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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年后。
    “miss池,后天要送厂的清样已经拿回来了,你要不要看一看?”美编部门的小沉拎着一纸牛皮纸袋,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
    池净顿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连忙拢了拢一丝不苟的髻,藉由这个简单的动作掩饰方才的失神。
    接过广告清样,她仔细检视了一遍,轻点螓首。“应该没其它问题,上次的几个错字也都校正了。你们能够尽早送厂印刷,就尽量提早,下周就得先把第一批海报送到各大连锁书局。”
    “。”小沉的姆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miss池,你很适合穿米白色,今天看起来好漂亮。”
    “谢谢。”池净温柔的笑了笑。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的软丝长裤,搭配同色系丝质上衣,整个人看起来飘逸而灵气。脑后青丝虽然扎成一丝不苟的髻,薄薄的刘海却让老气发型平添了几许年轻的感觉。她白皙的娇容上除了口红,不施其它妆彩,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丽淡雅。
    “经典艺术经纪公司”里,有大半的员工习惯称呼她“miss池”因为译音听起来肖似“秘书处。”她身为老板的执行秘书“秘书处”的称呼倒也名实相符。“池姊,晚上我们要替美芳庆生,你要不要一起来?”坐在她门外的工读生小妹跟着探进头来。
    “对啊!一起来嘛!”小沉也热心的邀约。
    “谢谢,可是我今晚还有事,不去了。”她很委婉的回绝掉。
    “池姊,我们每次找你去吃饭,你都推说有事。”彩雯不依的撒起赖来。“对不起,我家里真的有事。”她无奈的摊了摊手。可想而知,晚上赴会的一定都是那票年轻爱玩的同事,她铁定是话不投机的。
    彩雯还想再接再厉说服她,她生怕招架不住,连忙指了指桌上的几份文件。“我手边还有一堆文书工作要处理,不能陪你们聊了。”
    “好吧”彩雯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晚上又少了一个可以拗请客的人了,真闷!
    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位小朋友,池净吁了口气,靠回椅背里。
    其实称他们小朋友有些不太公平,小沉今年也有二十八了,小她两岁而已。然而,她就是感觉自己比他们沧桑很多,彷佛是上一辈的人。
    很难相信,归返台湾已经三年了。犹记得当时一身病苦的她站在家门前,着实吓骇了亲朋好友们。大家只知道她和裴海离婚了,细节她不愿谈,别人也不好问,悬案就此搁了下来。
    彷佛那一年半的婚姻从未存在过。
    经过四个多月的心灵疗养期,她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简明丽一直鼓励她回到天池艺廊,然而,旧有的工作岗位上余存了太多的回忆,她暂时承担不起。于是,在得到学姊的谅解、并婉拒了她的邀约后,池净选择一间新成立的艺术经纪公司落脚,担任起老板的执行秘书一职。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她不轻谈感情,不接受追求,只专心投注于工作上,下了班准时回家,过着如同工务员的规律生活。
    这段期间,裴劲风曾试着联系她,却被她一一回绝。当年为了顾全他们的父子情,她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已不再是裴家的媳妇,对他也算仁至义尽。
    试了几次不得要领之后,裴劲风终于放弃了,此后再也不曾打搅过她的生活。和裴海在英国一别,倏忽已三载了。
    两人虽然再不相逢,她仍听得到他的相关动向,有时从报纸,有时从杂志,有时从同行之间的口耳相传。后来彩雯进入经典工读,首席偶像就是“那个在全界都好有名、又帅又有才华、又赚好多钱、东方人之光的超级大帅哥”裴海。于是,她就更能听到关于裴海的点点滴滴。
    正经的消息有他在何年何月,于某处某地举办了某某主题的个展;或某某国的某某大学颁给他某某成就奖。
    倘若三年前裴海的声望称之为“如日中天”那么三年后的他已成为一则传奇。他强烈的个人魅力,以及作品显透的光华,在在奠定了他的大师级地位。
    八卦消息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偶尔他会被记者拍到偕同长笛美女在高级餐厅共膳;抑或和某位艳美的超级名模同游意大利;再不然便是珠宝赠红粉知己,再添一椿香艳美谈。
    裴海的鉴实力自然是无懈可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选焙手表一定找泰格休尔,暴发户才买劳力士,而布瑞特林又太小家子气。物色珠宝先考虑古青斯基,镶工、切工就看第凡内,除非迫不得已才上卡地亚这些都是他的品味和习惯,她仍然深深记忆着。可以想见,那位收受他馈赠的红粉知己,当天一定笑展了整夜的欢颜。
    罢了。罢了。这男人再与她无瓜无葛了。池净硬生生斩掉心头的叹息,潜心沉回工作里。
    下午五点半,池净收拾好皮包,熄掉办公室的灯。一走入电梯间,彩雯正靠在大理石墙上等候其它同事,最新一期的国际艺术月刊被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嗨,你们好好玩,我先走了。替我向美芳说一声生日快乐。”她轻扯一下大女孩的辫子。
    “,byby!”彩雯咧开轻稚爽朗的笑纹。
    下班尖锋期,电梯以龟速移动于各个楼层之间。她耐着性子等待。四楼、五楼还有八层楼。
    “啊!”冷不防,彩雯爆出一声大叫。
    “怎么了你?”池净惊魂甫定的轻抚胸口。
    “哇!怎么会这样?偶像破灭了,呜”彩雯满脸沉痛,指着杂志上的“艺界人事动向。”
    “我看看。”她好奇的接过来。
    “呜,我的偶像居然订婚了亏我还一天到晚梦想他会来台湾,到时候我要穿超级紧身劲爆火辣的短裙去勾引他。结果裴大帅哥居然敢不等我,自己跑去另结新欢,还快结婚了,呜太伤我的心了。”彩雯夸张的捧住胸口,简直是痛心疾首。她怔怔捧着杂志,以近乎呆滞的心情,仔细咀嚼报导中的每一串字与句。(艺文花讯)古刀剑艺术的发扬者裴海,近来传出喜讯,已与所属经纪公司的董事长千金订婚。
    据悉,媞娜.艾地格出身于名门世家,芳龄二十五,教养良好,目前服务于家族经营的艺术经纪公司。三年前裴海与该公司签约时,媞娜即被指定为他的贴身经纪人。由于裴海的旧约即将到期,如今传出此一喜讯,家族长辈有意笼络的心意不言而喻。对于外传的政治婚姻一说,媞娜主动表示,她和裴海已经相恋多年,两人纯粹是两情相悦。
    经纪公司发言人也私下透露,由于裴海目前正忙于五年一轮的世界巡回展。待展示会结束后,两人将择吉时举行婚礼。
    他要结婚了。他又要结婚了。
    她茫然的读完报导,茫然的合上书页,茫然的踏进电梯,茫然的投入下班人潮里。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只晓得胸膛里空空荡荡的,一缕丹心彷佛失了着落。他爱上别人了。他要结婚了。
    她茫然的进入卧室里,在有限的空间内走来走去。原来以前的自以为洒脱全是假的,现在真真切切的听闻他即将结婚,旧有的伤口又被掀拔开来,血淋淋的,狼籍不堪。以后,便是想自以为洒脱,也没有必要了。他要结婚了。他即将成为别人的。四周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凄冷,好孤凉
    她捧着一颗空洞的心,旋开收音机,让喃喃低诉的细语充斥于四面墙之间。如果不放一点声音出来,她怕会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爱上别人了
    收音机里幽幽凉凉,传来女歌手的吟唱。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
    香烟氲成一滩光圈,和他的照片就摆在手边。傻傻两个人,笑得多甜。
    开始总是每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后的那一点点倦,也许像谁说过的贪得无餍。总之那几年,感性赢了理性那一面回想那一天,喧闹的喜宴。耳边响起的究竟是序曲,或完结篇?感情说穿了,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总之,那几年,你们两个没有缘。薄暮渐渐盖过天白,孤灯不明,情思欲绝。她卷起帘帷,独望着天上的一轮皎月。母亲曾在房外唤她出去吃饭,她不应也不理。
    不是已经想开了,不再为他伤怀了吗?
    这天夜里,台北没有下雨。
    而,她哭了。
    切切的伤鸣应和着回荡的歌声:总之那几年,你们两个,没有缘
    高八度的兴奋叫声一路从电梯间烧过来。彩雯重重擂了办公室门两下,不等她应声便主动推开来,红扑扑的小脸盈满了欢欣的光彩。
    “池姊,你听说了吗?裴海的台湾巡展要和我们经纪公司合作耶!今天下午老板和几位重要主管要到那个媞娜小姐下榻的饭店,与他们谈合的耶!你也会去吗?”“不会。”她放下刚结束交谈的话筒。“谈合约又不在我的职务范围内,我只负责公司内部的事务。”
    “真的啊?”彩雯好生失望。“我本来还想,如果池姊也会去,就可以顺便帮我跟裴海索取签名照。不过他会不会露面还很难说啦!说不定就只有那个媞娜小姐出面当代表。”
    池净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上回哭完了那个夜之后,她已下定决心,从此不再让裴海影响自己。所以,她一点也不想谈裴海。
    “那个媞娜小姐是他的随行经纪人,他当然不必事必躬亲。依裴海的个性,要是有人敢拿这些闲琐的事烦他,早被他轰出大门了。”她耐心的解释完,又俯首埋进文书工作里。
    “池姊,你讲得彷佛和他很熟似的。”彩雯奇怪的盯着她。
    她心头一窒。“裴海脾气欠佳又不是新闻,行内人人都晓得。好了,我今天忙得很,你别来缠着我聊八卦。”
    “好吧!我去拜托张姊好了,听说她今天要去当会议记录。”小火车头又兴匆匆的刮向另一个战役区。
    池净静坐了半晌。媞娜下榻的饭店,那表示裴海并不住在同一个饭店里啰?他们离婚时,裴海把台湾的产业全过给了她。当时她不肯要,他也不收回,那些房产就这么搁着了。以裴海的性情,他不会在未征询她之前继续使用那些产业,所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来台期间究竟落脚于何处。
    停!裴海已经不是你的问题,别再想他。大脑专断的下发一项指令,她叹了口气,重新钻回工作堆里。
    合约协商的过程并不顺利。隔天老板进入公司,马上把她叫进去,淅沥哗啦吐了两缸苦水。
    “你都不晓得那家伙脾气多坏,昨天我们才刚进门坐定,媞娜也才刚开始阅读两方的文件而已,那个裴海莫名其妙晃过来,叽哩咕噜就讲了一堆什么脓包、扰人安宁、要谈也不看看人事时地物数,真是气死我了。”老板大人长到如此年纪,还不曾生受过此等待遇。
    “他骂人?”她倒是不太意外。
    “骂?他肯骂就好了!”老板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根本是冻死人,几句冰冰冷冷的嘲讽把我们冻得直打哆嗦。再不抱头鼠窜,连这张老脸都给他刮了干净。”不用吼骂的?池净大为惊异,这可不像以前火性子的他。
    “不是媞娜负责和我们交涉吗?裴海怎会在场?”楞了半晌,她终于问。“谁晓得他们在搞什么鬼?”老板没好气的说。“而且裴海态度差也就算了,好歹撂完几句话,他人就走了。倒是那个媞娜,真真太可恶!姿态摆得超高不说,我们提出来的宣传活动,她没一项肯配合。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谈了嘛!”
    不谈最好,正合我意。池净心里暗暗祈祷。
    “池净,今天你替我跑一趟,带着业务主管们一块儿去。你的耐性好,个性又温和,或许受得了裴大师裹脚布似的臭脾气。”老板终究还是不愿放过这条名扬国际的大肥鱼。“我?!可是”一阵心慌意乱的情感忽地横扫过她心田。
    老板大人挥了挥手。“就这样决定了。你先出去准备吧!业务部已经约好今天下午三时,地点仍然在凯悦的商务会议室。”
    “是。”她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情况如同五年前的重演,当年是简明丽分派她去找裴海签合约,而今却换成新任老板了。
    为何每个人对裴海有意见时,总不约而同的推给她呢?她彻头彻尾的觉得郁闷。大敌当前。
    虽然怀着如此戒慎恐惧的心情来赴会是很可笑的,但池净就是控制不了揪在胸口的重担。
    她既想见他,又想避得远远的。见他,是为了瞧瞧这三年的递嬗在他身上写下何种改变,不见他,是怕愈合中的心又再一次裂开来。
    商务会议厅内,神情紧绷的不只她一个人,随行的企画经理和行销公关经理眉囚锁,还对昨天的不欢而散印象深刻。
    “池小姐,老板交待这合约一定要谈成。佣金方面,彼我两方在昨天已经达到共识,比较困难的是后续的宣传活动。待会儿对方的姿态若仍是摆得比天还高,你也别放在心上,就当是被啄木鸟啄了一口,能把合约谈下来最重要。”公关经理怕她稍后受了气,先凑近耳旁来面授机宜一番。
    “我知道。”她以安抚的语调回复他。
    “今天裴海应该不会来。倘若真的来了,你别理他就好,会叫的狗不咬人。”企画经理也加进来咬耳朵。
    那你就错了。裴海偏偏会叫也会咬人,咬起来还痛彻心肺。
    “放心,他不敢骂我。”她淡淡的说。哪来这么大狗胆!
    门被轻扣了几下,对方的经纪代表姗姗踏进来。一女一男,女的是媞娜,男的是他们公司的助理,没有裴海。池净的心稍微平稳了一点。
    桧木会议桌旁,两方人马各自盘据了长桌的两侧。她坐在面对门口那侧的最右首,两位经理坐在她旁边,媞娜则坐在对面中间,位于她的斜对方。两派人马很有几分隔岸对垒的味道。明明是合作,怎么会弄得如此草木皆兵?她心里忍不住好笑。等所有人坐定后,企画部经理主动替两方介绍。“池小姐,这位是裴先生的经纪人,媞娜.文地格小姐;艾地格小姐,这位是池净小姐,今天我们老板不克出席,由她全权代表。”
    “请叫我媞娜。”媞娜主动向她伸出手。
    池净和她对上了视线,娥眉几不可见的蹙了起来。她们两个长得好象!
    她们的酷似,在于气质和外形打扮上,并非五官相像。东方人和西方人的轮廓极难碰上相肖的。
    池净记得杂志上照片的媞娜是一位金发美女,坐在眼前的年轻女人却将金丝渲染成深褐,已近乎黑色。她的秀发以平板烫拉直,披散在肩后,年轻娇艳的面容只薄上了一点粉底和口红。
    这种清爽素雅感觉她恍如看着一个年轻五岁的池净。
    反倒是她自己,今天特地把秀发绾成了髻,再戴上一副平光眼镜以增加权威感,整个人看起来冷淡而严肃,不若平时的柔善可亲。
    “首先,我想为昨天的事向三位致歉。”媞娜的态度比昨天友善很多。“裴先生临时有事来饭店找我,却不知道我们正在开会。各位也明白艺术家很少有耐性好的,所以才会弄得大家如此尴尬。”
    接收到媞娜的开场白后,她连忙拢起散乱的思绪,专心于公事上。
    “别客气,两方能达到最后的共识比较重要,让我们进入正题吧!”她率先翻开合约的第一页。“在佣金抽成方面,昨天已经谈出一个令彼此都很满意的结果,我想今天就直接商讨下一个项目。”
    叩叩。轻而徐缓的敲叩声中断了两方人马的对谈。
    所有人直觉抬起头,望向敞开的门口。裴海懒洋洋的倚着门框,白色长衬衫从两边袖口卷起至手肘,紧身蓝色牛仔裤衬出一双硕长的腿,闲适中散出尊贵和优雅。他仍是一个这样好看的男人!池净怔忡想着。
    他把头发剪短了。原本及肩的长发,现下变成近乎平头式的短发,更加重了雄性的刚猛有力。
    三年的鸿沟彷佛消逝,生命轨这一下子又拉回原点。她怔忡和他对视,那副深不可见底的眸光也牢牢攫住她,在她脸上、身上搜寻时光的痕迹。
    “海,你怎么又来了?”媞娜连忙放下手边的所有资料,花蝶蝴似的翩迎上去。两分钟前的专业冷静,在见到他之后,全转为热恋中女子的娇美。
    海?当年连她都没有称呼他“海”呢!池净从魔咒中挣脱出来,马上强迫自己回开目光。
    “我昨天不慎中断了你们的会议,心里好生愧疚,今天特地过来看看。”裴海拉开长腿,嗓音带着几乎难以辨别的笑意。
    池净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赫然发现他就坐在自己正对面。她连忙又低下头。台面下,企画部经理偷偷踢她的足踝,示意她从现在开始加强警戒,进入备战状态。“呵,难得你肯出席这种会议,平时是求你都求不来的呢!”媞娜也坐回他的身边,俏脸正笑得娇甜灿烂。“各位,我为刚刚的中断致歉,让我们回到正题吧!”“谈完了金额,我们希望能进一步确定行销公关的事宜。”池净以着极度公事化的语气开口,视线完全不瞟向正对面。“展示会就在两个月后了。下星期开始,我们打算全面在媒体上发送广告,届时希望裴先生能配合参加一些广播节目的访谈,以及电视节目的通告。”
    “很抱歉。关于宣传事宜,我们昨天已经解说得很清楚了。”媞娜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来不喜欢公开露面,连敝公司的经纪合约上都言明不能强制他亮相。况且裴海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大师,名号已经够响亮,我们相信以他的身分和地位,也不适合再出面做宣传了。”
    “话虽如此,台湾的艺术生态与国外不同,民众普遍对艺文性的活动较为冷感。多数人是抱持着看明星的心态来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摆在其次。这个无奈的现象让身为台湾人的我很难以启齿,但它终究是事实。所以我们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顺利把这次巡展办得有声有色。”池净很有耐心的解释。
    “好。”低沉的声音发自于她的正前方。
    正欲开口回辩的媞娜怔了一怔。“什么?”
    “好,我配合,还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儿。
    池净被他盯睨的部分彷佛有两道隐形的火在焚烧。
    “另外,开幕首日一定会举行开幕酒会,我们希望裴先生当天能出席,并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讲。”她头也不抬,继续往下念。
    媞娜面露难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难,但裴先生”
    “好,我去。还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媞娜的秀眉拧了一下。许是因为有些下不了台,当然,更或许是因为裴海的眼光从头到尾盯在池凈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净仍然固执的把注意力定在媞娜身上。“另外就是海报的问题。我们希望能安排裴先生进摄影棚,拍摄海报专用的宣传照。”
    “我们总公司备有完整的档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会请他们把印相簿寄过来,让您们挑选。”比起方才努力帮心上人争取的态度,这回,媞娜的口气比较淡了。“媞娜,我希望您能了解,敝公司希望拍摄的是具有台湾本土风味的宣传照。”她柔和但坚定的强调。注重个人权益以及合约精神固然是好事,但这些美国人也未免官僚得离了谱。
    媞娜精致的细眉皱了起。“很抱歉,我们”
    “好,我拍。”裴海两手盘在胸口闲闲坐着,身形显得魁伟而巨大。“还有呢?”“海!”媞娜终于瞪住他。
    连企画和公关两位经理都下巴垂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昨天还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师吗?他们的视线来来回回的,不断游移在气氛诡异的两人之间。池净,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为她窘毙了!
    他一定要做得这么明显吗?她只要想到事后得应付两位主管的垂询,以及可能传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大致就是这样。我们今天回去把合约打好,明后天就可以安排签约。”企画部经理主动替她回了话。
    结果赢得裴海一个老大不高兴的斜睨。
    此处非久留之地!池净当机立断,即刻拿起铅笔把条文的增删部分修改好。然后,她顿了一顿,不大情愿的把草约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这是今天的讨论结果,请您过目,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她的视线最高只触及他的颈部下方,接着便游移开来。
    裴海耸了耸肩,探手将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长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间触上了她的指尖。池净彷佛被火烧灼一般,火速缩弹回来。
    其它人都被她剧烈的动作吓一跳。她尴尬的握紧双手,醉人的粉晕色染红了双耳。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头开始翻阅起来。
    “笔。”他忽然头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觉把手上的铅笔替过去。
    裴海接过来,咻咻刷刷的画掉几行宇,又添上几个字。再翻页,足足看了十分钟,终于点点头,把草约推回她桌前。
    “没什么问题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宽得不可思议。“笔还你,谢谢。”铅笔递在半空中,池净瞪着笔杆半晌。那只笔是她握热了的,现在上头却有他的体温
    “您留着吧!”她低头收拾好合约,率先站起来。“既然双方都达成共识,我们先告退了。”
    “很高兴和贵公司合作。”媞娜的态度明显冷了许多,已失却初开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对她。
    所有人随之站起来,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动。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轮到他。由于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视线互相交缠了几秒钟。
    “谢谢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几乎创下金氏世界纪录中最短的握手时间。然后,落荒而逃。
    离开饭店后,她并没有随着两位经理回公司,只请他们帮忙告事假,谎称有事要回家。
    她没有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晃着。
    第一次觉得台北是个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这城市如此空虚,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题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全黑。华灯闪烁,将她包裹在绚烂里,颜色却染不匀纷乱的心。
    她随便买了个热狗面包裹腹,来到马路旁,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她已经伫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区。
    星月灿放,四下无光。裴氏旧宅彷佛一只沉睡的巨兽,静静伏卧在山中。新婚的记忆回到脑海。
    婚后不久,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去度蜜月,反而在这深山里过了一个月只羡鸯鸳不羡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没上班,两人厮守在宅子里。笑闹,谈天,吃贩,听音乐,耳鬓厮磨
    曾经那样充满甜蜜爱意的大宅,如今却寂寥得彷佛从没有人住饼。
    她轻轻叹息伸手从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备用钥匙,她开门进去。屋内和屋外,一样静谧冷清。她慢慢走进门,经过客厅,上了楼梯,来到昔日的卧房前。空气中漾着久无人居的尘埃味,隐隐约约,男人与女人的笑语犹在耳边回荡。
    “该起床了,你别再闹我,给邓伯发现了好丢脸。”
    “你以为他不晓得我们关在房里做什么吗?”
    那些旧日的甜蜜回忆
    她推开门进去,对面落地窗的帘布半掩着,皓月迤逦了一地铅华,替房内的浓黑浅亮了银白。
    直直走到窗前,凭着窗儿远眺,夜幕繁星点点。
    啪嚓一响,角落亮起一点火红色的星芒。她回过身。
    夜,仍保护着两个人。他隐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里,两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来了,和她一样重游旧址。这算是默契吗?淡淡的烟味飘向她鼻端。“别抽那么多烟。”她轻声道。
    烟头火光只让她看见他的下半张脸,淡淡红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来。“我的小净,还是如此温柔美丽,却又如此冰冷疏远。”他的声音缥缈而悠远,低低震荡着空气因子。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三年未见,他们都变了。他变得更内敛,昔年的锋芒外露和锐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变得更沉静,温柔轻绶如旧,却褪去那股小鸟依人的娇涩。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净了。”她轻声道。
    他再度开口时,沉哑的嗓音彷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
    沉默又成为夜的唯一语言。
    她静静等着。不久,香烟的味道消失,门屝响起轻微的吱嘎声,然后,他的味道也消失了。
    她仰起螓首,禁忍的泪珠终于滑落玉颊。明明已在心头允下诺,却又因何为他落了泪?
    夜露深重,月影移向天际,只有她独自留在深山里一个距离海好遥远的地方。注:本章节中所提及之“阴天”一曲,由李宗盛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