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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105章 自私的挽留

    第105章 自私的挽留
    祝夫人前脚走,庚帖后脚就合完。
    不出意外的,八字奇合无比。
    正月之后,三书六礼陆续到位,四十八抬聘礼自松江府城门,一路锣鼓喧天抬至柳府老宅,后又另请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充作使者前来提亲,柳家邀苏州府前知府韩承让应媒。
    那赵停光,想来便是柳环口中藏了信息的上线“赵大人”。
    柳家老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市井中尤为显眼,颇出风头。
    满城都知道,京师那条疯狗,已名狗有主。
    狗夫人一职,落柳家。
    这场婚事的主人公,山月却安静地隐匿于柳府后宅。
    稳如泰山、静如止水。
    趁夜在手札上,山月神色冷淡地将这些名字悉数记下。
    “御史台监察御史姚大人——”
    “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
    提笔收尾。
    纸上的笔迹渐渐变淡,像雨水渗入土壤,慢慢失去了颜色和形状。
    秋桃下巴叠在手背上,歪着脑袋:“变戏法儿!”
    秋桃目光亮晶晶。
    小孩子就像小苗儿,栽种在贫瘠泥土里就枯黄焦瘦,栽到肥沃的地里就长得飞快。
    不过好好养了个把月,秋桃面黄肌瘦一张脸,如今两腮“嘭”了起来,举手投足之间也自然起来。
    山月随口叫她练京腔,谁知这小孩行动力惊人,领悟力奇强。
    只跟在山月身后,细听祝夫人和何五妈讲话,便参了个七七八八。加之几日的练习,便彻底摒弃吴侬软语的下降尾音,特意囫囵咬字,带着漫不经心的大爷般的“儿”音。
    说的最好的一句话,当属:“凶事炒蛋。”
    山月不解:“甚?什么?”
    秋桃解释:“西红柿炒蛋。”
    秋桃再道:“夸。”
    山月:?这真是全听不懂了。
    秋桃释义:“是苦瓜的意思。”
    秋桃比了个大拇哥:“烈烈烈!”
    山月已经不想猜了,有气无力问:“这又是什么蔬果?”
    哪知,秋桃抛弃了素菜,转向了鸡汤:“是厉害、厉害、厉害的意思!”
    山月:.仔细回想,以前在苏州府山塘街买画的那些京畿买家,口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操着一口微微变形的官话,说话说快了,中间的字就被含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似的。
    这孩子揣摩得真透。
    山月也冲秋桃比了个大拇哥:“烈烈烈。”
    三书六礼落定后,柳家将山月拘在老宅,上午补家谱,下午刘阿嬷仍来授课,夜里要么秋氏前来耳提面命,要么柳薄珠来说上几句意味不明的醋话,如此见缝插针的安排,山月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更谈何出门去。
    其间“过桥骨”的老陆飞檐走壁来了一趟:“.城里都传遍了,你真要出嫁了?”
    山月颔首:“真要嫁。”
    老陆不解:“为了拓宽假画儿销路?”
    山月:.倒也没有这般敬业。
    “一些私事。”山月并未同“过桥骨”诸人,说起过复仇一事: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无论是对己,还是对别人。
    山月隔着窗棂,压低声音:“二嬢回‘过桥骨’一事.”
    老陆摇摇手:“嬢不回去,五爷找她确认过了,她要跟着你进京城。”
    老陆并未原话传达。
    王二嬢的原话,含狗量和含老子量都太大了:“狗日的!老子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的玩意儿,老子得接着养啊!御史夫人欸!宰相门前七品官呐!我不得狗仗人势,好好充充那丫头的威风呀!”
    也不知道前一个“狗”和后一个“狗”,是不是同一条狗。
    反正王二嬢的话里,“狗”和“老子”都很忙。
    山月有些无奈:“京师绝非福地洞天,我先头就和二嬢解释过,五爷劝没劝她?”
    涉及“孙五爷”,老陆赶忙摆摆手:“那侬自己寻机会找五爷说一说伐。”
    寻五爷,就得出门。
    她出门要办的事,可就太多了。
    此时,秋桃学京腔的作用,便凸显出来了。
    三月初九,秋桃鼻孔朝天,操着一口流利京腔跟秋氏面前提要求。
    “.先前在堡楼,夫人布置画作来着,家里头老太君八十七了,腿脚不方便,不乐意长途跋涉回乡,却又念着寒山寺的山景和小鲤,夫人叫柳姑娘无事了去采采风,作张寒山寺的画儿,等嫁去京师方便献给老太君,先讨个好儿。”
    秋氏不敢不应:祝夫人前来提亲那日之后,柳环叫她去耳提面命许久——“可不能当寻常亲家看待走动!你就是个送货的,人家是买货的,你跟谁是亲家呢!什么家常、闲嗑一律别唠!哪个出银子的老板爱听人嗑瓜子儿的!?”
    秋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僭越。
    如今秋桃开了口,秋氏先应下,又不敢私自放货出门,这要出了岔子,谁担责?便只能偷偷向柳大管事佐证。
    柳大管事蹙眉问:“谁说的这话?”
    秋氏答:“那丫头身边的小丫鬟,从堡楼带下来的,叫,叫什么桃儿。”
    柳大管事放下心来,挥挥手:“叫她去罢,那丫头是薛家留下来的血滴子,有她跟着,放心。”
    美丽的误会,延续至今。
    秋氏得了保,转头便安排下寒山寺一来一往两日的马车行程,翌日清早便出发,随行跟了个面生的婆子,马车骨碌碌朝寒山寺驶进。
    柳家或有清场寒山寺的能力,但山月还不够格让柳家,为她使用这项能力。故而,待暮色降临,寒山寺外离去的行人如织,驴车牛车转着车轱辘,上面或驼着货,或载着带帷帽的小姑娘、披着竹编蓑衣的庄稼汉,一来二往间,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秋氏安顿的居所就在寒山寺内厢。
    待天彻底黑黢黢下来,随行的婆子打着呵欠查岗去:“山月姑娘,山月姑娘,山上倒春寒正兴头,您夜里莫画久了,僵手僵脚的!”
    厢房点着灯,婆子耳朵贴在糊窗棂的麻纸上听。
    隔了一会儿,里头传来一管不耐烦的小丫头清清脆脆的声音:“知道了!我看着呢,婆婆早睡切罢!”
    是秋桃那丫头。
    她就没见过这丫头拿眼睛看人——尽拿鼻孔瞧人了!
    京城豪门大族出来的,不得了欸!
    都是伺候人的,拽什么拽!
    婆子翻个白眼,又拿手拍拍嘴巴,呵欠打完回房睡觉。
    山里却是倒春寒,山月冷缩在牛车上,直到下了山、路变平缓了,才觉得暖和几分。
    老陆赶车先去城东的绸庄,孙五爷一早候在正厅中,面前的大木板桌零零星星铺着几幅做旧的古画,听门“嘎吱”一声响,这才抬头来,先看山月遭罪与否,见来人全须全尾,一张脸仍旧是冷冽得结成一层冰。
    “城里都在传,你要嫁人了?”孙五爷随手放下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落款,微微抬眸,眸光既亮且闪烁。
    山月在大木板桌前落座,身形不自觉地向后靠,始终与孙五爷保持着合适的客气的距离。
    “是,十日后接亲启程,嫁往京师。”
    山月语气淡淡的,像在陈述明早吃稀粥比吃豆浆,更好克化。
    孙五爷瞬时有股浊气自胸腔扑上喉头。
    “为何?”他认为,自己有权利提出疑惑。
    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提出意见:“不妥,我认为不妥。”
    山月歪了歪头,眉头微拧:“我可有该完成的画作未完成的?抑或是原先画的画儿,给您,给‘过桥骨’惹下了什么麻烦?”
    浊气卡在喉咙口,梗住了所有的情绪和诘问.
    “没,没有,并没有。”孙五爷借查看落款位置高低的举动,微垂下眸光。
    山月抿抿唇:“那妥与不妥,又与您何干?”
    “我与‘过桥骨’,与您,从来未签署过有关‘归属’的文书,我画母版,您按件购买我的母版,银货两讫后,便互不相干。我自是感念您从天桥将我买下,但这些年,我送您的母版、为您的盈利恐怕早已多出五两银子百十倍——便是前头我向您借用老陆叔赶马车,也是付了钱的。”
    山月低声道:“我不认为,我必须向您解释我的行踪与考——”
    “量”字尚未落地,便听孙五爷沉声截断:“银货两讫,互不相干是因为这样的方式,你才会自在!”
    这么多年的相伴,交织缠绕的情谊,怎可看她飞蛾扑火般,一意孤行!
    孙五爷在心中欲盖弥彰地,将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情感,定义为“情谊”,而非“情愫”。
    翻过年头,他将满三十六岁。
    本命年,流年不利,易冲太岁。
    三十六岁的孙五爷,眼角与眉心已藏有些许细纹,素日平静无波的脸孔上五官屹然,微微张开来的嘴唇,舌头似乎顶住下颚,方能顺畅呼吸。
    他整个人,像一簇错过了季节但仍坚持拔高,却摇曳不定的竹节。
    他有些痛苦,但痛苦是在所难免的。
    却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痛苦什么:是痛苦于山月执拗地偏向虎山行执拗,还是痛苦于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份“情谊”。
    孙五爷常觉自己卑劣:如此大的年纪差距,怎可将这般下作的心思,摆放在自小看着长成的姑娘面前?
    虽这份“情谊”无法言说,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山月走向绝境。
    “我知你身负血仇。”孙五爷压低声音:“近年也在私下暗查——你以为京师根深蒂固的功勋之家——那常家,也似程家那么好对付?”
    山月缓缓抬头,蹙眉发问:“您查到京师常家去了?”
    孙五爷低声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虽无权势,却胜在路子广,虽未查出全貌,却在一二年前,就隐隐有些影子。”
    山月频繁往返于苏州府与松江府之间,前几年每到清明必去松江府河头村.
    怕火
    无户籍名帖.
    让人不由得想到福寿山那场山火。
    恰好,山火发生那年,京师常家的小少爷四处求画一副《山夜林火图》.
    山月眸光沉沉地静静注视着孙五爷。
    孙五爷继续道:“你以为嫁与那二品、三品的大员,便能顺利借势了吗?”
    孙五爷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摇着头道:“不成的。官官相护,人人自危,你只会像一条蹿进海里的小鱼,不到两日就溺死在咸海里!”
    “纵然你顶了官家小姐的名头,你与他们也并非一路人。不是一路人,怎可驾一匹马,行一段路呢?”
    “那谁与我是一路人?”山月问。
    孙五爷抬眉道:“我为你前辈师长近十载,‘过桥骨’陪你身侧近十载,我们方是一路人!”
    他将自己钉在“师长”的位置。
    此话一出,孙五爷总算觉得自己名正言顺起来。
    名正言顺地把山月留在身边。
    “人生在世,仇恨二字,不可为永生之章!更不论对方如百年巨木,而你只是小小蝼蚁,蜉蝣撼木,螳臂当车,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若留在‘过桥骨’,咱们徐徐图之,未必没有机会!”
    留在“过桥骨”,留在他身侧,至少在山塘街这一亩三分地,他可护她周全。
    以“师长”的名义。
    让自己心安。
    “机会?”山月笑了笑:“什么机会?给权贵端茶倒水的机会?还是卑躬屈膝的机会?”
    山月站起身来,眸光冷冽:“五爷,您是商人,素来明哲保身,从不做危险的生意,从不赚带血的银子——我不求您伸手,只请您当作不知。”
    山月抬脚欲走之际,似想到什么,侧身回转眸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讽:“毕竟,对您而言,我只值五两银子。超过五两,我的生死便听天由命。”
    孙五爷神容一滞。
    山月推门转身而去。
    孙五爷一时失神,手自四方案桌边缘滑落,猛地落下后,方惊乍回神。
    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孙五爷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因为那时,他浑身上下只有五两银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