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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26部分阅读

    高纬度战栗 作者:

    高纬度战栗第26部分阅读

    高纬度战栗 作者:

    高纬度战栗第26部分阅读

    以来,心理问题在我们这儿总是得不到应有的重视我们这种超稳定结构的社会体制,对人的心理病态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呢,还是相反,仅仅是在起着掩饰和推波助澜的作用等等等等。开始,她还能回答一二,到后来,完全听他一个人在那儿絮絮地论述了。她也回答不上来了,他也不容她插嘴了。听得出来,他对这个问题,是读了一点书的,也做了些思考的,但也仅此而已

    在他跟她谈论“心理学”问题的时候,别人也在三三两两地谈论着他们各自感兴趣的事情。他们平时也并不是有很多的机会能像今天似的,凑到一块儿来的。一旦凑到一块儿了,总是会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的信息要交换,有很多的事情要相互“拜托”,也有某些以往的误会要澄清,甚至有一些“秘密协议”得赶在这样的机会里赶紧在口头上“草签”了。这时候,顾书记往往会突然停下跟曹楠之间的g情论述,突然插到其他人的谈论中去,针对他们正争得不可开交的某一件事,或狠狠地把其中的某一位批评一通,或为他们做一个非常明确的结论,或发出一些严厉的警告,然后又回过头来接着和曹楠论述他的“心理学问题”。这的确让曹楠非常吃惊和佩服。他那么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况,始终在掌控着局面,即便在这么一个很具体的微观场面中,他也绝不“放之任之”。是责任感所使还是精力特别旺盛所使还是权力欲过于强烈所使还是他太把这些同志当自己人了,所以他们的一切,他都想干预,都想帮助,都想指点,才做得如此无所顾忌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任何场合下都这么无所顾忌的。这顿饭吃到一半时,又来了两位陶里根籍的女老板,是姐妹俩还是妯娌俩还是俩老同学这就说她们不清了。反正她俩一来就嚷嚷,今天这顿饭,由她们埋单,然后请各位上春光剧场看二人转。位子都订好了,是三十元一位的贵宾席。据说在剧场里演出的是铁岭赵本山那圪瘩最好的二人转剧团。然后就闹着非要跟顾书记敬酒。“能喝一斤的喝八两,这样的干部欠培养。能喝八两的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党高兴。”“你喝仨,我喝仨,咱俩花好月圆一窝发。”“一窝发一窝发”其中一位女老板一边接茬往下说笑着,一边一歪身就要往颐立源褪上坐去。顾立源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一侧身,躲过了那“一歪”。并用手扶了那位年轻的女老板一把,笑着连声说道:“喝多了,你喝多了。”那位女老板把眼一瞪,“哗”地往自己手上那个玻璃杯里倒了大半杯五粮液,足有三两多吧,一口就干掉了,然后小牙一咬。小眼一瞪,发着狠劲儿说道,“今儿个在顾书记跟前,谁谁谁也不许不不许说自己喝多了。谁说自己喝多了,就罚一瓶吹。”所谓的“一瓶吹”,就是一手拿着一瓶白酒,一手叉着腰,嘴对着瓶口,一仰头一气喝完一整瓶。那形状酷似“吹号”,所以“美”其名目“一瓶吹”。“好。喝酒就得这么干脆。”顾立源赞许道。让一直伺候在一旁的服务生给自己的玻璃杯里也倒了有大半杯的五粮液,并一口干了。还倒扣过杯子,向在场的各位亮了亮杯底。赢得一片掌声。但后来曹楠发现,不管这两位女老板如何地来跟顾“套近乎”,顾总是不温不火地跟她们保持着三分距离,总是习惯性地把手都背到自己的身后,后来其中的一位实在疯闹得太不像话了,两位男老板不得不把她架了出去。其中一位是介绍她俩来的。事后挺不好意思地向顾道歉。顾却十分宽容地挥挥手。什么批评的话都没说,还简单地问了问她俩企业的情况,知道她俩还在艰难起步之中,便请那位男老板转告她俩,有啥困难,可给他秘书打电话:还说,这两人将来一定能办成一点儿事,就是路子有点野。得攒着点劲儿留点后路才行。

    后来,曹楠跟祝磊也谈过自己对顾立源的印象。祝磊让她别在背后瞎议论领导,同时也说了一些李敏分说过的话,比如:你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不可以只凭这些很浅层次的东西去判定一个人,更不可以据此去判别一位领导同志。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命现象,非此即彼不对,非黑即白也不对。当领导的也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他们最大的难处是不能成为他们真正的自己。他们得遵从多方面的需要而不断改变不断重新塑造他她自己。能够不断改变自己不断重新塑造自己的,就是成功者。反之,就很难说了。所以,你们在场面上看到的,常常不是他们真正的自己。而他们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时反而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也常常被许多人忽略,有时甚至被他们自己所忽略遗忘,甚至“丢弃”。“您也是这样”曹楠好奇地问道。“你说呢”祝磊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您也是当官的,而且官也不小。但我觉得您在人前人后,变化不大嘛。”曹楠想了想,说道。“是吗”祝磊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后来,相识得更熟了,她才从祝磊和李敏分那儿得知,顾立源这些年的确有非常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任陶里根市委书记兼市长后的两三年里,变化最大。他原先为人也豪爽,办事说话也干脆利落,脾气也有点急,而且聪明,点子多。人说他“眼睛一眨一个点子,一转身一个点子,一个坏笑一个点子”。但,很明显的区别是,那会儿极少看到他在公众场合发脾气。基本上不会逮谁训骂谁。而现在,这几乎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这里当然也得说一说顾立源和祝磊的区别。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来,曹楠所关注的一件大事。祝磊每过上一段时间,总会打个电话把曹楠叫到家里,或别的什么聚会场所去,“聊上一聊”,问问工作生活情况。顾立源却很少这么做。在这方面,顾要显得谨慎得多。在曹楠的记忆里,好像顾书记从来也没有单单为了要见她而主动打电话来叫她的。顾在陶里根任职时,曹楠还能见他多些因为有那样的聚会。自从曹楠认识了顾以后,每一回这样的聚会,祝磊总会叫上曹楠。一见曹楠,顾总会显得特别高兴,拉着手,搂着肩膀,低声说上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他喜欢称呼她“我们的小朋友”“早熟的小朋友”“眼睛会说话的小朋友”“脸色苍白的小朋友”,有时还会称她“阴沉的小朋友”。但也就仅此而已。从来没有发生过为了要见曹楠而特地由他自己出面来约她的事情。但看得出,他是愿意见到她的。这一点,任何一个女孩,即便秉性不是那么灵捷敏感,第六感不是那么发达,也是能清楚地判读出来的。

    有一回聚会结束前,祝磊先走了。那回。李敏分又没去。李敏分不是陶里根籍人氏。但他喜欢帮着张罗这一类的事。他跟祝磊关系特别好。所以,这样的聚会也常常能有他的身影在场。以往聚会结束,不是由李敏分开车送曹楠回家,就是由祝磊的车送。那天顾立源说,我送。其他人就不作声了。上车时,顾立源让曹楠到后边来坐在他身旁:曹楠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是坐前边吧,可以给司机师傅指个路。“坐这边来。要你指啥路嘛你说个路名就行了。保证错不了。坐过来坐过来。”他招招手,强求道。事实证明,顾立源的司机对省城大街小巷的熟悉绝对不亚于省委大院里的任何一个司机师傅。他的司机对省城的熟悉,不仅仅是因为要经常送他到省里来开会办事。另外,还有一些特殊关系特殊事情需要特办的时候,不宜或不必由他本人出面时,也是由他的秘书坐着他的车,有时干脆就由司机师傅一人带着要送的礼物东西和材料,独自前往省城把事办了。这样的事,在过年过节的前夕,特别多。那时候,顾立源手里还掌握着一份省委省政府机关部门处以上干部和中央各大媒体驻省记者站记者的生日日期明细表。每逢如此“佳日”,他都会委托司机,代表“陶里根人民和党政机关的同志们”,带去一片真诚的祝福和“微薄”的一点心意。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司机甚至比省委大院小车队的师傅还要熟悉这个城市。因为,那些师傅真还不一定知道省委省政府大楼上每一个处级干部和每一位中央驻省记者的家门是朝什么方向开的。

    说实话,那天曹楠坐进暗暗的车后座。坐到顾立源的身旁,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忐忑的:这位在众人面前都毫无顾忌地喜欢拉着她的手说话的顾书记。在这个窄小私密又完全由他掌控的空间里,进一步会做出什么“夸张”的举动。真的很难预测。曹楠有过类似被男同事和男领导的某种“夸张举动”马蚤扰的遭遇。他们在跟你说事时,装作漫不经心特别随和的样子,说着笑着,那只“咸猪爪”就会伸到你腿上按两下,抓一把。或拍拍你的脑袋,有的甚至还会摸摸你的脸颊,捏捏你的鼻子:对于某些人,她会毫不留情地拨开他们那只“咸猪爪”;对于另一些人,她不会去“拨”,但会躲一下;有的,则会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对个别“老油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既不知道尊重别人,也不知道尊重自己的家伙,在他凑过来又摸又拍时,她既不躲,也不拨,她会用她穿着硬底中跟皮鞋的脚突然朝对方的脚面上狠狠地跺上一脚。等对方疼得既不敢哇哇乱叫,又不得不哎哟哟直吸冷气时,她会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啥要说的我听着哩。”但是对待这位顾书记,她的心情却挺有点复杂。他身上的确有让她感到“讨厌”的一面,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她知道他在陶里根也确实受到不少人的“敬重”和“崇拜”。三五年内,他的确让陶里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知道自己是在很真实地接触一个在真真正正“创造着一个地区开拓史”和“改变着某个地区历史走向”的人。也就是说,最起码,今后人们在书写陶里根当代史的时候,只要抱着秉笔直书的态度,是不能回避这个人的。否则,这部陶里根当代史就会出现几页或十几页的空白。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渐渐地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很“俗气”很“浅薄”很“外露”让她很不喜欢的东西,有一些确系他天性中原有的,但多数是在后来一点点的变异膨胀中,不知不觉地吸附到依附到他身上去的。就像一艘万吨巨轮长途跋涉后,原先光滑的船身和船底,总是会沾满坚硬而庞杂的贝壳类吸附生物。它们把你当成了自己繁殖和繁荣的最佳平台,全然不管你原定的航程有多么遥远和艰难曲折。再加上你又缺乏自卫的心理准备和自洁的外部机制,那么这艘航船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吃力是肯定的了,有朝一日终将搁浅或倾覆,也是指日可待的

    在此同时,曹楠从这位顾立源身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在别人身上少见的执著和顽强。你可以说他主观,武断。但他所说的所做的却总有几处是你所想不到的,或者是想到了又不敢付诸行动的,或者是付诸行动后又不能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的,或者坚持到成功后又无心去积小功为大功的比起他周边的人,他总是显得那么的生动。咄咄逼人。似乎不可一世。却又处处脚踏实地。他在陶里根能拍着桌子骂哑了所有的市委常委,独自强行拍板决定一项数亿元的投资项目。事后证明,他那一回的“强横决定”是“英明正确”的;他又能亲自跑到老城区的后横街去,亲自摇着三角小红旗,吹着哨子,指挥两台功率强大的推土机把几个钉子户推平了。这就是顾立源。

    他身上确有某种东西深深打动着曹楠。这“东西”,到底是个啥很长时间,曹楠自己也说不清。但它肯定不是职位和级别那一类的玩意儿。在比较了祝磊的幽雅从容。李敏分的机智热情,以及其他各种曾让她注目过的那些大男人后。她确实感觉到,在这位顾立源先生身上,有一种为他们所都不具备或不太具备的东西,一种她心目中的优秀男人应该必备,但相当多的优秀男人偏偏都没备,或备了又并不充分的东西=它是什么应该是属于生命力那一类范畴里的东西=再具体的。她就说不清楚了。她只能感觉到它,就像一架正在浓雾中强行起飞的大力神运输机一样,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移动。而这种存在和移动的模糊感偏偏又是突破性的,偏偏是那么的强烈,无法抗拒

    所以,那天她第一次搭乘“顾书记”的专车回家,又得单独和“顾书记”同在后排就座,她是忐忑的。不安的。她怕真会闹出啥特别的不愉快来,那一向以来就让她感到错综复杂难以把握的“高大形象”崩溃于一旦,是她万万不愿它发生的事。但又不愿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啥事也不发生=如果这个“刨造过一个地区的开拓史”和“改变过某个地区历史走向”的人。一路上只是稀松平常地跟自己打几声哈哈,而后就无事人一样,把自己当一件东西那样送到家门口,应付差事似的敲敲车窗玻璃告个别。那也是自己万万不愿它发生的事。

    那么,你究竟愿意他怎么对待你

    不知道。

    上车的时候,她的确有点心慌:

    今儿个慌啥呢

    车刚启动的那一阵子,这位年轻的书记大人似乎没去在意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位客人,而且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客人。他完全放松下自己,脸上也卸去了刚才在众人面前必须要有的微笑,显得略有些疲乏,半闭着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车里当然不会开灯。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那一对刻,曹楠还真有些尴尬和不快。后来,突然听到书记大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能不能把你的手包放到座位上人也放松一点。这里没人要抢你的这个包。”慌慌的一瞥之间,她看到,他说这话时,眼睛仍半闭着,人仍仰靠在柔软的车座靠背上,甚至连头都没有向她这边转过来一点。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上车后。一直非常紧张地靠车门那边坐着,而且一直把小皮包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她脸一红,赶紧把包“扔”下。这一“扔”,不料用力过大,包滚到了地上,滚到了顾书记的脚下。因为它紧挨着顾书记的脚,让她觉得不便立马弯腰去捡,正在无比尴尬和再三迟疑之际,顾书记却已经把包给她捡了起来,同时也没忽略了帮着抹去包上那点根本也不存在的灰尘。

    “谢谢”接过包时,她再一次涨红了脸。书记而后就询问了些有关她家常生活的问题,比如,“你住在那儿多久了那是谁的房子”“那儿每月租金多少”“有没有拆迁的可能你家里有下岗的吗”“每月除了那点死工资外,省文化系统还能给你们一点额外的补贴吗”听曹楠回答这些问题时,眼睛虽然不再是半闭着的了,但还是不看着曹楠,只是偶尔地会回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一下曹楠;只是在问到“最近社会上流传些啥新的顺口溜和政治笑话”时,他完全把身子转了过来,不仅聚精会神,而且饶有兴味地看着曹楠,等着她回答。谈下来,曹楠发现,她知道的顺口溜和政治笑话,远不如他多。而且他能用地道的东北河南和四川“龟儿子”方言,抑扬顿挫地念那些顺口溜和讲述那些政治笑话,产生奇佳的现场效果,让她不仅笑出了眼泪,还笑疼了肚子,笑得直喘不上气。但他不笑,只是很平静很温和地说着,就像在说春风春雨日落日出一样。车快到码头街了,他不说话了,而且突然问了一句:“你有啥事要我办的吗”或者说是习惯性地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他这么问,真的可以说是“习惯性”的。这些年,无数人找他,接近他,绕来绕去,说天道地,到最后无非就是“求”他办事。所以,他习惯了,只要来人,简单寒暄后,不等对方开口,就先主动问这么一句:“你有什么事要我办吗”如果没有,再谈别的事。如果有,就赶紧谈“要办的事”。这样省去许多宝贵的时间。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像一般人见面问“吃了吗”一样,常规化了套路化了,并没有半点见外和居高临下的含意。但这句话在曹楠听来,却挺不舒服的。她觉得,对方把她放在了社会上那些女孩的位置上。好像她们来接近领导,都是“有求”于他。在这一瞬间,她觉得有一点别扭,甚至隐隐地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

    当然,当时她不可能做出别的反应,只是微微笑了笑,摇着头说:“没有啊。没有什么事要求您书记大人办啊。”

    “真没事”他还不信。

    “没有啊。真没有。”她答道。这时的微笑已经使脸颊上的肌肉感到有一点僵硬了。但还得保持着。

    车很快到了码头街,停在大杂院过街门洞前。也许没有想到曹楠这么样一个出色的女孩怎么会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里,他透过车窗仔细看了看那灰暗肮赃的街面房子,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正待要下车的曹楠,迟疑了一下,又问了句:“你真没事要我办”言下之意,好像是:只能住在这样一种老房子里的女孩,会没事要我办曹楠没再出声回答,只是默默地笑了笑,就下车去了。等她都快走进那个在路灯下看起来非常黝暗的过街门洞了,顾立源的那辆奥迪车还没启动。好像到这时候,顾还不信她真的住在这里,非得等着看个究竟似的。一直等到曹楠进了院子,踏上那架直通三楼去的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后。奥迪车才不甘心似的开走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曹楠都没再去见这位“顾领导”。顾立源当然不会主动打电话来找曹楠。不久。顾调到了省里。又过了一段时间,祝也离开了省财经学院。调任省城的副市长。后来,她只是听说,升任副省长后的颐立源。尤其是后来当了代省长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办事虽然依然还是那样的雷厉风行,干脆利索,但显然要谨慎和稳重得多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她当然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祝磊当上副市长后。变化倒并不大,只是忙得厉害,但他还是很愿意抽一点空。找个清静的地方,跟这个“干女儿”待上一会儿。他跟曹稽相处时。从来不像顾立源似的,会不由自主

    地做出一些“过于亲切”的举动。他总是不远不近地坐在小丫头的对面,饶有兴趣地听着她那好听的女中音的发声。有时候,很累的时候,他想跟曹楠待上一会儿,真的只是想听听她清脆的声音,看看她可爱的笑容,至于她到底在说些什么,笑些什么,对于他完全不重要。但他要比顾立源更懂得这样一种自视较高的女孩的心理。他不会去告诉她,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而根本不在乎你到底在说什么。

    有一回,曹楠去看祝磊,无意中撞见顾立源和祝磊在吵架,吵架后不太长时间,就发生了那起祝磊开枪杀人事件,给她心灵蒙上了极沉重的阴影

    当时,她已经感觉祝磊和顾立源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关系已然不像从前那么融洽。这让她感到困惑。因为顾立源到省里工作以后,几乎跟所有的人关系都有很大的改善:人们过去都怕他,现在觉得,他人变得平和了,许多事情拿到他那儿,都可以商量,可以探讨了。惟独以前跟他相处得最为体己的祝磊却跟他疏远了。当然,他俩之间的这种“疏远”并不是一般人能感觉得出来的。但曹楠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回,她无意间跟祝磊谈起,最近常有人在议论“顾副省长”调到省里来以后所发生的变化,想听听他的看法。祝磊对此却显得相当的不耐烦。祝磊在曹楠面前,是很少表现出“不耐烦”的。因为祝磊的“不耐烦”,曹楠特别忐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去看望他。她不是生气了,而是不想不敢再去惹祝副市长不高兴。后来还是祝磊先给她打了电话,先是说,他夫人去澳洲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了;又说这些日子他重感冒了,带病坚持工作了两天。今天实在抗不住了,休息在家。问她,能不能去看望他一下。“病了咋整的嘛吃药了吗我马上就过去。”她惊诧万分地放下电话,打了个出租,就过去了。出租车是不允许进他们那个家属院的。下了车,在传达室办完登记会客手续,急匆匆地往里走去。

    院子很大。这里曾是一个很重要的航空研究机构所在地。中苏边境紧张时刻,研究所撤离,这里变成了某主力野战军总部的驻地。边境气氛缓和以后,大批野战部队撤走:研究所又没回迁,院子便空关了一阵。后来由市里接管。研究所时期在院里为中外专家建了些小楼。祝磊调任副市长后。当然要为他解决住房问题。市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试探着问祝磊,愿意不愿意上“航空所”院里去住。那儿地方大,但就是远一点。房子也旧了一点。不少市领导宁可等着新房子,也不愿意上那儿去“将就”。没想到,祝磊挺痛快,去。干吗不去再远,总不会有陶里根远吧这样,他就带了个好头。以后,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市级领导,包括一些退下来的副省级干部,住进了这个院落:其实这儿幽静=开阔。四处散布着一些百年大树。后山不远。空气清新:生活嘛,只要有省市一级的领导来住,自有人赶紧来张罗这方面的事,完全不用犯愁。机关事务管理处的同志原先还想着要为祝磊把小楼重新装修一下,被祝磊拒绝了,只是全部粉刷了一下。因为有些边边角角上还残留着什么“打倒苏修美帝走资派”之类的标语。太煞风景。

    由于院子大,又是步行,那天曹楠还带了一罐事先炖好的野生菌汤,记忆中,好像走了挺长时间。待走到那幢小楼前,忽然发现,已经有人“抢”在她之前来看望祝磊了。那是一辆黑壳的大奥迪车,车牌号是熟悉的,司机也是认识的。是顾立源来了。

    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见到顾立源了。那时,圈子里的人都在传,顾立源很快要“扶正”,升任省长了:她好几次想打个电话去,表示一下祝贺,顺便跟他开个玩笑,说一些诸如“官越做越大了,怎么朋友越来越少啦”之类的话。但。每一回犹豫半天,拿起电话,还是又放下了。不想去麻烦一个快要升官的长者。但这会儿,骤然间看到那熟悉的车号和车身。她还是有些激动的;悄悄地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又做了个手势。询问副省长和副市长都在屋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便加快步子向小楼走去。小楼的大门果然是虚开着的。在门厅里放下手中的东西。套上塑料做的鞋套,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门前,刚要伸手去敲门,就听到从门里传出一阵阵激烈的争吵声。一开始她以为屋里除了顾祝,还会有另外一个些人在。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假如只有顾和祝两人,是绝对不可能吵架的。她多次见到过顾和祝同在一个场合时的情景。他俩总是相处得十分和谐。当然这种和谐是以顾为主导,祝做配合协调。他俩主辅分明,相得益彰。即便在什么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也总是以祝的忍让和保持沉默,而维护了现场所必须的那种和谐和一致。

    但在门外稍稍“侦听”了一会儿,她惊愕地发现,客厅里并无他人,争吵的正是顾和祝两位。这下,她完全愣怔住了,甚至都不敢去敲门了。就这样在客厅门外,呆站了好大一会儿。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听不明白他俩到底在吵个啥,但是,两人中,嗓门扯得更大语调更为激烈滔滔不绝地说得更多的不是顾立源,而是平日在众人面前总是显得温良谦让低调的祝磊。这又是为什么她整个儿都被弄糊涂了。她听到他俩不断地提到“陶里根”,提到“盛唐公司”,提到“饶上都”。她不时听到顾立源在用嘲讽和挖苦的口吻,重复着这样一句话:“这太可笑了简直太笑了”每一回重复,都会引来祝磊的一阵极其慷慨激昂的长篇反驳。由于祝磊反驳时语速超常地快,语气超常地激烈,说的那些事情又是她完全陌生的,所以,能让她捕捉到的语句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一些了:“陶里根”“盛唐”和“饶上都”还有就是祝磊不断地在使用“我们”和“他们”这个复数的指称代词:“我们”怎么怎么,“他们”又怎么怎么其实,如果她要能静下心来细听一下的话,谈话内容大部分还是能够听个八九不离十的。毕竟只有一门之隔嘛。小楼里又比较安静。他俩的嗓门儿又那么大。但是,当时她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她平生头一回接触到这样的场面:一个省里的主要领导和一个市里的主要领导,面对面地跟两个撕破了脸面的中学生似的在那儿扯着嗓门干仗。完全匪夷所思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门外这样“偷听”下去,但又不情愿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她知道自己既不该也没法去过问他二人之间的任何矛盾和分歧。但冲天海啸再嚣张,也总有退潮的那一刻。作为他俩共同的“小朋友”,别的事做不了,适时地给他俩火辣辣的“伤口”上敷上一小块清凉的敷料,让跳疼的伤痛稍稍得以舒缓;再递上一小杯同样清凉的饮料,润润他们焦躁的喉咙,总是可以办得到的,也是应该办的吧于是在稍稍地迟疑了一下之后,她提溜起那个汤罐和一网兜水果,踮起脚尖轻轻地上了楼梯。在楼梯的一个拐角平台处,悄悄坐了下来。二十多分钟后,客厅里的争吵声终于中止了,而且是突然之间停息的。兢像是晚间从空中俯瞰一个千万人的大城市,突然遭遇雷击,发生大面积停电事故似的,所有的亮点,瞬间从视界里消失了一样。这样静静地过了几分钟,客厅的门响了,顾立源独自走了出来,并立刻上车走了:祝磊连送都没出来送一下。而后,小楼里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等曹楠走进客厅的时候。祝磊依旧一动不动地依靠在沙发里,脸色灰暗,眼睛木木地盯着落地窗外那几盆呵护得并不精心的铁树。整个人就像是水泥浇铸的一毁,只是给强行套上了一身活人穿的衣装而已。就这样足足呆了有十来分钟,对于在一旁肃然呆立着的曹楠,则完全不给一点“惠颐”=完全视而不见。一开始,曹楠还以为祝磊没觉察到她进屋来了哩:又过了一会儿,当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时,他突然打了个战。沙发里跳起,对曹楠说:“咱们晚上吃什么我是一点都不饿。但你总得吃点啥啊”

    那天,她在那儿待到很晚:她总希望祝磊能主动跟她说说,刚才为什么要跟颐立源吵嘴干仗。他不说,她不便问。但祝磊始终就像啥事都没发生似的,把他夫人从澳洲寄回的照片,一一展示给曹楠看。也许是病后虚弱的缘故。也许是刚才那一阵的余波还在暗中搅扰他的心境,曹楠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拿照片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神情中多少带着些心不在焉的成分。曹楠知道他这时极需要独自一人待一会儿。要沉下心来想一想自己跟“副省长”发生的这场尖锐冲突,但又碍于曹捕是自己叫来的,不便马上将她打发了。他这是在痛苦地“敷衍”着自己哩。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她替他盛出一碗汤。把剩余的那些都放进冰箱里,然后大略地为他收拾了一下屋子,便告辞了。

    祝磊果然没表示一点挽留的意思。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祝磊。中间差不多隔了有半年时间吧。那时,顾立源已经担任了“代省长”。然后就发生了祝磊开枪杀人的事情

    事情发生后,曹楠震惊万分。好几天都转不过弯来。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场噩梦。一种直觉在告诉她,祝这一回的犯事,应该跟那天他和顾在小楼里干的那一“仗”,存在着某种蹊跷的联系。为此,她曾去找过一回顾立源。

    那天,她先给顾立源打了个电话,使用的还是顾当副省长那会儿留给她的一个手机号码。她一直没怎么用过它,甚至可以说,一次都没用过它。那天,手机里传出顾立源的声音时,曹楠紧张激动得都有一点战栗了。更没有想到的是,顾代省长居然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就答应了她“见一面”的请求。

    他俩是在代省长办公室见的面。

    那天,他俩其实也没说多少话。不仅是因为曹楠有一点拘谨,也不仅是因为顾立源有些疲惫和沉重,更主要的大概还因为顾立源在当了代省长以后,发生了为众人称道的那种种变化:谨慎了,稳重了,但也没有了在基层工作时的生动和随意。不再生动,不再随意,这对一个高级领导干部来说,是必要的,是有“修养”的表现。但要把他当“人”来交往,可能就会觉得缺失了一种十分重要的东西。也许正因为这一点,那天,曹楠觉得他显得有些生分。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怎么会把这么“机密”的一个手机号给了眼前这个“小丫头”的。

    “找我,有啥事吗”他疲惫地笑笑,并温婉地问道。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省长同志”曹楠不无有点紧张,但她还是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打趣道。

    “可以。当然可以。”顾立源笑了笑,应道。然后,保持着那个必须的笑容,不再说什么了。似乎还是在等着曹楠说出到底是为了啥事,才来找他的。

    “您大概都把我忘了吧”曹楠略有些难堪地问道。

    “曹楠。没说错吧”顾立源不动声色地点出她的姓名。顾立源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只要他想记住的事情,他能记得很快很多,也记得很牢。

    “我曾经还有个身份。您记得吗”曹楠这时渐渐放松了下来。但她知道,此处不是让你闲嗑牙花胡扯支的地方,时机也不对,得赶紧切人正题。

    “请说。”顾立源果然已经显得有一点不耐烦了,随手去办公桌上翻了一下待批阅的文件,脸上却还竭力保持着那点微笑。如果不是因为站在面前的是个年轻女孩而且还是个气质较为清纯的女孩,他很可能已经很干脆地要请她走人了。他哪有这样的时间来陪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孩子闲扯

    “我还是祝副市长祝磊的干女儿。”曹楠很快说道。

    “”一听曹楠提到“祝磊”二字。颐立源脸上的那笑纹立刻颤动了一下,并僵持住了。同时在他瘦惫的眼神中,立刻又添加了一丝警觉。当然,不管是那“颤动”。还是“僵持”,或是“警觉”,都只在顾立源的神情中持续了极短的一个瞬间。而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您过去跟我说过。今后我要遇到汁么想不开的事,解决不了的生活难题。可以随时来找您:”曹楠缓缓地提醒道。

    “是吗”顾立源再一次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眼睛中也再一次闪出了一丝警觉的光泽。

    “关于祝副市长他出的那档子事”曹楠刚低声地说了这么半句话,顾立源立即坐直了身子。毫不迟瑟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整个人的神情也变得相当严肃起来。他这么告诫道:“这档子事司法部门已经介入。所以,任何人都不应该再插手过问了。只能静候结论。”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祝副市长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比我们谁都更了解他。他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开枪杀人怎么可能”曹楠不甘心地问道。

    “我说过了,司法部门已经介入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应该再插手过问。”他再一次打断曹楠的话。然后就听见他问,“还有事吗”这明显在表示,“你可以走了”。

    她站了起来。

    告辞。

    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她忽然感到自己快要被一种巨大的从来也没经受过的失望击垮了。是的,他说得全对:司法介入,静候结论,任何人都不得再随便插手,等等等等。这一切都对。但是但是对于这一切,他怎么能说得那么冷静冷峻冷酷呢好像在说一块跟他毫无关系的烂木头似的。谁都知道祝磊曾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同事,最忠实的部下和最起作用的左臂右膀。你可以不跟我透露祝磊犯事的内情,但一起来感叹惋惜一下都不行吗当了“代省长”,就必须如此迅速地“划清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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