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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第6部_第六章 死斗

    决裂
    潘季驯、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证明了高拱是一个无比卓越的优秀政治家,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开始重新焕发生机活力,而他的声名也随之达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辉灿烂的顶点,一个阴影却已悄然出现,出现在他的背后。
    张居正并不是个老实人。他或许是个好人,却绝不老实,对于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论资历,高拱比他早来三年;论职务,高拱从翰林院的科员干起,直到副部长、部长、大学士,几十年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劳苦功高,而他却是从一个从五品副厅级干部被直接提拔为大学士,属于走后门的关系户;论能力,高拱可谓不世出之奇才,能谋善断,相对而言,他还只是个愣头青。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张居正都只能乖乖当小弟,而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凡事唯高拱是从,遇到大事总是请示再请示,十分尊重领导。
    可问题在于,高拱并不满足于当老大,他还要当爹,他要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服从他的指挥,谁要不听话,是要被打屁股的。
    刚开始的时候,张居正也没啥意见,毕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风似乎也没什么,但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当他亲眼看到那个被打屁股的人时。
    这位倒了霉的仁兄就是殷士儋。关于此人,那真是说来话长。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张居正同期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选为庶吉士,之后又被调入裕王府,担任裕王的讲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运也不错,隆庆二年(1568)还当上了礼部尚书。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阁。
    在明代,这实在是个要命的问题。记得我当年小学时曾被任命为卫生委员,现在想来,那是我担任过的最高职务,虽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多扫一次地,却实在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什么呢?
    因为卫生委员是班委成员。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虽说平时管收作业,实在是威风八面(特别是对我这种不爱交作业的人),但他们不是班委成员,老师召集开会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资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师的最高指示。
    卫生委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灰头土脸,但每当听到老师召唤时,将手中的扫把一挥,高傲地看一眼收作业的科代表,开会去也!
    那是相当的牛。
    相信你已经明白了,科代表就是各部部长,班委就是内阁,老师就是……
    参考消息
    传说中的殷士儋
    在著名作家蒲松龄的笔下,殷阁老被描写成一个跟狐仙打过交道的倜傥书生,不但做了狐女婚姻的主婚人,还在人家婚宴上偷了只金杯做纪念。在后世的口口相传中,殷家人都有一套演算天历的本事(古称“数术”,指利用阴阳五行来推知事物发展的势态),尤以殷士儋的父亲和殷士儋本人为个中高手,判定自己的死期,竟分毫不差。当然这并不可信,否则仅凭谣传,殷士儋也早就被嘉靖捧到西苑养着了,哪里会到了隆庆年间才开始研究他的入阁问题呢?
    扫地的强过收本子的,就是这个道理。
    殷士儋讨厌收作业,他想去扫地,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根正苗红的殷部长入不了阁,说到底,还得怪他的那张嘴。
    在这个世界上,同样一件事,不同的说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个胖子,体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说人家体重0.1吨,被人打残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算是个地道的山东大汉,平时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当年给裕王当讲官时经常严词厉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后来裕王登基,对这位前老师也没什么好感。
    其实皇帝怎么想还无所谓,关键是高拱不喜欢他。
    这很正常,高拱要听话的人,而殷士儋明显不符合此条件。
    所以入阁的事情拖了好几年,人员进进出出,就是没他的份儿。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这位收作业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扫把——入阁了。
    这自然不是高拱偶发善心,实在是殷部长个人奋斗的结果,既然高拱不靠谱,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太监。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监的门路,终于得偿所愿。对此高拱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他也是靠太监起家的。
    但老奸巨猾的高学士自然不会就此了结:不能挡你进来,那就赶你出去!为了及早解决这个不听话的下属,他找来了自己的心腹,都给事中韩楫。
    参考消息
    歪打正着
    韩楫算是高拱手下一等一的搏击手,海瑞整治徐阶的事件过去了没多久,他就又掀起了另一事端:徐阶的老乡孙克弘,派了个家人孙五进京给亲友送家书。韩楫正巧得到消息,说徐阶打算重新出山,已派人到京城打探消息。于是韩楫命人把孙五抓了,可徐阶出山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他便巧手妙织,编了一个故事,说徐阶的家人不法,受害人要告御状,徐阶公然派孙五进京阻拦。没想到这件事没彻底整垮徐阶,反倒是孙克弘因此事受牵连,而孙府的世交李春芳也随之致仕。但李春芳一走,高拱也算歪打正着,捞到了首辅的位子。
    几天之后,在韩楫的指示下,言官们开始发动攻击,殷士儋同志的老底被翻了个遍,从上学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来骂,搞得他十分狼狈。
    高拱得意了,这样下去没多久,殷士儋只能一走了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点——殷士儋的脾气。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事情从一次会议开始。本来内阁开会只有大学士参加,但有时也邀请言官们到场,偏偏这一次,来的正是韩楫。
    殷士儋不喜欢高拱,本打算打声招呼就走人,一看韩楫来了,顿时精神焕发,快步走上前去,说了这样一句话:
    “听说韩科长(韩楫是六科都给事中,明代称为科长)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不要紧,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现场。
    殷学士的这句话只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加上在场的人又多,于是高拱的脸面也挂不住了。
    “成何体统!”
    好!你肯蹦出来就好!
    孙子当够了,殷士儋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高拱!陈大人(指陈以勤)是你赶走的,赵大人(指赵贞吉)是你赶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赶走的,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当时就蒙了。他万万没想到,像殷士儋这种档次的高级干部,竟然会当众发飙,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更让他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殷士儋真是个实诚人,实诚得有点儿过了头,这位仁兄骂完了人,竟然还不解恨,意犹未尽,卷起袖子奔着高拱就去了。
    反正骂也骂了,索性打他一顿,就算要走,也够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见殷同志来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穷追不舍:脸已经撕破了,今天不打你个半死不算完!
    关键时刻,张居正站了出来。他拉住了殷士儋,开始和稀泥:
    “万事好商量,你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显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点儿不给面子,对着张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张太岳(张居正号太岳),你少多管闲事,走远点!”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谁敢挡我就灭了谁!
    所幸在场的人多,大家缓过劲儿来,一拥而上,这才把殷大学士按住,好歹没出事。
    我算了一下,闹事的时候,殷士儋五十六岁,高拱六十岁,张居正最年轻,也四十七岁,三位中老年人竟然还有精
    力闹腾,实在让人钦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东人,颇有点儿梁山好汉的意思,敢作敢当,回家后没等高拱发作,就主动提出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在高拱看来,这个结果还不错,虽说差点儿被人打,但自己还是赢了,可以继续在内阁当老大。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场风波正是他覆亡的起点,因为在那个纷乱的场景中,张居正牢牢地记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话:
    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赶走,陈大人可以被赶走,那么我也会被赶走——当高大人看我不顺眼的时候。
    况且,我也喜欢首辅的那个位置。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张居正就确定了这样一个认识——两个人之中,只能留一个。
    而那个人,只能是我。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和抱负,高拱,你必须被毁灭。
    张居正打定了主意,准备对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动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实一直以来,高拱虽说对张居正抱有戒心,却还是把他当朋友的,直到有一天,高拱听到了那个传闻。
    对高拱而言,赵贞吉是可恶的,殷士儋是可恶的,但只要他们滚蛋,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只有一个人除外——徐阶。
    对徐大人,高拱可谓是关怀备至,对方家破人亡之后,他还是不依不饶,经常过问徐阶的近况,唯恐他死得太轻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跑来告诉高拱,张居正和徐阶有秘密来往,答应拉他一把,帮他儿子免罪。当然了,张居正也没白干,他收了三万两白银。
    高拱平静地点了点头,他准备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不久之后的一天,他找到张居正闲聊,突然仰天长叹:
    “老天爷真不公平啊!”
    张居正没有说话,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正题。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儿子,而我一个也没有?”
    张居正这才松了一口气。高拱确实运气不好,六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将来也只能断子绝孙了。
    为缓和气氛,张居正发挥了他和稀泥的专长,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儿子多,但也不好养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有徐阶送你的三万两白银,养活几个儿子不成问题。”高拱微笑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张居正慌了,他这才发现对方来者不善。无奈之下,他只得赌神发咒,说些如果收钱,出门让雷劈死、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话,最后搞得声泪俱下,高拱才做了个样子,表示这是有人造谣,我绝对不信。然后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给了他一个教训,今后他就会老实听话——这是高拱的想法。
    必须尽快解决他,再也不能迟疑——这是张居正的决心。
    一个过于优秀的太监
    决心下了,可该怎么动手呢?扫把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的高拱已经今非昔比,连无比狡猾的徐老师都败在他的手下,单凭自己,实在没有胜算的把握。而且这位六十高龄的高老头身体很好,每天早起锻炼身体,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也太不靠谱。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一个人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他的名字叫冯保。
    和明代的同行们比起来,冯保是个非常奇特的太监——奇特得不像个太监。
    一般说来,太监由于出身不好,且家庭贫困,能认识几个字、写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识分子了。按照这个标准,冯保绝对可以评上教授,因为他不但精通经史,而且还是著名的音乐家,擅长演奏多种乐器;此外他还喜欢绘画,时常也搞点儿收藏。
    比如有一次,他在宫里闲逛,“无意”地走进了宫内的收藏库,“无意”地信手翻阅皇帝的各种收藏品,然后“无意”中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画,最后便“无意”地“顺”(学名叫偷)走了这幅画。
    事实证明,冯保先生的艺术鉴赏眼光是相当高的,因为那幅被他收归己有的画,叫做《清明上河图》。
    像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这样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凑个热闹,是因为冯太监在偷走这幅画后,还光明正大地在画上盖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纪念(类似“某某到此一游”)。
    捅出冯太监的这段隐私,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他虽然有文化,搞艺术,却绝非善类,做坏事敢留名,偷来的锣还使劲儿敲,这充分说明他具备了以下几种“优良”品质:胆大、心细、脸皮厚。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最适合搞阴谋。
    而更让张居正喜出望外的是,这位冯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明代的太监机关中,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因为这个部门负责帮皇帝批改奏章,具体说来是用红笔打钩,然后盖上公章,上到军国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都得过他们这关。
    参考消息
    冯保的替罪羊
    相传冯保“顺”走了《清明上河图》后,到了隆庆年间,成国公朱希忠嗜画成癖,听说严嵩收藏的《清明上河图》在宫里,就跟隆庆商量着给国库捐钱,请隆庆赏他此画(也就是买回去)。冯保一看大事不好,连忙找了一个替罪羊,说一个小太监偷了画又不敢卖掉,于是把画藏在御沟的石缝里,遇到下雨,画已被雨水泡烂了。私毁国宝,再加上隆庆正被户部左一本右一本的国库空虚奏章弄得有些火气,这一火上浇油,立刻就处死了那名小太监。这么一来,冯保虽然拿着名画又盖了章,也没胆子跟人炫耀了。
    从嘉靖年间开始,冯保就是司礼监中的一员,隆庆登基后,他也官运亨通,成了东厂提督太监兼御马监管事太监。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职务,要知道,东厂是特务机关,而御马监手握兵权,是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第二号实力机关。既管特务,又管部队,一个太监能混到这个份儿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冯保并不满足,他要做太监中的霸主,就必须回到司礼监,得到另一个位置——掌印太监。
    司礼监的工作是打钩和盖章,打钩的人数不等,叫秉笔太监,有资格盖章的却只有掌印太监——有且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从我的公章下过,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时前任掌印太监下课,太监也要论资排辈,按照职务资历,应该是冯保接任,但他却没有得到这个位置,因为高拱插手了。
    高拱横插一杆,把御用监管事太监陈洪扶上了宝座。原因很简单,当年陈洪帮他上台,现在是还人情时间。
    你陈洪不过是个管仓库的御用监,凭什么插队?!然而可怜的冯保只能干瞪眼,高拱实在太过强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总有一天等到你。
    似乎是冯保的痴心感动了上天,陈洪兄上台没多久,也下课了。这下应该轮到冯太监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荐了孟冲来接替陈洪的位置。
    冯保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据说在家里连骂了三天,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如此激动,倒不全是有人抢了他的职位,而是这位孟冲兄的身份实在有点太过特殊。
    按照规定,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必须在基层单位或重要岗位锻炼过,这样才能当好太监领导。可是孟冲先生原先的职务却是尚膳监,这就有点耸人听闻了,因为尚膳监的主要职责是管做饭。
    也就是说,尚膳监的头头孟冲先生,是一名光荣的伙食管理员。
    太欺负人了!上次你找来一个管仓库的,我也就忍了,这回你又找个做饭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马桶的?
    冯保终于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在经过短时间观察后,不需要介
    绍人介绍,也没有经过试探、牵手之类的复杂程序,冯保与张居正便一拍即合,结成了最为亲密的联盟。
    但双方一合计,才发现高拱兄实在很难拱。他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皇帝也对他言听计从,朝中爪牙更是数不胜数,一句话,他就是当年的徐阶,却比徐阶难对付得多,因为看起来,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丝毫并没有提前退休地打算。
    于是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这种事情哪有个准儿,正当这对难兄难弟准备打持久战时,局势却出现了进一步地恶化。
    为保存实力,张居正与冯保商定,遇到事情由冯保出面,张居正躲在暗处打黑枪,两人不公开联系,总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发生了。一天,张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说隆庆皇帝病情加重。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但此时天色已晚,为了给冯保报信,张居正便写了一封密信,连夜派人交给冯保。
    安全抵达,安全返回,张居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天,当他刚刚迈入内阁办公室的时候,一声大喝镇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送密信给冯保?信上写了什么?如果有事情,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内阁里只有我们两人,既然是破事,咱们就往破了说。他死死地盯着张居正,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张居正没有准备,一时间手足无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间,他就换上了一副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着高拱,也不说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子死活不表态,看你怎么办?
    这大概算是耍无赖的一种,于是在对峙一段时间后,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张居正不要乱来,便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事情闹大了,一听说联系暴露了,冯保就炸了锅:
    还搞什么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摊牌吧!我们两个一齐上,鱼死网破,看看谁完蛋!
    张居正明白,冯保是对的,现在情况紧急,高拱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所谓先下手为强,如果现在动手,还能抢占先机,再晚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动手还有一丝胜算,等待似乎毫无生机。
    面对着极端不利的局面,张居正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地抉择:
    “再等等。”
    无与伦比的天赋,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滚的政治经验,最终拯救了张居正,让他作出了一个极为准确地判断: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继续隐藏下去,等待时机的到来。
    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机会来临。
    隆庆皇帝终于不行了。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补,却只当了六年的皇帝,估计是当年压力太大,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乱飞,他又没有他爹那种心理素质,一来二去就一病不起。
    这位循规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干,所以把工作交给能干的人。在他统治期间,经济得到发展,百姓安居乐业,连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一句话,他是个老实人。
    就在这一天,这位老实人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紧急下令,召见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高拱、张居正,以及刚刚入阁不久的高仪。
    这里说一下这位高仪,虽说他姓高,却绝非高拱的亲戚。这位兄台当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学,几十年勤勤恳恳,小心谨慎,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老实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比如当年他做礼部尚书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失了火,烧得一干二净,好歹是个正部级干部,重新盖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仪却极为另类,他自己没钱,也不向组织开口,竟然找了个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没买过房子,就这么凑合了十几年。
    所以很明显,高拱拉这个人入阁,就是用来充数的,在他看来,高仪不过是个老实本分、反应迟钝的人。然而,此后事情地发展告诉我们,他或许老实,却绝不迟钝。
    在接到入宫的命令后,高拱立刻意识到皇帝可能不行了,为了不耽误事,他撒腿就跑。据史料记载,这位仁兄连轿子都没坐,六十多岁的老头,一溜烟从东安门跑进东华门,终于在皇帝咽气之前抵达目的地,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顺便说一句,这条路线今天还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试着跑跑,从东安门起始,跑进故宫太和殿(记得带钱买票),体验古迹之余也可以缅怀一下先人。
    当高拱到达寝宫时,才发现有五个人已经先他而来,他们分别是皇后、太子朱翊钧、太子生母李贵妃、张居正,以及那个他最为讨厌的人——冯保。
    这是一个看似平常的人员组合,前三个人先到场是正常的,他们住得近;张居正比自己先到,也还情有可原,毕竟这小子年轻,跑得快;冯保是司礼监秉笔,是皇帝的秘书,过来凑凑热闹,似乎也说得过去。
    所以紧要关头,高拱也没多想,奔着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万没想到,张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为他早就从冯保那里得到了消息;而冯保之所以在场,是因为他策划已久的阴谋即将在此实现。
    看见高拱来了,已经在阎王登记本上签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这位陪伴他三十余年,历经坎坷共赴患难的朋友、老师,说出了最后的话:
    “太子年纪还小,天下大事,就麻烦先生你了。”
    讲完,走人。
    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庆皇帝朱载垕驾崩,年三十六岁。
    皇帝死了,按照惯例,大家都得哭一场,无论真心假意,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同理,按照惯例,哭完了就该商量遗产、权力方面的问题。
    此时,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说了,太子交付给我,还有谁能取代我不成?
    从法律的角度上讲,皇帝大人对高拱提出要求,这叫口头要约;而高拱答应了这个要求,这叫口头承诺。然而事实证明,无论是要约还是承诺,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志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因为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气的冯保行动了——他拿出了合同。
    这份所谓的合同,就是遗诏。
    关于这份合同的内容,就不多介绍了,大体也就是些我干过什么错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劳苦大众,现在我死了,请诸位多多照顾我儿子之类,但当高拱看到那句关键的话时,当即暴跳如雷:
    “着令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大学士共同辅政!”
    这回算是翻了天了。
    在明代两百多年的历史中,太监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刘瑾这样的超级大腕,担任辅政也是痴心妄想。这是有道理的,毕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着个太监能学到啥呢?
    然而,这个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给破了,高拱气得七孔冒烟。
    更何况,按规定,遗诏应该是我来拟的。皇帝死得急,没来得及写,大家也都理解,现在你冯保竟然搞出一份遗诏,天上掉下来的?!
    但是激动归激动,毕竟人刚死不久,孤儿寡母在眼前,闹起来也不好看,况且遗诏也没指明冯保辅政,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自己的人,有账慢慢算,咱们走着瞧。
    只过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错了。
    第二天,另一条遗旨颁布: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退休,由秉笔太监冯保接任。
    原来如此!
    瞧不起太监,偏偏就被太监给耍了,高拱终于发现,他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局势十分不利。
    但老滑头毕竟是老滑头,在短暂惊慌之后,高拱恢复了镇定,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议之后,他们订下了一个几近完美的攻击计划。
    这一天是隆庆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胜券已经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