之以自然。廖君其深于古者欤。然吾闻文章之体莫尚乎简洁而精严，望溪标举义法二字，原出于《史记》年表序，百余年来，人人诵言义法，然为之而能简洁精严者盖亦少矣。姬传之才，不逮八家远甚，惟其善于修饰，工于淘洗，故古光油然，为世所宝重。廖君诚能于此求之，其必有进乎今之所得者矣。丙午小阳月，石门阎镇珩序。
王序涉及义法及八家之类，似即针对阎序而发者。（民国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