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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新的篇章

    三楼只搭建了一个平台,头顶就是夜空。
    男人抓着小宝珠,慌不择路地往砖垛后面躲,一边朝江映月开枪。
    子弹击中楼梯门框,郭仲恺恰好从里面冲出来,险些中弹。
    “别过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我会杀了这丫头!我真的会杀了她——”
    江映月此举实在太冒险了,连郭仲恺都喊:“江小姐,别冲动!”
    可江映月置若罔闻,一身血迹,直直地冲了过去。
    男人立刻朝她举起枪。郭仲恺当机立断,也扣动了扳机。
    两道枪声汇成了一道格外响亮的响声。
    江映月肩膀挨了男人一枪,跌倒在地。男人持枪的胳膊也被郭仲恺的子弹击中,宝珠从他臂弯里跌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在男人踉跄后退这一瞬,江映月一跃而起,对准他的胸膛连开三枪!
    枪声过后,一片死寂。
    男人双目圆瞪,缓缓后仰,消失在了视线里。
    紧接着,楼下传来重物坠地声。
    江映月大声喘息,肩膀血流如注。
    “宝珠,别乱动!”郭仲恺突然大吼,嗓音充满惊恐。
    西药见效奇怪,小宝珠的喘息已不如刚才那么急促了。但她被丢下的位置极不好,正是一块搁在露台边的木板上。
    孩子就坐在最边缘处,稍微一动,木板就上下摆动。
    “爹爹!”孩子哭着朝郭仲恺伸出手。
    郭仲恺吓得脸色发白,大步奔过来:“别动!千万别动!”
    可宝珠太小,又受了惊吓,只想朝父亲扑去。
    她站了起来,木板一端高高翘起,她朝后仰倒。
    “宝珠——”
    郭仲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江映月飞身一扑将宝珠抱住,随着她一道落了下去。
    她们重重落在下方的一堆竹竿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郭仲恺双膝发软,险些跪在地上,随即又强撑住,转身奔下楼。
    袁康等人赶到,搬开杂物,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江映月躺在下方,小宝珠蜷缩在她怀中,被她用双臂紧紧拥住。
    袁康把小宝珠抱起来时,孩子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
    哭声这么中气十足,想来问题不大。
    袁康打量了一番,发现孩子几乎毫发无伤,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朝江映月望去,继而怔住。
    江映月的情况很不好。
    一根手腕粗的竹子刺穿了她的胸膛!
    河水湍急,暗河里弯道复杂,完全没有可以呼吸的空间。
    宋绮年和傅承勖将肺部的氧气都耗尽了,才开始用氧气罐。各自吸上几口,又继续憋气,尽可能地节约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河道的落差增高,水流越来越湍急。他们被水流卷着打转,身不由已地不住撞在岩石上。
    两人只得紧紧抱住,一同对抗这大自然的力量。
    可是水流越来越急,两人渐渐脱力,拉不住对方。
    终于,一道强劲的水流硬生生将两人撕开。傅承勖只来得及把氧气罐塞进宋绮年的手里,便被水流卷走。
    宋绮年心底绝望呐喊,却无法抗拒地被水流卷向另外一处。
    人如一片树叶,在水中不停地翻滚,大自然无情的大手将她像一只玩偶随意揉捏。
    宋绮年咬着氧气罐的吸气嘴,身子蜷成团。
    这一刻,过往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
    旷野之中,少年傅承勖背着她前行。
    千影门里,在袁康的指导下辛苦学艺。
    神父太太的小客厅里,她如饥似渴地翻看着英文时装杂志。
    宋家的小工作室里,她踏踏地踩着缝纫机。
    以及。
    晚霞满天之中,那个英伟的男子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傅承勖。”
    宋绮年听到自已的心跳声骤然加剧。
    命运的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就如这湍急的水流,不因人的意志停止或者改变速度。所有的相遇、分离和重逢,早已被安排。
    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不论怎么兜兜转转,总会再度相逢。
    就在宋绮年快要失去意识之际,河水冲出了山洞,迅速变缓。
    宋绮年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这里是一处山潭,三面是树林,头顶是星空。
    她出来了!可是傅承勖呢?
    “承勖!傅承勖——”
    宋绮年焦急地呼喊,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回答她的只有虫鸣鸟叫,和自已的回音。
    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夜里的潭水一片漆黑,宋绮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盲目地四处摸索。
    一样物体碰到了宋绮年的手,宋绮年激动地将它一把抓住。
    不是傅承勖,而是傅承勖的背包。
    宋绮年的心又落回谷地,重新钻入水中寻找。
    她摸到岩石,摸到树叶,却始终没有摸到傅承勖。
    他是被困在山洞里了吗?还是被水冲去了别的方向?
    宋绮年的耳中尽是击鼓般的心跳,手脚都紧张得直颤抖。
    快要绝望之际,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是傅承勖!
    宋绮年狂喜,将人用力抱住,浮出水面。
    傅承勖已昏迷,宋绮年努力托高他的头,带着他游到岸边,放在地上。
    “承勖?承勖!坚持住!”
    傅承勖的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且已没了呼吸。
    宋绮年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扑上去呼天抢地,而是立刻为傅承勖做心肺复苏。
    傅承勖估计也没想到,他教会宋绮年急救手法,自已竟是第一个受益人。
    这一刻,山林里的一切响动都在宋绮年的耳边消失。她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傅承勖身上,期盼重新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傅承勖依旧没有反应。
    这个自相识起就永远精神奕奕、强大自信,仿佛一座大山的男人,此刻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醒醒……我求求你……”宋绮年死死咬着牙关,“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就这么折在这里!”
    宋绮年满脸都是水,说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自已无意识中流下的泪。
    江映月正艰难地喘着。
    可没人上前对她施救,因为任谁来一看,都知道她没希望了。
    袁康叹了一声,嘴张了张,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说起来也诡异。即便受了这惨烈的伤,这个女人躺着的身姿依旧优雅妙曼,秀丽的面容神情安详,并无很明显的痛苦。
    郭仲恺终于赶到,将小宝珠紧紧抱在怀中,如释重负。
    “夫人!”唐雪芝拨开人群,扑到江映月身边,失声痛哭。
    江映月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对救了小宝珠并无喜悦,对自已将死的事也毫无触动。
    她的目光落在郭家父女身上。
    郭仲恺抱着宝珠,蹲在江映月身边,百感交集。
    江映月的气息已十分微弱,郭仲恺凑近了,才听清她的话。
    “我的事……不要……告诉她……”
    “好!”郭仲恺立刻应了下来。
    他也希望女儿远离一切邪恶,不背负任何一个人的债,平静无忧地长大。
    郭仲恺等江映月继续说下去,可耳边却是一片安静。
    再一看,江映月的表情已凝固,瞳孔扩散开来。
    傅承勖的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继而浑身剧震,呛出一口水,恢复了呼吸。
    宋绮年也跟着缓过一口气,扑过去捧起傅承勖的头,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咳出来就好了!你没事了……”
    她泪如雨下,拼命亲吻恋人的脸颊和嘴唇。
    傅承勖竭力喘息,抬手将宋绮年抱住。
    “你这个混蛋……”宋绮年哭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咱们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傅承勖轻拍着她的背。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江映月的遗体旁,只有唐宝珠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小宝珠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地朝江映月望去。
    才两岁多的她将来不会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会记得这个给了她生命,并且又用生命保护了她的女人。
    江映月就像正望着星空发呆,但她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带着她的所有罪恶、野心,和留恋,飘然远去。
    树林里出现手电筒的灯光,阵阵呼声传来。
    “三爷!宋小姐!”
    “在这里!”宋绮年高呼。
    阿宽一脸狂喜,带着手下从林中奔出来。
    骄阳破云而出,照耀着大地。列车呼啸着驶过荒野,向上海疾驰而去。
    整个头号车厢就是一个贵宾包厢,傅家的手下们坐在休息区里喝茶打牌,气氛十分轻松。
    两道门之隔的卧室里,傅承勖靠在床上,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宋绮年服侍他吃了药,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头还晕吗?”宋绮年问,“要睡一会儿不。医生都说脑震荡病人多睡觉才恢复得快。”
    “医生有这么说吗?”傅承勖苦笑,“我再睡下去真的会变傻的。”
    “你本来比普通人聪明太多,变傻了也不会成为普通人,没什么大碍。”
    这奉承话让傅承勖甜到了心里。
    他把宋绮年揽入臂弯里,和她十指相扣。
    “我没事。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宋绮年靠在傅承勖的肩头,安心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傅承勖的唇贴着恋人发丝柔软的额角。
    “我有一个问题。”宋绮年道。
    傅承勖知道她想问什么:“你想知道天字号库房到底在哪里。”
    “不。”宋绮年道,“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字号库房。”
    “当然有。”傅承勖微笑,“或者说,曾有过。”
    宋绮年抬头,露出好奇之色。
    傅承勖道:“我祖父是一位开明先进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周游西方诸国,见识过西方先进的文明。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出逃,让我祖父对清廷彻底失望。他有心救国,可又肩负着家族重任。后来,他认识了一群有识之土,他们都是‘同盟会’的成员。”
    听到这里,宋绮年惊讶,恍然大悟。
    “你祖父把财宝捐了出去,用来支持革命了!”
    傅承勖点头:“绝大部分都已献给了革命,只有少部分有特殊意义的保留了下来,放在银行里。对了,其中有一套翡翠首饰,是魏家媳妇代代相传的,将来有一天会交给你。”
    宋绮年顾不得品味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注意力还专注在这批财宝上。
    “所以,你总说库房不在你手中了,真是大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江映月的祖父和父亲这竟然都不知道?”
    “当时大清还没亡,革命党被抓到都是要被砍头的。这事要走漏出去,全族人都要受牵连。祖父这事做得极隐蔽,只告诉了父亲一人。等到我家内讧的时候,革命已经成功,父亲便如实告诉了堂叔他们。可是他们不信。四堂叔为了这个宝藏引来了外贼,没有拿到宝藏,他也交不了差。”
    傅承勖苦笑:“我的父母,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宝藏而丧命的。”
    “不。”宋绮年更正,“你父母是为了保护魏家无辜的族人,为了保护你而牺牲的。”
    傅承勖动容,将她用力拥住。
    现在,有关魏家天字号库房的传说又有了新的篇章。
    新传说里,一个叫广田的日本人得到了宝藏,带着它们离开了中国,不知去向。
    有说广田去了南洋,却在海上遭遇了风暴,一船宝藏都沉入了海底。又有说他去了纽约,把钱都投入了股市,在随后的股市大崩盘里输了个精光。
    不论哪一个传说,这批宝藏都和魏家再无关系。
    火车正驶过一片绿意盎然的原野,阳光斜斜照射进车厢,室内盈满金光。
    “将来选个合适的时间,我想带你回我老家转转。”傅承勖道,“我想带你去父母坟头走走,让他们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我想让你看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们流浪途中溜进去过的那个庄子,我后来买下来了。那个养着兰花的花房,我想带你再去看看。我还想带你去美国,去给义父上香,去农场里骑马,去檀香山的庄园里摘菠萝,去海边看日落……绮年,我想带你走遍世界,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宋绮年无限满足:“这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
    傅承勖道:“我保证会比我们刚刚结束的这段更精彩,也更安全。”
    宋绮年笑,搂紧了傅承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半晌后,她睡着了。
    傅承勖低头凝视。宋绮年瘦了一大圈,眉间有着倦意,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人们往往追求虚无缥缈的宝藏,却忽视了身边最宝贵的珍宝。
    而他不会。
    傅承勖眼中那股柔情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坚铁。
    他将宋绮年牢牢拥住,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也闭上了眼。
    列车轻轻摇晃,载着他们奔向远方。
    末伏是三伏天威力最大的时候,整个上海都深陷在酷暑这个暴君的统治之下。
    这一次,经过众人对遗体的反复辨认,江映月的死亡才得到了官方的认定。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死而复生了。
    周理光给江映月做了尸检,确认了死因,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整个巡捕房只有停尸房是半地下室,又安装了好几台通风扇,尚算凉快。
    袁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周理光刚完成了尸检,用白布盖住了江映月的身体。
    “你是来拿尸检报告的吗?”周理光低头书写着,“很快就好了。”
    “不。”袁康道,“我现在不在巡捕房里做事。但我有可能会和郭总长继续合作,所以……过来看看你?”
    周理光抬起头:“你是在问我?”
    袁康啼笑皆非。他差点忘了这姑娘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了。
    “不是。我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以后我们有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哦。”周理光点头,“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袁康。”
    “袁先生,你好。”周理光彬彬有礼。
    袁康莞尔,忽而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我阿康吧。”
    师父叫他康儿,宋绮年叫他狼哥,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阿康。
    “你好,阿康。”周理光一本正经道,“但我希望你还是称呼我周法医。非工作场合可以叫我周小姐。”
    “好的,周法医。”袁康忍俊不禁,“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理光写着报告,一边道:“家父是一名物理学家,一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在数理化方面有所建树。我大姐叫数明,但她现在是一个作家。我叫理光,物理之光,但是学了医——还算沾边吧。我小弟叫化生——为化学而生,但他立志做一个电影明星。这几乎没把家父气死。”
    袁康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也许……他会成功呢……”
    周理光掀起眼皮扫了袁康一眼:“看我这模样。你觉得他有希望?”
    可袁康觉得周理光只是打扮得古板了些,眉目还是很清秀的。如果她能像阿狸那样拾掇一下……
    自已在想什么?
    袁康摇了摇头,朝江映月望去。
    江映月的脸毫无血色,但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并不可怖。
    “她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袁康感慨万分,“就算她没死,她会改邪归正吗?我看未必。她一条邪路走到底,最后就算不被枪毙,也会死在仇家手里。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了。”
    “确实。”周理光打量着江映月,“她算是我的解剖台上最漂亮的尸体了。”
    “……”所有的感慨都被一阵风刮走了,袁康只好转移了话题,“宝珠还好吗?”
    “很好。”周理光道,“她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做孩子真好。”袁康感慨,“不愉快的事,扭头可以彻底忘掉。”
    “事实并非如此。”周理光推了推眼镜,“通常情况下,幼儿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全,没有‘叙事记忆’。但是这段经历对宝珠的刺激很大,可能会给她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只要大人们不去有意引导她,不鼓励她回忆,她大概率会把这些记忆碎片当作噩梦。”
    “……”袁康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也好……”
    “还有什么事吗?”周理光问,“我还有一个尸体要检查。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可能会有点……”
    “我就不打搅你了!”袁康拔腿就走,还差点撞翻了一个小推车。
    走出了解剖室,空气里的腐臭稍微淡了一点。
    袁康抽了抽鼻子。
    他始终无法适应这股臭味,却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周理光。
    她同最肮脏、恶臭的尸体打着交道,直面人间最惨烈、恐怖的死亡,但她始终坚守不离,为死者寻求着正义。
    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一日,傅承勖在家中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晚宴。
    众人齐聚一堂,只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其实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并不久,还备受厌恶,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人们都很自觉地没有提起江映月的名字。
    陈家老两口对江映月的死没有太多感触,只很高兴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傅承勖对二老毕恭毕敬,体贴恭顺,俨然以半子自居。老两口别无所求,只盼着能早日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婚讯。
    用过晚餐,众人来到花园里。
    灯串亮如繁星,喷水池哗哗作响。留声机里放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侍者不停地送上鸡尾酒。
    就连朴素惯了的陈教授也放任自已享受起了这一切。
    小宝珠已恢复了活泼。她在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一会儿去水池边泼水,一会儿又追着小双吹的肥皂泡泡满地转。
    孩子稚嫩天真的笑声宛如天籁,给这场聚会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傅承勖走到郭仲恺身边:“总长,我……”
    郭仲恺摆手,笑道:“绮年都改口叫我伯伯了,你什么时候改口?还是我得给你个红包?”
    傅承勖难得笑得有一份腼腆:“郭伯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宝珠。”
    他递上一个信封。
    郭仲恺看了信封里的文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
    “江映月被我扣住了一笔巨款,这您是知道的。我用这笔钱给宝珠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
    “可是……”郭仲恺看着文件上的金额数字,“这也太多了……”
    “相信有你们夫妻俩的教育和监督,宝珠会合理使用这个钱的。”傅承勖道,“这些都是江映月的钱,给宝珠是理所当然的。”
    郭仲恺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代孩子收下了。我们会好好教育她的。”
    宋绮年坐在喷水池边,含笑望着满地撒欢的宝珠。这么看来,这孩子精致的瓜子脸,确实和江映月很像。
    傅承勖走过来坐下。
    “有点难过?”
    宋绮年点头。
    “更多的是遗憾。我心里总存着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她能幡然悔悟,然后被救赎。可江映月也总讥笑我老是想着救她。她并不觉得自已需要被挽救。”
    傅承勖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命运。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绮年望着小宝珠:“江映月总和我说,她感知不到常人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她说得不对。她至少还是能爱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爱她的孩子。”
    “你还会找到新朋友的,绮年。”傅承勖道,“这一次,她至少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宋绮年笑,“秀琼姐,柳姨,四秀,还有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西方有句话:最理想的伴侣,就应当是你最好的朋友。
    傅承勖满眼柔情,将宋绮年搂入臂弯里。
    聚会结束,袁康和宋绮年同车离去。
    “怎么?”宋绮年早看出袁康有话说,“师门里一切都还好吧?那几个刺头拔干净了吗?”
    “早解决了。”袁康隐隐得意,“林师叔他们竟然还想设个圈套干掉我……郭仲恺提醒了我,又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袁康叹气:“郭仲恺希望我能和他合作。”
    “合作什么?”
    “抓犯人呗,还能有啥?”袁康白了宋绮年一眼,“他说他们那里正需要我的人脉和经验,希望我能给他做顾问,协助他破案。呵,顾问,不就是探子嘛!想我堂堂千影门掌门……”
    “你不是欠他人情吗?”宋绮年一针见血。
    袁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用力瞪宋绮年。
    宋绮年忍俊不禁,“有些人的人情,是不大好还的。比如郭仲恺这种人精。你欠下前就该想清楚。”
    袁康烦恼。
    宋绮年言归正传:“狼哥,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
    “如果是洗心革面一类的话,那可以省了。”
    “不。”宋绮年摇头笑,“没那么伟大。但是,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天下,对许多事物都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成长,蜕变,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人。”
    袁康若有所思。
    “师兄,做贼,是你谋生的手段,可它是你所热爱的职业吗?你的知识和技巧,终于可以用在正途上,别告诉我你心里并不觉得骄傲。”
    袁康没有回答。
    “你好好想想吧。”宋绮年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你的人生还很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还来得及做改变。”
    “确实。”袁康道,“有些人的人生,是时候该改变了。”
    回到了门派里,袁康把小双唤到跟前,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小双翻着里面的文件,脸色由困惑转为震惊,又逐渐增添了恐慌。
    “师……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新身份。”袁康道,“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千影门的人了。你会是一个叫王霜华的姑娘,家里是开茶楼的,家境小康。秋季开学,你就能进务本女中念书……”
    “您要赶我走?”小双错愕,“因为我之前的活儿没做好?”
    她丢开文件,扑到袁康面前。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做事一定加倍仔细!您别赶我走!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袁康注视着徒弟,语重心长道:“小双,我这是为你好。”
    “不不不!”小双死死抓着袁康的袍角,“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朝玉狸师叔发脾气了!我以后会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想跟在您身边……”
    “我已经决定了。”袁康道,“你听我说,小双。跟着我做贼没有前途。盗门本就正在没落。见不得光,背负骂名,还被其他同行瞧不起。你年纪还小,又聪明,现在改行还来得及。看看你玉狸师叔,你不想像她那样,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小双怔住。
    嫉妒归嫉妒。可宋绮年活得恣意又风光,年轻女孩没有不羡慕和向往她这样的生活的。
    “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吧,小双。”袁康语重心长,“去念书、认识新朋友,做一份自已喜欢的工作,嫁一个正经的男人。不用出生入死,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活着。这个——”
    他点了点文件。
    “是我欠了傅老板的人情才弄到的,你要珍惜。你哥比你笨,我带在身边更放心一些。而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呢?”小双问,“您也会金盆洗手吗?”
    袁康摇头:“我是掌门,我要对整个门派负责。”
    “那我……”小双迟疑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只要你有需要。”袁康的语气难得温柔了一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爱慕,他若说心里不享受,也是骗人的。
    可是他是师长,代行父职,就当以一个父亲的角度为小双考虑将来。
    不论是千影门还是他,都不是这个少女最好的归宿。
    老板娘半个来月不在店里出现,“绮年衣舍”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宋绮年一回到上海,柳姨就迫不及待向宋绮年告状。
    哪家又模仿了咱们家的衣服,哪家又抢走了咱们家好几个客人,哪家又在传咱们的闲话,说宋绮年逃债躲去外地了。
    “客人咱们可以抢回来,创意别人却抢不走。”宋绮年安慰柳姨,“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我会全心全意投入到店里,保管把亏损的都补回来!”
    宋绮年布置新橱窗,给模特换上了秋冬装。
    常服一如既往的简约大方,以青蓝紫三色为主,低饱和度,配雪白的狐裘貂皮,珍珠项链。外套的剪裁别出心裁,行走起来衣摆翩翩如鸟翼。
    晚装为淡金色,鱼尾般的裙摆,腰身的剪裁已随着潮流,贴合着身体曲线。再以金银青三色丝描绘出山川重峦叠嶂的图案,缀珍珠、金水晶和贝母,华美无比。
    服装图片和广告刊登在了报纸上:“‘绮年衣舍’秋装惊艳上市,宋绮年挟新作隆重归来”。
    “绮年衣舍”再度客似云来。
    “这一系列新装叫什么名字?”客人问。
    宋绮年道:“千里江山一日还。”
    “咦?不是千里江陵吗?”
    宋绮年笑而不语。
    可客人们依旧赞不绝口。
    “还是宋小姐的衣服款式新巧,构思独特。”
    “颜色也好看。别家的秋装不是灰色就是褐色,暮气沉沉的。”
    “这晚装裙子实在好看,穿着去舞会,全场只会看到你一个。”
    客人们纷纷下订单。
    老板娘回来了,店里的生意眼看重新红火起来,伙计们也都服了定心丸,专心做事。
    四秀如今俨然是一个好会计和好秘书。她将店里的账记得清清楚楚,把客人的资料整理得头头是道。年节生日,什么人送什么礼,全由四秀打点。
    宋绮年有意栽培四秀,放权给她。
    伙计们尊敬,客人们看重,四秀越来越有自信。她跟在宋绮年身边,耳濡目染,气质也越发文雅了。
    这姑娘这大半年来甚至还长了半个头,从一个稚气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宋绮年惊觉,四秀今年才十七岁呢。
    这孩子将会有一个大好的人生。
    眼看四秀撑起来了,柳姨便专心操持家务,研究每日的饭菜花样。这也是她做惯了,而且最喜欢做的。
    她对宋绮年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这么伺候你。等你和傅先生结了婚,我再给你们带孩子。”
    这话说得宋绮年脸颊发热。
    柳姨问:“你和傅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外头可都已经把你们俩算作一对了。”
    “不急。”宋绮年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呢。”
    “认识大半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还不够了解?”
    “那不同。”宋绮年道,“过去这大半年,我们一直水里来,火里去的,各种危机让我们紧密依靠在一起。可接下来,我们的生活要恢复平静了。没有了危险刺激,我们的心态肯定也不一样了。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滋味也不容易呢。所以,还得多看看。”
    柳姨闷闷不乐:“外头嫉妒你的人一大把,话说得可难听了。传得最厉害的,是说傅先生瞧不起你的家世,并不打算娶你,要和哪个名媛联姻了。说得有眉有眼的,好像就藏在咱们屋子里一样。”
    很多人自已未必梦想能攀上傅承勖这一根高枝,却见不得宋绮年能飞上枝头。
    宋绮年不以为然:“姻缘是老天爷注定的。不该我的,煮熟的鸭子都会飞走。该是我的,丢出去也会回到手里。”
    尘埃落定。
    所有失窃的宝贝进了故宫博物院。所有人都寻找到了归宿。
    董秀琼羞答答地告诉宋绮年,她打算和小武结婚,想请宋绮年做女傧相。
    宋绮年狂喜。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我给你做礼服好不好?就当我送你们二位的礼物。我一定把你打扮成全上海最时髦最漂亮的新娘子!”
    董秀琼脸颊绯红,一直低头微笑,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
    难怪一向衣着朴素的她今日穿了一件新款的浅绿色旗袍。鲜嫩的颜色就如同她迎来新生机的人生。
    “我比小武大那么多,又嫁过人,还生不出孩子。我本来不想耽搁他的。可是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也知道他过去的伤痛。我们俩同病相怜,都是摔破了又重新粘起来的瓶子,只有我们才最理解彼此。人生路还有那么长,有个人陪着一起走,挺好的。”
    宋绮年热泪盈眶。
    随后不久,陈家二老又告诉宋绮年,他们俩打算结伴去敦煌。
    “还去?”宋绮年极其不舍,“爸爸不回复旦教书了?”
    “复旦这么大一间学校,又跑不掉。”陈教授道,“但是去敦煌做研究,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已经老了,还能再干几年?走这一趟,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妈妈呢?”宋绮年又问朱慧群,“西北那气候很恶劣,漫天风沙,您受得了?”
    “受不了的时候再回来就是了。”朱慧群道,“我和你爸爸会照顾好彼此的。你妹妹嫁人了,你又有小傅,也不需要父母总跟在身边啦。”
    宋绮年无法再挽留父母,只好尽心帮他们收拾行李。
    她购买了大量的中西药,还亲手给父母赶制了两套厚实的冬衣。
    陈家老两口动身那日,正巧出伏。
    阵阵凉风刮过全城,赶走了湿热的水气,带来阵阵凉爽。
    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秋天来了。
    列车停靠站台。傅承勖和宋绮年把陈家二老送进卧铺包厢里,帮他们放好行李。
    朱慧群和女儿紧紧拥抱,依依不舍地摸着女儿的脸。
    “会多给你们发电报的,放心吧。我和你爸也等着你和小傅的好消息。”
    陈教授同傅承勖握手告别:“绮年就托付给你了。”
    “陈老放心。”傅承勖郑重道,“我定不会让你们二老失望。”
    火车鸣笛,乘务员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
    宋绮年和傅承勖同二老告别。
    朝车门而去时,一个年轻男子提着行李走过来,同傅承勖擦肩而过。
    “三爷。”
    “照顾好老人家。”
    “是!”
    男子进了隔壁的包厢。
    陈家二老坚决不肯让傅承勖派人照顾,可宋傅二人怎么放心两位老人奔赴荒凉、治安又不好的大西北?
    于是傅承勖让手下乔装成同行的旅客,一路同行,还会在当地住下来,就近照顾二老。
    目送列车远去,宋绮年和傅承勖挽着手往回走。
    宋绮年感慨:“好像每个人都有了新的奔头。”
    “上一段旅途结束,新的旅途又开始了。”傅承勖道,“人生就是由一段段旅途组成。”
    “我们呢?”宋绮年问,“我们的下一段旅途通往哪里?”
    “你想去哪里?”
    “只要你在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傅承勖将宋绮年双手拢着,唇虔诚地贴了上去,像在对神祷告,感激祂赐予自已爱人。
    宋绮年和他额头相抵,享受着这份温情惬意。
    人潮熙熙攘攘,两人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良久,他们才松开,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