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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海伦娜

    在男人怀中醒来对海伦娜而言是个颇新鲜的体验。
    夏季的余热尚未过去,日出也早,蒙蒙的光线如白雾般填充视野。她盯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睡颜,竟然没立刻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没做到最后。等她哭停了,狄奥尼索斯沉默地抽身,开始挑拣她发间沾上的碎叶。最后两个人当然去了浴室,但海伦娜罕见地筋疲力尽,洗完澡就迷迷糊糊睡了。狄奥尼索斯为什么留了下来,她记不太清。
    就在这时,狄奥尼索斯突然睁开眼。
    睡意朦胧只有一瞬,他平静地解释:“您让我留下的,”顿了顿,“您不让我走。”
    海伦娜有点恼火:“我不记得了。”
    对方只笑了笑。
    她冷冷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狄奥尼索斯没什么留恋地起来:“是。”
    海伦娜看见他背上细碎的伤痕,心情忽然好了一点。
    在局势明朗前,海伦娜决定闭门不出。当晚,她又叫来狄奥尼索斯。
    仆役一退下,两个人就找到了彼此的嘴唇,不知道是谁主动。他抚摸她的背脊,掌心在腰间摩挲;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滑过肩膀抵住胸膛。与此前半真半假的挑衅不同,此刻燃烧的是纯粹的渴望。
    火很快烧上床笫,狄奥尼索斯压上来:“可以了么?”
    海伦娜挑眉:“你等不及了?”
    对方沉默片刻。
    她嗤笑:“你自己确认不就知道了?”
    “嗯。”
    ……
    从这天开始,海伦娜的夜晚就属于狄奥尼索斯。
    很快,他们比彼此更熟悉对方的身体。但热情并未随新鲜感消退。在这个男人身上,海伦娜好像找到了某种安稳不变的东西。当然,这不过是幻觉。她清楚这点,但白日里紧张而不安定的东西已经够多:皇帝,执政官,提贝里乌斯,安东尼娅,丈夫人选……她需要在夜晚抓住什么才不至于在动荡的海洋中溺水。
    正因为这个希腊人是奴隶,海伦娜无需担心背叛。而就算失去他,她想,她也不会太可惜。
    因此海伦娜可以容忍狄奥尼索斯的无礼,又或略微为他克制不甘人下的傲慢。他们互相纠缠,经常为无关紧要的细节争吵、而后若无其事地和好。有时,他们只是彻夜交谈。
    海伦娜很喜欢这个男人说话的样子,也喜欢他时不时冒头的尖刻。
    聪明人要不刻薄是很难的。相较之下,她无法容忍愚蠢。
    “第一次见到提贝里乌斯时,我就知道,我讨厌这个哥哥,因为他愚蠢得让我嫉妒。”提贝里乌斯奉命带兵去收拾越境的日耳曼人当晚,海伦娜这么说。
    狄奥尼索斯似乎被她这话逗笑了,当然,他只流露出了些许:“嫉妒?”
    “我不是什么哲学家,”她和他交换了一个略带嘲弄的眼神,“但我认为快乐是愚蠢的专利。”
    “皇帝钟爱的海伦娜难道从没感到快乐过?”
    “十五岁生日前夕,嬷嬷使我深信我是全罗马最美的女人、将要初次见面的未婚夫一定会对我神魂颠倒,我相信父亲会一直几近溺爱地宠我,在皇宫里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那时我是快乐的。”她顿了顿,“但也愚蠢得无可救药。”
    狄奥尼索斯眼里有温和的嘲弄:“你的快乐就像某道极高的门槛后的国度,跨不过就是跨不过,一旦离开就无法回归。”
    “看来你不同意?”
    “快乐不过是比较的产物,”狄奥尼索斯单手托腮,他认真组织语言时就会这么做;海伦娜有时候觉得,她挑起话题就是为了看他思索时快速闪烁的眼神和这迷人的小动作。他继续说:“说快乐是翻山也不过分,在平地上行走会觉得无趣,只有抵达更高处才会感到快乐。”
    “如果是这样,要一直保持快乐几乎不可能。”
    “是不可能,”狄奥尼索斯将眼神转向她,“永恒的快乐是不存在的,但相对的快乐,我相信是存在的。”
    海伦娜轻笑:“那么相比做提贝里乌斯的奴隶,当我的奴隶更快乐?”
    狄奥尼索斯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她,半晌才轻声说:“我不否认。”
    他的眼神竟然令她的心揪了起来。海伦娜探身过去,碰了碰他的嘴唇。
    对方讶然,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你比刚才快乐一些了么?”
    这是个出乎狄奥尼索斯意料的问题。
    她本不期待得到回答。对方却突然将她拉过去,回了一个唇贴唇、不带情|欲的吻。
    “你又比刚才快乐一些了么?”他将问题抛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沉默地继续刚才那个吻。
    这个问题和答案都无意义,这点彼此心知肚明。
    海伦娜怀疑刚才这番话多少戳到了狄奥尼索斯痛处,因此她没有拒绝他略显出格的要求。
    ……
    海伦娜羞愤得发抖,几乎要发作,但回头与对方眼神相触后,她竟然没了抵抗的意愿。狄奥尼索斯的眼神很沉,那里面有绝望,还有她不想看的某种情愫。
    她闭上眼。水声,碰撞,喘息,心跳,温度,触碰,气息,这就是此刻世界的全部了。
    于是海伦娜想到,他们可以交谈、可以争吵,却从来没有情话,更不要说誓言。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中意狄奥尼索斯,她大概不会否认。可没有人会问她是否爱他。
    奴隶主当然可以喜爱、甚至迷恋他的奴隶。但正如皇帝是鉴赏战马的行家是一回事,而将他的爱驹封为执政官是另一回事,仅仅是奴隶主可能爱上他的奴隶这个想法,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这根本不可想象。不仅仅因为奴隶好比家畜,人对牲畜产生爱意是异常的;更因为爱这个词眼与奴隶有根本上的冲突,爱上什么即便不至于卑躬屈膝,也至少会将其摆到相同地位对待,而奴隶之所以为奴隶,就是因为他们是人下之人。爱是挑衅,妄图颠覆帝国根本的疯狂举动。
    没有人会这么想,他们不被允许这么想,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想。
    爱上奴隶是禁忌。
    海伦娜想,这大概与问狄奥尼索斯是否爱她一样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