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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朱丹听着句句理,却又句句不中听,只能挺着肚子回了屋,坐在窗前偷潸,只把一双眼睛哭得桃儿似的,外头是蓝的天,蓝到几乎泛白,像一件反复浆洗直至腿色的旧蓝布衫。
    “大少奶奶好像在屋里头哭呢。”王妈下来眨了眨眼睛说道。
    翠芳掀了掀嘴唇道:“白眉赤眼,哭什么?不会是因我那两句话将她吓哭了吧?”
    二太太睨着她道:“你当谁都像你似的没心没肺,你说话倒是过过脑子。”
    越珒早已坐不住,起身上楼去了。轻手轻脚猫到她的身后,从后头一把抱住,下巴颏抵着她的肩窝,“夫人,宝贝,姑奶奶”的叫着。
    朱丹还沉浸在伤感之中,无心理他。
    “是不是十姨娘惹你不高兴了?她这人就是这样,信着嘴说,不动脑子的。”
    朱丹把肩膀一塌,横眉道:“你赖别人做什么,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越珒没料到竟是自己,傻笑道:“原来罪魁祸首是我。”又起身蹲到她的面前,用大掌替她揩着泪,“那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出出气。”
    她伸手将他一推,偏巧他没蹲稳,咚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螃蟹似的支在那儿,模样很是滑稽。朱丹见状忍不住嗤地抿嘴一笑,又好气又好笑,脚尖轻扬,嗔怪道:“哎,你故意的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故意使自己出丑吗?”
    “谁知道你呢,你那心思谁能琢磨的透呀,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心里却夜夜盘算着怎么将我送到千里之外去,我睡在你旁边,竟一点儿口风都没探到!”
    越珒哑笑着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坐到她身旁道:“你又冤枉我了不是,你听我狡辩。”
    朱丹一怔,抿嘴笑道:“好,我听你狡辩!”
    他又厚着脸皮贴到她身上来,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半晌蹦不出一句词来。
    朱丹催道:“怎么,还没想好词。”把身子一扭,“还是连狡辩也懒得狡辩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都说了,你也都明白了。”
    朱丹茫然道:“咿,你说什么了?”
    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抵在她的唇边,“嘘,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你我之间何须多……嗯?你今儿喷了什么香水,真好闻。”
    朱丹无奈道:“当真是狡辩!”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朱丹只得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
    他又喃喃了两句:“我真恨我自己没有两个脑袋四个身子,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但我心里都是你和孩子,这一点不假。”
    他太疲乏了,又因闻了这柑橘草木的香气神经舒缓,就这样搂着她打起盹来。
    她就这么由他抱着,不敢乱动,也是心疼他总也睡不好觉。无聊了便望着他的睡颜,一会触触胡茬,一会摸摸眉毛睫毛,但一想到要去香港的事情,便满心满肺的舍不得,忍不住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嗫嚅道:“要是往后都像今日一般就好了。”
    说完鼻孔里喷出一口薄气,笑自己傻气。
    眯了一会儿,王妈进来道:“大少爷,电话。”
    越珒骤醒,因睁眼太快,一只眼翻出三层眼皮,他温柔地挪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去接个电话,你接着睡会儿。”
    出了卧室门便换了一副面孔,冷着一张脸问王妈,“谁的电话?”
    “嗳,就是那个叫土匪的日本人。”
    越珒也不去纠正她,轻笑一声,转身走去书房接电话。
    第一百零七章
    次日广和梨园门口围满了日军,土肥原瞥了一眼水牌,指着头一个名字道,“就他了。”
    班主竖起大拇指道:“司令好眼光。”
    随后顾氏兄弟下车进了戏院。
    “顾桑,你们的京戏我不太懂,还请你来点戏。”土肥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越珒转着手上的婚戒,问躬身立在一旁的班主:“他请的是哪个角儿?”
    “嗳,点的水笙老板。”
    越城闻言霍地起来,黑着面孔要走。
    越珒睃了他一眼,冷冷道:“给我坐下。”
    越城双手插兜,扭着脖子道:“要么换人,要么我走,我听他唱戏恶心。”
    上海梨园行里谁人不知水笙和顾家三姨太的绯闻?不过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段孽缘罢了,放在民国以前,十有八九是要被拉去浸猪笼的,眼下国门一开,思想开化,竟有文人研墨蘸笔写成一段佳话,倒说这是至真至纯的爱情,戏子亦有情。
    班主默默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戏文里的桥段,瞧这顾二少爷的态度,也知其中为难。
    越珒道:“耍性子也该分分场合,坐下!”
    越城气得呼哧哼哧地往椅子上一倒,翘起二郎腿道:“这大上海离了他水笙没人会唱戏了是吧?”
    越珒对他的牢骚置之不理,朝土肥原笑了笑,“舍弟年轻气盛,扰了雅兴,还请见谅。”
    又对班主道:“请水笙老板好好唱一出霸王别姬。”
    班主连应着小跑去了后台。
    越城烦躁道:“又别姬,一年别三百回,就不能整天新鲜的玩意。”
    土肥原道:“你们的项羽很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赢则生,输则死,即使败了,也是个英雄,我很钦佩。”
    越珒撇过脸朝脚边啐了一口,又撇过脸去望着他笑而不语。
    水笙一出场,土肥原登时目瞪口呆,他的一双豆眼钉在虞姬的脸上,那是一张属于过去的脸,足以跨越时空和性别的美。
    越城低声嘲讽道:“他一个日本人,听得懂唱什么玩意吗?”
    越珒道:“你倒是中国人,你听得懂吗?”
    越城噎住,怂道:“至少比他强。”
    水笙望着台下的一片土黄军装,鬓边流出汗来。
    他一面唱: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一面暗想起前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一名武生在台上被日本人一枪毙命,兔死狐悲,谁知自己下一秒会不会吃日本人的枪子,纵使如此,他仍要唱下去——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们嘲讽戏子无情,也不假,戏子的命是戏给的,戏子的情都入了戏。
    恨只恨扮了相,便身不由己了。
    舞剑之际,土肥原脱下手套,学着他们抓起一粒瓜子放在唇边嗑了嗑,道:“我想和顾桑做一笔生意。”
    越珒直言道:“抱歉,我从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顾桑你还在生气,玉萼桑的事情我很抱歉,可一码归一码,我和你谈的促进东亚共荣的伟大事业。”
    越城动了心,忙问:“什么生意?”
    土肥原微笑道:“我欲和青帮长期合作,你们要协助我们逮捕抗日分子,以及抓住那些写反日报纸的记者。”
    说完又拈起一粒瓜子,也不磕,改用指甲剥弄。
    越城道:“这不难,不就是抓些人么。”
    土肥原点头道:“另外我们正在筹建一个新的毒品生产联合组织,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乐意将上海鸦片经营的垄断权交给你们。”
    越珒沉默不语,旋着手上的戒指。
    越城兴奋道:“这是一笔好买卖啊,哥你算算——”
    他忘乎所以地掰着手指头算账,越珒冷冷覰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变脸之快,吓得越城抓着一把瓜子塞进嘴里不敢吭声。
    土肥原笑道:“你们可以再考虑考虑,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越珒敷衍道:“好。容我再想想,看戏。”
    这一场戏看完顾越珒便叫手下的人去买了次日的船票。回到顾公馆吩咐佣人收拾行李,一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弄得不知所措。
    家里乱作一锅粥,佣人忙着翻出几只藤箱,问:“大少爷也不说说都是谁去香港嘞,弄得我们无头苍蝇似的抓瞎。”
    “你们先收拾十姨娘,十二姨娘还有大少奶奶和六小姐的行李。”
    朱丹搭拉着脸道:“就是说呢,逃难似的,好像走慢些就要落到灾了。”
    佣人正搀着香雪过来,恰好听到逃难二字,忙问:“谁要逃难?”
    朱丹走过去道:“叫我们逃去香港呢。”
    香雪直言不去,任他们说干了嘴巴也不肯去,坐到沙发上由人伺候着喝了半盏茶,伤感道:“我一个瞎子,到哪儿去不是一样的?你们若是对我不放心,就将我关在屋里就行,还省得跌跌撞撞,叫人寸步不离的看着。”
    朱丹不由得也伤心起来,心中又愧又疚,原来一件事就能毁掉一个人,她想,人怎么生来这样的脆弱,玻璃似的,一磕就豁了个口子,一碎就满地的玻璃渣子,女人偏又是那顶薄顶薄的那一种,饶是金屋贮之,也还怕个意外万一。
    二太太道:“十二就留下来陪着我说说话吧。”
    香雪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嗳,我留下来陪你,我虽无用,索性还有一张嘴能吃能说,倒像是那无线电,光有个声。”
    二太太笑道:“有你在,我还需要听什么无线电呢,那东西只是个物件,还有个不灵光的时候呢。”
    朱丹又去缠着越珒撒娇道:“缓两日再走不行吗?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越珒漱了漱嘴,又揩了一把脸,方才冷静下来将看戏一事细细交代,又道:“谁要是捆了你来威胁我,我想,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做的,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急急的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红着脸道:“我倒成了祸水了,别说了,我走还不成嘛。”
    二太太笑道:“对,你们都走,要抓就叫他们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去。”
    众人忙道:“那哪行啊。”
    “怎么不行,我一把老骨头了,他们未必啃得动呢,我这身柴肉想必都是酸的。”
    杪悦也嚷着不肯走,抱着越珒的大腿不撒手。翠芳一面强拉硬拽,一面骂道:“小讨债鬼,你留下来谁管你死活啊。”
    “阿悦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翠芳吓唬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日本鬼子一尖刀就给你挑起来了,你是没见过外头那些死掉的小赤佬,肠子都被挑出来,拖得老长,阎王看了都不敢收嘞!”
    杪悦被唬住了,撅着嘴要哭出泪来,但还是忍住了,皱着一张粉团的小脸倔道:“五哥说日本鬼子也是鬼,鬼都是假的,我不怕。”
    大家不由呆住了,打量着眼前这位还没有腿高的六小姐,她的影子却是那样的长,若论影子该是个大姑娘了。
    小杏抱着一床被褥笑道:“六小姐是花木兰嘞,能去上阵杀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