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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4章 霜降(二)

    第54章 霜降(二)
    这一日,天长县大雪纷扬。
    詹枚在院外下车,原打算让书童叩门询问“今日雪大,不知二妹妹可有什么事是需要帮忙的”,却听老韩的孙儿说,小姐不在院中,正在屋后头忙着。
    詹枚撑伞绕去屋后,才知贞仪在忙什么。
    此事要从数月前说起,橘子在此安家后,招来附近不少野猫,若叫橘子来说,那些野猫们皆是为瞻仰它的风姿而来,毕竟它这个岁数,可是当之无愧的猫中人瑞,猫界老祖宗——
    有几只猫儿和橘子玩熟了,总在宅子内外徘徊,有一只腹中怀了猫崽,眼见天气渐寒,贞仪便决定在屋后搭个棚窝给它们落脚御寒,那日午后,詹枚来访,便帮着老韩一同造下了猫屋。
    此刻贞仪便守在这座猫屋前——那只母猫正在下崽,附近有两条野犬走动,惹得产崽的母猫惊惶应激,先前正是橘子驱赶野犬的叫声将贞仪吸引了过来。
    老韩的孙女手持竹竿吓唬野犬,詹枚将伞举过贞仪和橘子头顶,贞仪抬眼看,正对上青年和煦的眉眼。
    待母猫将四只猫崽全部产下,天色已暗,大雪已停,天地间被积雪映照出几分清透的银蓝色。
    橘子瞧见,有一只猫崽竟是三,眼睛一圆,当即要钻进去帮忙给小猫舔毛,下一刻便被猫妈妈一记猫拳呜嗷几声婉拒了。
    瞬间清醒的橘子自觉有些丢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遂假装很忙地舔了舔爪子上的雪,又抖了抖皮毛,做罢一百个多余的动作赶走尴尬之后,复才好整以暇地重新端坐屋前。
    看着垫着茅草的木屋里热腾腾出炉般的小猫和大猫,橘子顿生几分豪气骄傲,不免想要吟诗一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咪咪俱欢颜啊。
    咪咪二字便好比每只猫咪的初始密码,橘子接下来每日都会来看望猫妈妈和它的一群“初始密码”,慢慢地,橘子得到了进猫屋的权力,终于如愿为那只小三猫崽舔毛。
    临近年关时,王介和王元一同从金陵来天长看贞仪,给贞仪捎来许多东西,有大嫂嫂做的吃食,有贞仪要的书籍,还有些新衣,虽是年节新衣,里外皆为素色。
    守丧之家需着素服,春联也要换作丧纸,除夕清晨,贞仪接过卓妈妈递来的蘸满了面糊的毛刷,亲手在门上贴上草黄色的粗糙火纸。
    做完一切后,贞仪立在门外有些出神之际,王家一群兄弟姊妹寻了过来,詹枚也在其中,他向贞仪抬袖执礼,含笑道:“二妹妹,岁除安好!”
    贞仪笑着回礼:“改岁大吉,詹家阿兄也安好。”
    詹枚未回宣城过春节,他说已向家中传过信,待年后清明时再回去。
    除夕的年夜饭,贞仪是和族人们还有詹枚一起吃的,热腾腾的饺食和果酒入腹后驱散了严冬寒气,待天色黑透,各处燃起焰火,贞仪被姊妹们拉着一同去看打铁。
    铁水火光偶有些许迸溅之际,贞仪下意识地侧首躲避,却见有人快一步抬袖挡在了她面前。
    见贞仪抬头看来,詹枚收回手臂时,含笑认真道:“愿二妹妹初心不与年俱除。”
    这是有些特别的新年祝福,贞仪会心而笑,露出一点虎牙:“愿我等永似少年时。”
    初心不与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时。
    贞仪的目光随着漂浮的铁缓缓上移,除夕夜无月,胜在星空繁密浩瀚。
    星辰移动变幻,日升月落间,正月很快过去。
    二月初一,清晨,詹枚和王家两位堂兄为贞仪的屋顶换了一层新瓦。
    二月初二,傍晚,詹枚给贞仪送来了一张新梯。
    贞仪登梯坐上屋脊,橘子紧跟其后跳上梯子,待至最后一节时,橘子回头朝认真扶着梯子的詹枚“喵”了一声,示意他也上来坐坐。
    得橘子大人邀请,实为莫大荣幸。
    屋顶观星,视野尤其开阔,贞仪将窥筒递给詹枚,教他如何使用,与他解释各星宿的位置。
    詹枚对星象了解不精,但他极擅长倾听,并在倾听的过程中生出诸多向往仰望之心,不止是对这片璀璨苍穹。
    詹枚也不只是在倾听,诗词歌赋是他所擅,而他和贞仪一样也曾游历四方,谈及各地风貌时,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说到曾共同踏足之处,又闻贞仪有一箱稿纸记录了各处地貌气象,詹枚不禁道:
    “虽是去的同一处,可二妹妹所观却这样细致,我倒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般白白过此一遭了……果然,二妹妹之心细聪慧,远非我所能及也!”
    青年的眼睛诚恳而钦佩,如星子坠入静湖。
    天地很大,屋顶很小,原本漫长的夜好似倏忽即过。
    天际微微泛白时,詹枚回过神时,转头对贞仪笑道:“今年有幸与二妹妹一同看罢整个龙抬头了,也算弥补了幼时之憾。”
    贞仪几分茫然:“詹家阿兄说的是?”
    詹枚便说起幼时在金陵王家二月二庭院观星之事:“……留之是最先回去的,兄长也未能熬得住,二妹妹中场也睡去了,只又不甘心地与王公约定来年再看龙抬头。”
    卧在二人中间的橘子伸了个懒腰,它也记得呢,那晚正是还很小的詹家小子抱它回去的。
    贞仪却有些赧然:“我竟全无印象了。”
    詹枚丝毫不介意地一笑:“二妹妹那时才几岁?且二妹妹的脑袋理应拿来记更紧要更有用的东西,这些无用小事我记着就好。”
    东方现出一缕霞光,院中鸡鸣声清亮,在院中守了一夜的黄色田园犬欢快地摇着尾巴,冲着屋顶汪汪叫了两声,似在催着主人下来。
    贞仪踩梯而下,自这晚后,贞仪几乎每晚都会踩着梯子登高观星,詹枚却是再不曾随同了,男女相处总归不便,二月二那晚彻夜相谈实在是个偶然。更多时候贞仪都是一人静坐屋顶,有些事情确实也更适宜一个人去做,安静是很珍贵的东西,贞仪很需要它。
    当然,橘子始终都在,它不会妨碍贞仪的安静,相反,它很擅长给贞仪带去心底最深处的安宁。
    三月下旬,金陵递来一封家书,信是王介所写,照例说了家中近况,道一切都好,让贞仪无需挂念,又道大兄与大嫂开了一间鸭汤馆,大兄为此变得十分忙碌,倒是愈发有正经模样了。
    贞仪将信上内容复述给卓妈妈听,橘子听到王元开汤馆,两分欣慰过后却剩八分炸毛,毕竟男人创业总是叫人心惊胆战的,可怕得很——比杜飞眼中何书桓强吻如萍还要可怕!
    五月端阳,又见金陵家书,信中说汤馆的生意渐有起色,橘子那八分炸毛方才勉强压低至五分。
    端午后,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的屋顶反而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卓妈妈在院中拿铜盆烧艾叶驱蚊虫,橘子时常带着一串猫儿巡逻屋宅内外——大黄也总跟在后头,它被橘子教育养大,很多时候都误认为自己也是只猫,常做出许多迷惑之举。
    猫狗安保队负责巡逻,老韩则习惯搬张挽床子躺在院中,手里摇着大蒲扇纳凉,日复一日地守着在屋顶上做大事的小姐——小姐在看天上的东西,天上的事,能不大吗?
    在老韩看来,再没什么事能大得过这个了。
    而在卓妈妈看来,今夏的头等大事是要让老韩务必穿上短打:“……多穿一片布而已,也热不到哪里去的!”
    这一年夏,一辈子习惯了夏日袒胸打赤膊的老韩被迫守起了男德,橘子对此很欣慰。
    而在老韩将橘子眼里的粗布背心穿起来之前,橘子看到了老韩胸口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是刀疤。
    贞仪很喜欢和老韩闲聊,老韩精通各类农事,对气候的把握也很得心应手,有很多书上都不曾写明的生活常识,常让贞仪茅塞顿开。
    一次闲谈,贞仪好奇地问起老韩年轻时的事,也顺便问起了那道疤的来历——听小姐这样问,卓妈妈在心底叹气,怪她,老韩的衣服到底还是穿晚了。
    却听老韩说,那疤痕是年轻时对付入室盗窃的贼人留下的,彼时被贼人生生砍了一刀,昏迷了不知多少日,醒来时,那时还很年轻的书生王者辅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贞仪惊叹,却也就此了然,难怪祖父这样信任韩爷爷,多年来将老宅和田地都交给韩爷爷打理,显是将这里留给了韩爷爷做养老之用。
    原来是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共同历险的往事。
    贞仪觉得这样勇毅的事迹很值得被记下,她说要为韩爷爷写一段传记。
    老韩惶恐的不得了,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哟……老奴连个像样儿的名儿都没有咧!”
    传记,那都是给大人物的东西!他一个种庄稼的老汉,那不是叫人笑话嘛!
    贞仪却很坚持,只让他再说得详细一些。
    老韩挠挠脑壳儿,一面说“万万使不得的”,一面却忍不住坐得直了些,声调也不由自主变得严肃了,慢慢竟很有说书人的架子:“……正是夜色黢黑之时,却见自那墙头上蹦下一人,定睛一看,竟是青面獠牙……”
    “怎还青面獠牙啦?”端着一盆刚炒出锅的生走来的卓妈妈听到这里,讶然道:“这是要写《戏说老韩》不成呀?”
    正是八月午后,同在院中坐着的詹枚笑道:“或是《韩公志异》——”
    老韩的孙女接过那盆地锅生,一边给小姐剥生,一边道:“阿爷,您就脚踏实地地说吧!”
    老韩皱眉沉吟一瞬,终于思索好了措辞,改口道:“……却见那蹦下来的,竟是个形如野猪站起般的恶汉!”
    卓妈妈:“又成野猪了?总之务必是有獠牙,是跟獠牙杠上了!”
    坐在小马扎上的贞仪笑得直不起腰来,詹枚也放声笑了。
    地锅炒过的生剥开后,搓一搓,吹一吹,便露出油润发黄的生仁,个别被炒得略点些焦黄色,入口却也格外地香。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烘烘的,在贞仪脚边睡觉的橘子身上满是生屑,它翻了个身,露出毛绒绒的肚子,四爪伸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贞仪说要为老韩写传记,便真的动笔了,三日后,詹枚再来时,贞仪便拿出了稿纸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
    詹枚看罢,唯有夸赞而已,贞仪很擅长为他人写传记,且很执着为“小人物”写传记,她为女子立传的文章詹枚都拜读过——不单是写传记,她的诗也是如此,多见为寻常百姓鸣不平之音。
    詹枚心中钦佩,却也有一丝隐忧。
    进了九月,贞仪开始向天长的族人、也向詹枚道别,一年之期已满,她要回金陵了。
    王锡琛亲自来接女儿,临行前,贞仪将这座小院的一切托付给老韩,朝夕相对一载余,临别之际老韩竟洒下泪跪送,一双孙儿眼中也包着泪。
    离别总是伤人,贞仪心内也并不松快,只忍着泪说,她会常回来看一看。
    詹枚和王家子弟们一同目送着贞仪抱着橘子上了骡车,贞仪和他们、也和詹枚说,待来日他们去金陵,便可以去大兄的汤馆中吃粉汤。
    王锡琛朝着族人们施礼道谢辞别。
    骡车远去,橘子还在想着屋后那一窝猫——老韩给它们取了名儿,虽然很土气,但猫有了人给的名儿就不再是野猫了。老韩舍不得喂太多饭也没关系,它可是传授了很多捕猎高招给它们的,包括必要时可以入室自取……所以老韩只需要在冬日修一修猫屋就行了。
    反正等贞仪再回天长时,它也会跟回来看一看的。
    天气已有些冷了,骡车内,操心的橘子又往贞仪身边挪了挪。
    回到金陵后的第二日,贞仪带着静仪去看了大兄的鸭汤馆,这一日正值霜降来临,早起很适宜喝一碗鸭血粉丝汤,再配上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或是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芝麻酥饼。
    橘子却没心思吃东西,它是来视察的,它得亲眼看看王元创业的现状才行。
    深夜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