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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一〕
    在杭州参加完滕子君的葬礼,我们赶回北京。
    葬礼没什么可说的,悲痛而平静。哦,忘了说,郝泽宇笑了一下被拍到了,这一笑激起了千层浪。本来滕子君死时,他没发微博,就有挺多人骂他的。滕子君的葬礼上,他还敢笑?照片传到网上,原本帮他说话的人也觉得他这人太薄情了。
    顿时,他的最新微博评论数超过十万,各种咒他死的话题每天也乐此不疲地被开发出来。自诩正义的键盘侠甚至去骂他关注的人,我和老牛当然也被人肉出来。
    因为老牛的微博一直骂白莲花,又把白莲花粉丝引入战局,甚至老牛的母校——北师大的官微——也不能幸免于难。
    对比之下,我的下场还行。我前东家《时尚风潮》的官微被骂几天后,终于正式发表声明,说我早就因为工作能力不足被开除了,现在跟《时尚风潮》毫无关系。这把我感动的,前上司莎莎姐在《时尚风潮》工作了十多年,官微上都没出现过她的名字,我这个小助理竟然上了前东家的官微,命真好!
    我这么厚脸皮的人当然会过得好,然而郝泽宇史无前例的“爆红”,老牛各种公关压不住,他失心疯地决定不回北京了,要去灵隐寺出家。
    我劝他半天,最后说灵隐寺不是尼姑庵,你这样美貌,出家后日子也不会平静的,更六根不净了。终于劝住了他。
    一人吃了四人份的麻辣香锅后,老牛缓了过来,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别人都是红到发紫,咱家红到发黑,也是一种千金不换。
    至于郝泽宇,这几天感冒了,人虽然蔫儿,但精神头不差,拿着一个小本比比画画的,更让我高看一眼,原来抗压能力这么强。
    我心大此时成为了优点,老牛也忍不住问我:“你就没愁的时候吗?”
    “愁什么?有饭吃,有觉睡,今天有什么可愁的,反正明天会更惨。”
    回北京的飞机一落地,天就特嘚瑟地猛撒头皮屑,后面的航班都因为暴雪延误了。
    出关,好多媒体的长枪短炮围过来,我本想蹭在前面抢镜的,哪想着老牛抢镜的功力比我更深厚,怪不得他下飞机前换了一身衣服。
    见媒体围过来了,老牛把行李箱往我身上一抛,拎着见客用的bv包,稳稳地抢在镜头中心,说:“我们暂不回应……”
    此时,一个扎小辫的女生跑来,一边破音尖叫,“你给我去死!”一边向郝泽宇泼来一瓶黄色液体。还好液体没落到郝泽宇身上,半途就落地了,直接洒了老牛一身。
    在场人无不目瞪口呆,媒体兴奋地猛按快门,马上丢弃毯星老牛,又来拍郝泽宇。
    此时,我觉得应该配乐——《感恩的心》。好在没抢过老牛,否则被泼一身尿的就是我了,感恩!郝泽宇没被泼到,要不然他以后该怎么混啊,感恩!郝泽宇又要上头条啦,虽然这样的头条没人想上啊,感恩!好在只是尿,万一是硫酸呐!老牛的花容月貌怎容有失?感恩!
    老牛眼疾手快地就把泼尿那小孩制伏了,我们去机场安保协查了一阵子,就出来了。
    一堆话筒凑过来,本来要让老牛换衣服来着,但老牛不换,把话筒扒拉到自己面前,以外交部发言人的口气,答记者问,“绝不接受和解!强烈谴责由网络暴力引发的现实暴力!我方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有记者问,“你们最近天天有新闻,是不是炒作啊?”
    依然带着骚味的老牛再也忍不住了,靠近那记者,“炒作有用尿炒的吗?炒完了你喝啊!”
    记者捏着鼻子,服了。
    当然,老牛作为经纪人的优秀,还在于他的判断力,上飞机前,他预料到得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飞来横尿这事儿当然没想到),他打电话遥控,弄来一辆巨星标配的gmc保姆车以壮声势。
    这让我们上车时十分有面子,好像郝泽宇多红似的,好像牛美丽娱乐有限公司背景多雄厚似的。豪车果然豪,有电视,有冰箱,冰箱里还有香槟——老牛让我别乱动,这车他就租了仨小时,酒水另算。啊,在机场时耽误了俩小时,就剩一小时可以享受了!怎能错过,赶紧补妆,自拍了一千多张,顺便劝老牛把衣服脱了,换件干净的。
    老牛不理我,拍自己带着尿味的一身衣服,发到微博上,内容是:“助理让我把衣服换掉,我说不,这件带尿的衣服,对于一个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来说,是耻辱;但对于一个经纪人来讲,是军功章。何止是尿,就算是有人泼卸妆水,我也会奋不顾身迎上去,因为没有什么比我的艺人更重要。”这条微博在五分钟内留言突破了一千,大多数人都怒赞老牛。好多人纷纷@他们偶像的经纪人,说看看人家怎么做经纪人呢,再看看你!
    手机备忘录响,上面写着服药时间,我从包里拿出一堆药,先找出郝泽宇的药,给他递过去,再找出我的药。翻翻包,就剩一瓶水了。我把药强咽下去,把水递给郝泽宇。
    郝泽宇看到,“你喝吧,我药早就咽下去了。”
    我俩好似在举行排球大赛,这瓶水就是球,我们说啥都不愿意把水放在自己手里。哦,排球比赛又混合着吃药大会:我俩比着赛似的咽药,以此证明自己不要这瓶水。
    老牛实在忍不了,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水,扔给我,说这瓶水他掏钱,我俩这种没读过大学的人,就别在这儿学孔融让梨了。
    嘿,可以说郝泽宇,但这么说我,我可有点不乐意了,凭什么说我没读过大学?我们母校大小也算是个野鸡大专!我可爱我们母校了!而且我们毕业生可有出息了!以前天上人间的头牌,还是我们学校的呢!带着这种怨恨的心理,当老牛让我把包里的香水借给他时,我干脆把包扔过去了。哼,虽然我脸上还是带着谄媚的笑,但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捍卫我们母校毕业生的尊严!一定要砸中老牛!
    结果,包的拉链没拉,包里东西掉了一地。哎,好在包里东西多,要不然香水就碎了。
    郝泽宇帮我收拾东西,拎起来一团毛线混合物。
    老牛惊讶,“哟,还会织毛衣呐?你这织的什么呀?”
    郝泽宇辨认半天眼前的图案,“熊猫?”
    老牛笑得都失态了,“我看是熊瞎子吧!”
    我心里骂道,你们这帮瞎子,这明明是mc queen的骷髅头啊!
    是,没错,我在织一条围巾。哎哎哎,同志们,我顺带手织的,不是故意要织的!
    那天我睡到下午,醒来后,想起姥姥在梦里说的,我也觉得太好笑了,本来把这事儿都忘了,哪想着爸在厨房里煮山楂,说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山楂下来的特别早。
    妈嘟哝说大福子又不是小孩了,做什么糖葫芦啊,一边又找来毛线针。毛线针?哦,爸做糖葫芦,就爱拿毛衣针当糖葫芦杆儿。
    妈又说张家二闺女,在街口开的那家店要兑出去了,毛线打特价呢,要不要给小松子织件毛衣……
    后来呢,路过街口,我顺手买了一堆毛线……没事我就织织……去上海参加滕子君葬礼,我想空闲时间这么多,趁着大家不注意,我就织着玩吧……嗯,一定是姥姥怪力乱我神!一定的!
    虽然大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织围巾(甚至他们都没认出这是围巾),但我仍然脸红了,给自己找理由,“现在厂家多黑心啊,一个粗线毛衣两千多,我自己也能织……”
    “毛衣啊?袖在哪儿?”郝泽宇翻来覆去地看。
    “不是毛衣,是围巾!我先练练!”
    我跟郝泽宇之间的空气突然凝固了一秒。郝泽宇看我一眼,眼里忽然多了一份温柔的诚恳,“福子,看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我丢围巾那事儿,你记得吧?”
    “记得啊,”我把毛线混合物抢过来,“这围巾可不是给你织的!”
    郝泽宇没看出我的慌乱,继续说:“我找围巾的时候,跟疯了似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假装大度,“哎,吓着什么呀!我丢东西也那样。”
    他却解释起来了,“我这人,就怕两件事,一是东西丢,一是东西坏。不在乎它值多少钱,只是会觉得,一样东西吧,它来到我身边,就是我的物件,总应该对它负责,应该看好它。这可能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吧,怕一切改变,恨一切物是人非。”
    啊,巨星在跟我交心,我好感动!然而一束目光射了过来,瞬间切割了我的感动。“物是人非”这种文言词儿,引起了北师大中文系硕士的不满。
    老牛恶狠狠地说:“您害怕物是人非,那您也别把您的演艺事业搞得物是人非啊。今儿人家泼尿,我还能挡住,明儿人家要是泼硫酸怎么办?”
    我插话,“老牛你要不要脸!你在微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郝泽宇感兴趣,“老牛在微博上说什么了?我也要看!”他要抢我手机,我说:“你怎么不拿你手机看?”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卸载了,那么多人骂我,我怕我手贱,看到了难受。”
    我大惊失色,我还以为他不在乎呢。
    老牛更生气了,“你怕被骂,那你别干招人骂的事儿啊!”
    到郝泽宇小区楼下了,司机问仨小时的租车时间到头了,还续租吗?
    老牛说又没记者拍咱们,当然不续,然后我们就结账下车了。
    好家伙,外边雪越下越大。郝泽宇不顾阻拦,陪我们在他家门口拦车。
    老牛刷了一下手机新闻,冷笑,“你们北京人真爱大惊小怪的,还‘北京十年一遇的大雪,全市交通停滞’,我们东北天天下这种雪,我们说什么了?”
    我换了个手机软件叫车,等了半天也没司机接单。我还惦记着吃,“不会回不去了吧?爸今晚做懒龙了。”
    “懒龙是什么?”郝泽宇问。
    “跟包子差不多,不对,就是带肉馅儿的花卷。”我正准备跟这位东北人民科普老北京饮食文化呢,另一位胖点的东北人民突然开始普及东北语言文化,东北脏话太博大精深,老牛骂速太惊人,我记不住。
    原来老牛刷到新闻:机场泼尿的那位少女说自己是白莲花的粉丝,老牛在微博上老骂白莲花,她气不过,才泼老牛一身尿。
    我懂老牛的气恼:本以为这泡尿是送给郝泽宇的,没想到这泡尿是送给自己的。自己没成英雄救美,反而成了笑话。
    更可气的是白莲花回应说,我自家粉丝犯错了,是我没教育好,跟大家道歉,但恳请各位不要继续骂我的这位粉丝了,她还是个孩子。“我的粉丝,只能我来骂!你们没资格!”
    群众又转风向,纷纷赞白莲花仗义,“路转粉!”微博话题纷纷刷起:“来世也要做花粉。”
    ……
    总之,白莲花一分钱不花,又上了一次热搜。
    老牛骂了一圈,依然怒不可遏,他把外套脱了,把里面那件沾尿的衣服扯下来,摔到雪地里,破口大骂,“白莲花,我跟你势不两立!”
    我和郝泽宇一下子被镇住了。我猜郝泽宇是被这种有文化的骂法镇住了。但镇住我的是光着膀子的老牛。大雪天,一白胖子,下垂的胸部以及肚子。我顿时想跪下,师傅啊,你怎么那么会穿衣服,那么会藏肉呢,快教教徒儿怎么穿衣服!
    〔二〕
    因为大雪封城,再加上老牛体现了悲哀悲伤悲愤,三悲一体的精神状态,郝泽宇干脆把我和老牛架到他家去了。
    郝泽宇家酒倒是不少,不闭眼都能想到这个小丧星一不开心了,躲在这满是椅子的屋子里自斟自饮,悲着没味儿的伤的精彩画面。
    老牛喝了几杯,对着郝泽宇露出欲壑难填的表情,同身为胖子的我,当然没误会老牛,我们胖子,一旦饿了,表情跟欲壑难填差不多。再说了,喝酒没有下酒菜,怎么喝多啊?
    呵呵,我霸气十足地利用冰箱里的边角料,随随便便就做出了三道硬菜,美味到郝泽宇把自个儿的半条舌头都吞下,然后他利用剩下的半条舌头,称赞我是美貌与厨艺的化身,我用洗发水广告中甩头发的方式,做作地甩了一下,发出银铃的笑声,“铃铃铃铃铃,谁让我是厨神的女儿,我告诉你,我爸就是用厨艺征服了原本看不上他的我姥姥……”
    “刺啦”一声,郝泽宇下锅炒东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对不起,以上内容,除了我爸用厨艺征服我姥姥,其他都是我编的,我吃在行,做饭只能看着。
    什么?你们说胖子都会做饭?哼,这是歧视!当然作为厨神的女儿,我简直是厨艺界的王语嫣,虽然不会亲手做,但看别人做菜,我记得可清楚了。
    当当当当!下面是《美男厨房》的节目时间,让主持人福子带你领略巨星郝泽宇的美好厨艺。
    节目开头有点香艳,不过也不算跑题,食色性也嘛。
    郝泽宇把浴缸放上水,让老牛先洗澡。老牛生无可恋地说:“除了睡我,其他免谈。”
    郝泽宇体贴地说:“你先洗干净了!”
    厨房,郝泽宇打开冰箱,发现能用的食材,只有冷冻室里的海虹、牛肉和冻馒头。他盯着这些食材呆了一会,点了一下头,利落地拿了出来。他先把海虹解冻了,拿干辣椒炝锅,把海虹倒进去猛炒。我去!他还会颠勺!又放了生抽、白砂糖、蚝油,最后起锅的时候,手法轻盈地撒上白酒。牛肉倒是好伺候,他炒海虹之前,已经把牛肉切成条,拿料腌上,放在一边。搞定辣炒海虹后,他把牛肉用锡纸包上,放进烤箱里。
    我不太明白馒头的存在。郝泽宇说,上次他蒸馒头蒸多了。我露出看变态的惊恐表情,他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干嘛呀?没事蒸馒头来排解抑郁吗?我脑中立刻浮现一个画面:他穿着tom ford的宝蓝色西装,梳着背头,在蒸馒头。一边揉面,一边还不忘散播负能量,“好忧伤,好难过……”太变态了!比在家肢解尸体还变态!
    郝泽宇当然没看到我编排的恐怖片,他炸着馒头片说:“其实炸馒头片特别难吃,刚出锅的大馒头,配新鲜的青萝卜,那才叫美味呢。”他脸突然亮了,“对了,我还有一个青萝卜!”
    他从阳台上翻出一个青萝卜,还夹出来一条蔫大葱,跟夹着一根金条似的,“有葱!咱们炒馒头吧,小时候我奶奶老做,可好吃了!”
    炒馒头很简单,把馒头切成块,锅里放大量的豆油,用葱花炝锅,放馒头猛炒,出锅前加点盐和胡椒粉。
    下面是《美男厨房》的品尝时间了。
    先是炒馒头。我这人特假,因此赞美词库特别丰富,但对待这道貌不惊人的炒馒头,我只能用一个朴实的“香”来形容,“真香,葱花的香味,跟混在馒头里的豆油香,水乳交融……”而辣炒海虹,也让我赞不绝口,“海虹虽然不新鲜,但在酒味与辣味的颠鸾倒凤之下,肉质竟有一种别样鲜美,吃起来宛若舌吻……”
    郝泽宇用手在我眼前晃悠,“你跟谁说话呢?”他顺着我的视线看,“我家闹鬼吗,你往哪儿看呢?”
    我瞪他,“别打搅我,我在练习当美食节目嘉宾呢!”
    此时牛肉也好了,他把牛肉摆盘,推到我前面,“那你试试这个,这菜是我第一次做。”
    我惊讶,“啊,你做菜不看食谱啊?”
    “冰箱里有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这菜得起个名字吧。”
    他想了想,“既然第一个吃的是你,叫福子烤牛肉吧。”
    名字虽然很淳朴,但吃上去,有一种初夜的味道……算了,吃东西期间就不讲那么色的事情了,反正福子烤牛肉美味到可以申请专利了!
    我拿起青萝卜抚摸,那形状让人意犹未尽。
    郝泽宇夺过去,洗干净,切成条,摆盘摆成一朵花,又拿起一个小碟,放入寿司酱油,挤了一点芥末,混了混当蘸料。
    郝泽宇解释,“拿萝卜条蘸了吃,有一种日本料理的感觉,我平时老这么吃。”突然他笑了,“当然现在是这么吃,以前我都生吃。刚出道时记者采访我,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呀,我说青萝卜。”
    “青萝卜不是水果。”
    “那记者也这么说,我一直以为是呢。小时候我吵吵着要吃苹果,我奶奶就把青萝卜切成条,摆在盘子里,摆得特高级。奶奶说苹果不好吃,水果之中萝卜才好吃呢,又好吃又有营养。后来我才明白,奶奶那时候买不起苹果,可你看老太太多要强,穷也穷得这么高贵。我跟记者说完这段,丹姐连忙阻止,说这段掐了别播,太影响形象了。也是,我一直走的都是贵公子路线,谁会爱一个爱吃青萝卜的偶像呢。”
    哎呀,我可不上当了,我一个助理,在新开发的美食节目《美男厨房》露露脸就行了,再也不会上王牌节目《巨星会莫名其妙地丧一下》当观众了。
    我连忙转移话题,“哎,你做饭这么好吃,怎么平时老吃泡面啊。”
    “我讨厌洗碗。”
    “哎,巧了,我这人最爱洗碗了!”本来我想说这句话,后来想想这话有点越界了。大概同志们也觉察出我的变化了。丢围巾那件事,让我最大的反思是:老牛说得对,助理就是助理,郝泽宇对你再亲,人家也是客气,别把自己不当外人,那不是给郝泽宇添麻烦嘛。做助理,插科打诨搞热气氛就行,走心可就没劲了。
    老牛突然出现,吓我一跳。沐浴后的老牛情绪好了很多,围着两块浴巾——身上的浴巾围成抹裙,头上的浴巾卷成长长的浴帽,整体造型跟热水器广告模特出浴一样,高贵得我等凡人无法直视。
    我挡住眼睛,“老牛,有话好好说,别这么穿啊!大伙儿都不容易!”
    郝泽宇说:“我不给你准备换洗的衣服了吗?”
    老牛气愤,“我穿内裤了。”他手里拿着我爸那身运动服,“这衣服太丑了——哎,这么肥,你哪儿来的?我看还是旧的呢。”
    郝泽宇看看我,刚要说,我端起菜,“下酒菜做好了,咱们开喝吧!”
    〔三〕
    喝high了,每个人的表现都不一样。比如我就捧着手机,面带淫笑,给朋友圈暧昧的男人留言,给不熟的男人点赞。郝泽宇呢,就坐在那儿,脸红得跟年画娃娃似的,别人随便说点什么,他都乐。
    对比一下,老牛就显得很正常,喝多了,话多不闹事,嘴里翻来覆去就这老三样:骂人都想骗他钱;骂白莲花怎么还不死;骂自己没成为作家,现在做这么没文化的工作,还这么胖,应该去死。
    我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机械地捧哏,“是,人渣去死……是,白莲花快死了……是,你该死……不行,你不能死,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等着你添砖添瓦呢……”
    老牛终于趴那儿睡着了,郝泽宇第一次跟老牛喝酒,不知所措,“要不要把他抬床上去?”
    “让他趴那儿睡吧,待会他还吐呢。”我抬抬头,“放心,我经常跟他喝,业务熟练。”
    郝泽宇说:“你脸都贴手机上了,手机有什么好玩的!”
    我淫邪地微笑,“手机里有男人啊。”
    他好奇,“男朋友?”
    我叹气,“哎,喜欢我的男人,都变成了前男友,我喜欢的男人,又都不肯做我男朋友。”
    “你喜欢什么样的?”
    “要瘦。”
    他忍不住笑了。
    我不满,“怎么了,瞧不起我?我跟你说,别看我胖,我这人桃花运可好了。而且我特旺夫,跟我分手的男人,过得都特好。”
    我也纳闷了,这算不算天赋秉异?初中时的男朋友是我初恋,我俩刚被班主任翠花拆散,他家就拆迁了。变成了拆二代,大学都不上了,天天特闲,见天起早开宝马去超市,跟老头老太太抢特价鸡蛋什么的,瞧瞧人家这人生境界。高中时的男朋友现在也是个富贵闲人,女朋友家里有个矿,对他那叫一个呵护,他要啥,比他妈还大两岁的女朋友就给他买啥。大学的男朋友比较优秀,毕业后创业,上次同学聚会,一同学说他最近b轮融资融了两千万美元。大家都替我惋惜,说福子就是不珍惜,他是弯的怎么了?当个有钱的同妻,也总比我现在混得好吧,我无语凝噎,悔不当初。
    就是永康,最近混得也特好,在广西北海弄什么北部湾大开发,好像都做到什么老总级别了。人家不计前嫌还要带我赚钱,交69800能获利1000万元,拉人越多赚得越快。听得我都心动了,要不是手里没钱,我也开发北部湾去了。
    我的心头忽然变得无比温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我这人不这么想,旧爱过得比我惨,我才受不了。我宁愿我过得比他们惨,也不愿证明当年我眼瞎。
    我沉浸在万般柔情里,为自己的有情有义感动。
    郝泽宇突然来了一句,“福子你变了。”
    我高兴地捂住脸,面带微笑,“是变漂亮了吗?”
    刚说完这话,肚子一阵翻腾。我一脸愉悦,便秘好几天了,此时肛门的括约肌有一种蓄谋已久的欢呼。
    他没意识到我的紧迫感,还不紧不慢的,“你跟我变客气了。”
    “说什么呢,咱们亲着呢。”我带着强大的屎意,慢慢站起来,准备冲进厕所。
    老牛却醒了,捂嘴要吐,奔向厕所。我迟疑了一秒,赶紧也奔向厕所,看似要服侍老牛,实际上是想抢马桶去。吐一会就得了,哎哟,你怎么还吐啊,你们姓牛的,长牛胃啊。不行,括约肌开始疼了,我夹紧屁股,无语凝噎。
    郝泽宇这才看出我的异样。
    我挤出一丝微笑,尽量说得委婉一点,“我肚子不舒服,大概是大姨妈来了……”
    “哦,要不你用主卧的厕所吧。”
    “谢谢。”
    他还在那儿矫情,“以前你可从不会说谢谢,现在你跟我说什么之前,都会斟酌半天,一点都不走心……”
    谁要跟你走心啊!我现在只想走大肠——哎哟,不行了,我不顾形象地捂着屁股,艰难地踱步到卧室。
    我哭了,这卧室也太大了!就摆着一个地台床,厕所门在哪儿啊。我痛得灵魂已经出窍,我见到宇宙天后孙悦劲歌热舞起来。啊,不要唱那首《魅力无限》!宇宙天后不听我的,晃动着头发,直接唱到高潮,“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这一天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你看到骄傲骄傲骄傲骄傲骄傲的心……”不要唱那句!我求你了!
    千钧一发之际,郝泽宇替我推开了卫生间的隐形门。我冲进去,此时,宇宙天后终于唱到,“……尽情绽放放放放。”第四个“放”时,我终于坐在马桶上绽放了!岂是一个爽字可以形容,此时可以换歌了!不劳烦成龙或者林子祥大哥出场,我亲自把宇宙天后赶跑。我开始唱了起来,“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肚子又一顿泻,我脸扭曲,接着唱,“……光!”
    此时厕所门默默地被拉上。啊,郝泽宇一直站在门外呢?我撅着屁股,踮脚跳着把排气扇打开,又坐回马桶上。我拿起架子上的洗发水瓶,专心阅读瓶后的使用说明。
    啊!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忧伤地把瓶瓶罐罐后面的使用说明努力地读了好几遍,似乎能背诵下来了,我又宽心起来。我干嘛要这么维护自己在郝泽宇面前的形象?我要出道吗?本来我就很擅长丢人呀!我开心了起来,把洗发水放到了原地,却又把郝泽宇放在洗手台上的旅行包蹭掉了。
    我撅着屁股把衣服捡起来,一个小本子掉了下来。哎,不是郝泽宇这几天整天捧在手里的小本本嘛,老见他写写画画的。
    此时,洗手盆上突然出现坐着的两个小人。邪恶福子笑着说:“你要想翻就翻翻看嘛,反正也没人知道。”正义福子阻止我,说:“不能翻,那是人家隐私!”
    就是,怎么能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呢,我挥手把邪恶福子打跑了。在正义福子鼓励的眼神下,我有点不甘心地把本子放到包上。呀,没放稳,本子掉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是胡乱画的小人。呀,又没放稳,本子再次掉到地上,露出不同的页面内容,这是随手写诗吗?还是歌词?
    这可不是我偷看啊,这本子太难放了,我跟正义福子这样解释。正义福子向我猛翻白眼,刚要说什么,却被我捂住了嘴。你看嘛,我把本子的四分之一角放在洗手台上,本子果然不负我望地掉下来。“重心不稳。”一定是这样的。
    咦,这一页怎么有我的名字。邪恶终于战胜了正义,正义福子被气跑了,我抱起本子大看特看起来。
    整个本子大多数是郝泽宇随笔画的画,画风往好听了叫黑暗哥特风,往难听了说特别负能量。坟墓之下,小男孩在棺材里看电视;小男孩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烤羊肉串;夜晚,小男孩躺在床上,床底下的怪兽蠢蠢欲动……
    写我名字的那几页,是篇手写的文章。郝泽宇的字儿特别丑,文章的名字叫做《活着》。我一目十行,偷窥得很专业。
    〔四〕
    活着
    1
    福子活得特日剧,成天蹦蹦哒哒的。对比她的正能量,我的负能量显得特别没劲。不过我也有比她强的地方,我不爱哭啊。她看电视剧哭,看电影哭,看动画片也哭,看小动物被虐待的新闻哭。以前我演的一个大烂片喜剧,她竟然也看哭了。我说你哭个屁啊,她擦着眼泪说一个根本不搞笑的人,还在努力逗别人笑,我家艺人太不容易了。
    后来老滕死的那天,福子就总想让我哭,我不得不防着她。吃饭时,她又说这几天你一定很难过吧。我说还好,男人嘛,面对死亡,用的不是眼泪,而是好好活着。说完这话,连我都觉得自己说得太棒了。她点点头,却又开始引诱我,说但你还是很难过吧,如果我的朋友死了……她又开始目光含泪。
    我摔筷子,“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2
    飞机没晚点,我折腾一夜,赶上了葬礼。
    穿什么呢?戴墨镜会不会很装?该拿多少钱?我变成了小孩子,像参加运动会或者春游的前一天,忧心忡忡地考虑这些没用的细节,弄得我都不想去了。
    葬礼上人很多,好多人围过来拍,该做什么表情呢,要不然我笑吧,反正老滕最喜欢笑,我也喜欢。
    哎?我俩好像说过葬礼的话题,我说我希望我葬礼上放的不是哀乐,而是《不爱我的我不爱》——要是能请到王菲现场唱就更好了。那时候我们还挺受欢迎的,每天晕乎乎地享受着即将成名的幻觉,我美滋滋地做白日梦,一定要红到王菲认识我才能死啊。老滕给我泼冷水,说那你可别想了,王菲比你大那么多,那时候她早死了!
    我生气,扑过去,掐她脖子。你死了,她都死不了!2016年,王菲活得好好的,跟谢霆锋复合了,年底还要开演唱会,而老滕真不在了。
    3
    我正胡思乱想呢,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受到一种不祥的气氛,警觉地问,你想干嘛?
    福子递过来一条管状物,说要不你擦个bb霜吧。我感动,福子真是个体贴的好女孩啊,她会嫁入豪门的。
    福子接着说,你最近皮肤太差了,被记者拍到,我们都没法p图,被厂商看到怎么办?我拒绝擦bb霜,她不会嫁入豪门的。
    她说不擦也行,待会儿一哭,你脸会一道一道的,更难看。还是把她卖到东南亚当童养媳吧!什么助理啊!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包里装了好多袋纸巾,生怕我待会儿不够。
    我是不会哭的。男人哭什么哭!这是老滕说过的话。
    4
    男人哭什么哭!她说。
    看《玩具总动员3》,结尾的生死大危机,小可爱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炉,不知谁说了一句:没事,还好我们在一起。然后它们手拉着手,默然面对死亡。
    她发现我竟然看哭了!我这个从来不爱哭的家伙,比赛时谁被淘汰,其他人全抱着哭,都木着脸一滴泪不掉的我,现在竟然看动画片看哭了!
    那时离比赛已经好几年了,我俩蹲在路边抽烟,我跟她抱怨,我的葬礼上估计王菲是不会来了,我太不红了。
    老滕问我,有多不红?
    我说,以前咱俩出街可是要闹绯闻的,你看,现在都在路边蹲多久了,连个合照的路人都没有。
    老滕说,那是因为咱俩都不红。她专注给我灌了一大堆鸡汤,一会说大不了我们拍戏赚钱好啦,一会又说别让我担心,说女的好接戏,将来她会找个靠海的地方住,到时候我晚年落魄,她会留一个房间给我。
    我狠狠地把烟头捻灭,说老滕要不咱俩结婚吧,不想这么混下去了,你拍戏养我,我给你做饭,我做饭特别好吃。
    她说,你没人要,我可是有人要的。
    5
    以前,老滕跟我分析过,为啥我俩不能在一起。我说我俩太熟了,熟得拉个手都会笑场。老滕却说,我是0.3,她是0.8,在一起就是乘法,我俩最后都会变成0.24。咱们这种小于一的人,在一起就是毁灭。她说,所以啊,咱们都得跟大于一的人在一起,她这个0.8,找个1.1的,也会变成1.08。我却担心那个1.1的人,他跟我们这种人在一块,岂不是越变越小?老滕说管那么多干嘛,反正他们都大于1。
    老滕劝我,还是要多跟她学习,要多跟大于1的人谈恋爱,不要老一个人待着。0.3永远是0.3。
    我有点担心,万一那个人只是像大于一,实际上却也是小于一的人,怎么办?咱们也越变越小。她说那也得赌一把,我可不能永远是0.8。
    老滕果然赌了,输了,她拒绝再玩,去了。古往今来,都说我们是戏子无情。也许是我读书少,几千年过去了,也就只有我们戏子,会真正因情赴死。
    这还不是有情?那什么是有情,我不懂。
    6
    葬礼上的遗照是她微博头像,还是我拍的呢。
    鞠躬完,我却觉得很好笑。她明明手里夹着一根烟啊,怎么遗照里,那根烟被修掉了呢。
    旁边的人不时啜泣,那些生前给她白眼,给她气受的阿猫阿狗,现在都变成了深情的至交。对对对,你们都特重感情!老滕要是突然活过来多好,她一定会跟我当面取笑这帮人。
    这葬礼真没意思,根本不是老滕想要的。老滕想要的葬礼是什么样呢?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的葬礼要让王菲唱《不爱我的我不爱》。老滕说,她的葬礼,大家都要穿马褂,要邀请郭德纲,把她的一生都编成相声,讲给大家听,讲到好笑的地儿,大家要集体叫好,喊,“于。”大家只准笑,不准哭。
    我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她说,哭什么?我这辈子,永远是个喜剧。
    在眼泪快出来的时候,我及时地止住。我笑了起来,小声地喊一声:于……
    ……
    〔五〕
    虽然有点感动(啊,第一次被人写到文章里),很想拿支红笔批注:错别字挺多的,偶尔比较复杂的字还用拼音代替,的确文化底子差点;不过郝泽宇刷新了我对这一代明星的看法,他能写超过500字的文章,我都已经高看他了;相声叫好,喊的不是“于”,而是“噫”;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哭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在葬礼上笑了。
    我扫了一眼后面的,都是抒情段落,大概内容是郝泽宇剖析内心吧。这孩子真是的,在本子上写这么多干嘛呀,发到微博上去啊,就这朴实又细微的文笔,这哀而不痛的深沉感情,肯定能征服没什么文化的看客,立马黑转粉什么的……
    哎,不管他了。我释放完毕了,像是在五星级会所里做了一个高级的spa,十分酸爽。分分钟感觉在马桶上打个坐,就可以羽化成仙。身体的极端洁净感让我的道德感倍增,想马上跟刚才一边坐在马桶上释放、一边偷窥别人隐私的脏胖子划清界限——当然,我也看够了。福子才不是偷看别人写的字的人呢,我刚才就是无聊,不是故意要看的!
    我合上本子,用智能马桶圈把自己洗成一朵纯洁的雏菊,把本子混进衣服里,把衣服塞回包里,把洗手台上的jo malone熏香液撒到外边一点,掩盖气味。
    现在只要按下马桶抽水键,嗯,一切如初。然而我或许把一年的排泄量都提前释放了,马桶水竟然冲不下去。我又按了两下,水漫延且徘徊,反而快漫了出来。
    我想拿水盆接点水继续冲,但郝泽宇家卫生间太高级太简约了,我只看到一个牙刷。拿牙刷捅?
    我从厕所出来,面对郝泽宇,我一言难尽。我能说什么?难道说亲爱的,我不小心把你家马桶堵了?还是说巨星!你文笔太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笑得好,万一我死了,也请你在我葬礼上笑,不不不,请你当我的葬礼执行人,谁要是不笑,就拿鸡毛掸子挠他脚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说:“我尝试了很多办法……”
    郝泽宇喝得有点晕乎,不以为意,然而当他面对马桶,我看到他瞬间清醒了。我和巨星之间的友谊,如果因为一坨屎而被毁掉,那我也欣然接受。
    呆立片刻,郝泽宇没说什么,默默去厨房拿了一个特大的水盆出来。然而冲了五次,冲到我都纳闷了,仍然无济于事。
    一时间,我和郝泽宇都有点无语了。我恨不能把这坨屎冻成冰刀,然后扎死自己。
    终于,郝泽宇打了个电话叫物业过来。豪宅的物业真好啊,感觉是瞬间转移来的。师傅带着机器进门,见怪不怪的样子。在机器马达“哒哒哒”的声音中,我跟郝泽宇以西安农民蹲墙角吃饭的姿势,凝固着蹲在门外,共赏通马桶的奇观。我的凝固,是生无可恋导致的。他呢,我估计是视觉加嗅觉被剧烈冲击后,导致了短暂死机。
    郝泽宇突然跟我说:“对不起。”
    我一惊,这是要逼我自尽对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吧!”我欲哭无泪。
    “不是这事儿,”他转向我,问我,“那条围巾呢?”
    我又一惊,“不是说了吗?那不是给你织的!”
    “啊?我是说我送你的那条,骷髅头的。”
    啊!那条被我丢了的昂贵围巾!我又开始编谎话,“在家呢,我舍不得戴……我准备定做一个画框,把围巾裱起来,让你签名。嘿!等你大红之后,那得值多少钱啊……”
    他笑笑,把头趴在膝盖上,像是在说一个无缘无故的梦,“我这人特有病,丢围巾那天,你走后我忍不住又找,找得都快精神分裂了,躺在地上难受得不行。后来我想,不就是条围巾嘛,我就找代购刷了十条出来。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上心,冒着大雪跑回去给我找……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说实话,这事儿我早就选择性遗忘了。但我也挺高兴郝泽宇这么说的,堵马桶和丢围巾的双重内疚感下去了点儿。我一副北京大妞的义薄云天,“哎哟,怎么又提这事儿了。跟你说实话吧,我那天是特馋那儿的香河肉饼,回家的路上想起来才折回去的。你知道的,我这嘴,馋什么得必须吃,要不我这身肉怎么来的……”
    他突然来一句,“福子,你觉不觉得我也胖了?”
    “对,是胖了,胖了二两。”
    “我发小就说我胖了,就是那天跟我一起吃饭的男孩,他说我胖得像头猪。嗨,他说谁都是胖得像头猪,你说这人多讨厌,猪怎么了,我就喜欢猪。”
    我点头,打哈哈说是挺讨厌的,脑袋却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仿佛我应该明白点什么事儿。等我快要追上那灵光问个究竟时,通马桶的师傅出来了,说马桶好了。
    他兴奋地说:“嘿,我就没见过这么多屎,谁拉的?”他看了看我和郝泽宇,我的身形是毋庸置疑的答案,他看向我,“你拉的?真牛!”
    我对这话没什么感觉,我不会再受伤了,因为我已经麻木了。
    送走师傅,郝泽宇还想跟我喝点。老牛在沙发上睡得憨态可掬,还打呼噜。
    杯中酒,我一饮而尽,跟郝泽宇说:“小宇啊,我预感咱俩的友谊会地久天长。”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咱俩共同面对了一个特别艰难的人生难题。”
    “就因为一坨屎?”
    我更加忧伤,“那不是普通的一坨屎,那是我纯洁的灵魂,和自尊……”
    郝泽宇放下酒杯,走了。我不满,“干嘛呀,人家正抒情呢!”
    他没理我,背影真是绝情。
    尘俗多少伤心事,都付笑谈随酒杯,我一杯又一杯。老牛醒了,开始扫荡桌子上的剩菜。
    我手机响了,显示郝泽宇要跟我视频通话。呵呵,除了跟我裸聊,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但是我还是打开了视频,屏幕上没出现郝泽宇,光线有点暗,看不清东西。刚才多喝了几杯,我眼有点对不上焦,老牛脑袋凑了过来。
    他嘴里嚼着东西,边看边说:“啥玩意啊?黄了吧唧的。”
    我把话筒开到免提,问那边的郝泽宇,“你去煮东西了?这什么呀?”
    画面突然亮了起来,郝泽宇的画外音响起,“我的灵魂和自尊啊——对不住啊,我一般不习惯这个点拉,灵魂和自尊有点少,别介意啊。”
    老牛没明白过来。我忘了他还在吃东西,或许我也有点震惊,下意识解释,“这是屎。”
    老牛不以为意,以为我开玩笑,又看了一眼屏幕,我确定他相信了,因为他吐了,又跑向厕所。
    那边话筒传来笑声,“你也算见到我的灵魂和自尊了,这下咱俩扯平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问抱着马桶吐的老牛,“我能辞职吗?”
    不愧是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老牛吐的时候,表达依然很清晰,“不用辞职了,”吐,“我先跟他解约。”
    〔六〕
    老牛认为,明星是一种商品,要不被爱,要不被恨。如果你是个明星,没人爱你也没人恨你,怎么办?去死好啦!
    郝泽宇被人恨了一星期,硕果累累,接了几个微博广告,这几条微博竟赶上了他去年小半年的收入。
    老牛有点走火入魔,问我,郝泽宇还有什么事儿,说起来特让人恨的?他准备操作一下。
    我想了想,“丧?”
    “不行,恶人也要恶得正能量。”
    我又想了一条,“让我看屎?”
    “不够震撼,让你吃屎,还差不多。”
    所以啊,同志们,为什么有的明星团队矢志不渝地热爱炒作,形象算个屁,关注度才是钱途!
    好运没有就此结束,郝泽宇接到了一个恐怖电影邀约,叫《谁胖谁先死》,充满了对胖子满满的恶意。
    老牛拒绝看剧本,气得买了个包泄愤,而我买了二十个包子,吃完后恢复了元气,开始翻看剧本,准备看我们这种胖子是怎么死的。看完这剧本,我跪下,跟剧本磕了三个头。能把恐怖片写成喜剧效果,编剧太牛了,绝对烂片之霸,谁演谁被挖祖坟。我都能想象上映后,群众新仇旧恨加起来,应该会在言语上跟郝泽宇家的女性亲属全发生一遍性关系。
    郝泽宇问:“演什么?”
    “男主角。”
    他脸红了,捂着脸,特娘炮地娇羞,“人家这么红啊。”
    “不过二十分钟就死了……”
    “啊,这也算男主角?”
    “后来他变性了,后七十分钟,换了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演。”老牛脸上突然露出遗世而独立的表情,“其实我觉得吧,我还挺适合这角色的,男女都能演。”
    我点头,“嗯,是挺适合你,你演肯定挺恐怖的。”
    郝泽宇翻翻剧本,“但这个角色好像跟女二有床戏……”
    老牛犹豫一下,看向郝泽宇,“要不算了?太恶心了……”
    他犹豫接不接,看看我。作为见过巨星之屎的兄弟我,一向是美艳与贴心的化身,我迅速懂得了他的为难。虽然郝泽宇没什么文化,但他十八岁就出道了,红的时候演过不少电视剧,也算老油条了,他用膀胱都能看出这剧本有问题。但他没演过电影,现在拒绝,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也许,永远没机会了。
    我当然不能说这电影是百年一遇的烂片之霸,很适合你黑到发紫的艺人路线。对自己的艺人,不能这么说话。我说:“接啊,拍完之后你就是电影咖了,离你热爱的章子怡就更近一步了。”
    郝泽宇竟觉得有道理,决定接了。
    老牛这边开始打电话,准备跟导演和投资人见面,郝泽宇又开始犯病了,觉得自己最近特别胖。
    我翻个白眼,男艺人有时候真像个女人,“你这叫胖?那我算什么?”我拿自己举例子。
    他说:“你这胖不叫胖,胖得独一无二的。我这胖,叫大众胖,一胖,泯然众人。”
    我一听就乐了,“那怎么办,把其他的胖子都杀掉?让你胖得光辉灿烂?”
    “好办法!为了让我的胖独一无二,我准备吃掉所有的胖子。”
    “留一个啊,我还挺喜欢贾玲的。”
    他煞有其事地说:“不,都吃掉。”
    神经病,郝泽宇又重复了一遍,“为了让我的胖独一无二,我准备吃掉所有的胖子。”
    我不理他。半响,他突然冒出一句,“除了你。”
    我没什么反应,开始查将要合作的导演资料。我把外套脱了,今年的暖气怎么这么热呢,热得我有点热泪盈眶。我想可能太久没有性生活了,一个男神经病的胡言乱语都能被我听出情话的感觉。一定是我不对。
    〔七〕
    跟导演见完面,挺晚了,院里的邻居都睡了,我刚把钥匙插到锁里,门就开了。爸又等着我,客厅暗,光线都来自电视屏幕,爸大概按了静音,购物专家扯着脖子在荧幕上演哑剧。自从我工作了,我一晚回来,爸就坐在客厅这么看电视等我,怕吵到妈,电视也没声儿,就这么看电视看了这么多年——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爸进厨房帮我热菜,说东北的二姨又邮酸菜过来了,这回腌得味儿特正,晚饭做的酸菜炖羊肉可好吃了。
    我边吃边说:“爸,你记得小时候,你领我看的第一个电影吗?”
    “啊,啥时候的事儿了?”
    “五岁吧,我把一个小男孩揍了,老师让你去幼儿园带回。你也没骂我,领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了。这事儿我记得可清楚了,僵尸片,吓得我够呛。你还说我没出息,打人不害怕,看电影却怕上了。”
    “哦,好像有这事儿,怎么说起这个了?”
    “你说巧不巧,今儿我见的导演,就是拍这片的,香港人,岁数比你都大,没肚子,花白的头发还扎着辫儿,看着特有派头,我见他老感动了。”
    爸听我琐琐碎碎地讲了一堆,问我,“这电影定了让小郝演吗?”爸记了几次郝泽宇的名字,愣没记住,干脆就叫他小郝。爸也看过郝泽宇的照片,说小郝长得像我姥爷年轻时。
    我突然有点惆怅,“我也不知道,本来挺有谱儿的,但现在看,有点悬,看导演喝得怎么样吧。”我又问爸,“爸,你说男的喝多了,跟他说过的话,都能记得吗?”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爱喝酒——瞧你说的,香港人怎么跟东北人似的,不喝高兴,事儿就不成吗?”
    我把碗推到爸面前,让爸再给我盛一碗,爸说我喝了酒还吃这么多饭,不好消化。
    我说我没喝酒,爸说得了吧,“一身酒味,一进屋就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你呀你,就跟你姥姥家的人一样,都是酒漏子。”
    爸开始收拾碗筷,絮叨着让我把给他买的商业意外险停了,说这么多年也没事,有这钱还不如存银行呢。
    不愿意跟爸掰扯,我回屋睡觉去了。想了想自己的存款,还行,把今年的保费交上,还能挺过年底,老牛的年终奖还能用来给爸妈包个红包。想到这儿,我睡得异常安稳。哪想着姥姥又来了,冷嘲热讽。
    “穷鬼装阔,还有钱给你爸交保险,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换个好点的骨灰盒呢!”
    我不忿,“行行行,给您换个金的!真是的,您那骨灰盒还不好?我爸买的呢,您去你们阴曹地府打听打听,谁家老太太是女婿给送终的。”
    姥姥也是战斗力十足,说:“他应该的!谁让他没能耐,你也出门打听打听,谁家结婚没房子,还得让女方家里准备的?”
    “谁家?姥姥你家呀!我姥爷跟你结婚的时候,也是住你们家的房子,我太姥姥可没跑我梦里跟我抱怨我姥爷没能耐。”在梦里跟死去的姥姥吵架是我人生一大乐趣。
    姥姥在梦里又开始颠三倒四的,又开始帮我爸说话,“哎,大福子,你爸是心疼你没钱了。”
    “我知道,不过姥姥,说不定郝泽宇年底还给我包红包呢,这个年太好撑下去了。”
    有一年那才叫惨,我在广告公司当文案,到年底钱包里一百块都凑不齐。好在年底做了一单医药客户,人家送了三千块的礼品劵,我去他们店里提了好多的保健品,凑数给爸妈当了过年礼物。现在这日子,多好啊,也不知道爸担心什么,也不至于惨到姥姥托梦吧。
    我安慰姥姥,“今年稍微坎坷点,但这不也好点了嘛,等明年郝泽宇更红,我还能涨涨工资。放心吧姥姥,说不定这两年天上掉馅饼,砸我脑袋上,我打开一看这馅饼是房本馅儿,东三环七十年产权南北通透大三居那种,我立马把爸妈接出去住。”
    姥姥摸摸我的眉,又摸摸我的脸,她手上有茧子,感觉硬硬的。姥姥又突然给我玩温情那套,说:“大福子啊,还是咱家底儿薄,要不然你也不能被人欺负。”我笑,“谁欺负我了?”
    “今儿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酒……”
    啊,要不是姥姥提这事儿,我都快忘了。我没觉得委屈啊。
    今儿见导演,我跟老牛盛装出席,把自己捯饬成两个舞女模样,又特意让郝泽宇穿得寡淡一点,故意不化妆。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剑眉星目,就差我拉着他跟香港导演自卖自夸,“就这长相,演恐怖片,鬼都不好意思杀他!”
    当然郝泽宇这种顶级丧星想要讨人喜欢,太容易了,本来来的路上他还在丧着脸呢,坐在诺金酒店的咖啡馆的前十分钟,因为生疏更是丧得不知所措,然而某个时刻social开关一打开,如沐春风起来啊,简直不是人!我要是导演,我都要爱上他了。
    局面相谈甚欢到两伙人都要义结金兰了,老牛东北人的劣根性就体现出来了,瞎大方,吵吵请客要请大家吃饭,在一个特贵的饭店订了个包间。
    去的路上,老牛说自己的信用卡超支了,让我用我的信用卡先结账,我略微心疼地说:“香港人太鸡贼了,见面就喝咖啡,账还是咱们结的,接下来这顿饭怎么也得小一万,事儿还没成呢,花这么多钱合适吗?”
    老牛骂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信誓旦旦地大谈自己的计划,先通过这片打入北上发展的香港导演圈,然后接拍各种合拍片,拿金像奖,然后咱们涨片酬,如此这般计划到建国一百周年。
    本来事情进展到香港导演恨不得马上跟郝泽宇签合同,大家喝得酒兴正酣,香港导演要喝茅台,这个饭店没有,我赶紧出门打车买,很快带了一瓶茅台回来。
    香港导演打开茅台,闻着酒,说味道不对。
    我说不能吧,我从路边超市买的,六百多呢。
    老牛嫌我办事不利,说六百多的能是茅台嘛。可我也想买八十年代产的茅台啊,现在去哪儿买啊?
    香港导演又突然变脸,笑嘻嘻地说算了,买回来的,别浪费。拧开酒盖,直接从我头上倒下去。
    我一下吓愣了。香港都回归这么多年了,怎么香港同胞喝多了,这么别具一格呢。
    导演边倒边用粤语说,身为tvb资深粉丝的我大概能听明白一点。“猪呢,用酒泡上,明天放到烤箱里烤,特别美味。”
    香港团队那边的人一边拉导演,一边跟我们赔不是,说导演以前是厨子出身,一喝多就变厨子。
    我强挤出笑容,说:“导演还挺可爱的。”
    郝泽宇那时去厕所了,洗了一把脸,回来后知道我这事儿,笑笑,闻了闻我身上的味儿,说这酒还挺香的,他取来那瓶酒,自己倒上喝,依旧谈笑风生。
    说着说着我就有点心虚,那导演一直挺记仇的。吃饭时,他一直让工作人员灌我酒来着,他讲荤段子时,我因为特配合,他还说我这个老处女怎么这么开放啊。我回说导演你瞧不起谁啊,我男朋友可多了,他又说那些男子是不是眼睛有问题……
    我气得很,“姥姥你真是的!本来我都没注意这事儿,你非要提,现在好了吧!弄得我也小心眼起来,小心眼的福子还是福子吗!”我又推了一下她,“您光在这儿说我有用吗?真心疼我,跑那香港人梦里吓唬他啊!要是吓得深刻了,没准还把你拍到电影里呢!”
    姥姥伸着脖子喊,“你以为我没去啊!人家祖坟冒烟,祖宗八辈都护着他呢!”
    “那你打不过叫人啊,以为咱家没死人啊!”
    “我叫了!说到这个我可气了,你们老福家只护着孙子,没人护着你!这把我气的,把他们一顿骂……”好嘛,为了我,这帮死了的长辈还打起来了。
    我搂住姥姥,说:“行了行了,有这个心就行了,您也是的,活着就天天跟你亲家斗,死了还上门找碴儿。我爷爷奶奶那边最大的亲戚还是清朝皇帝呢,他心眼可小,您一个小老百姓,跟他们斗什么啊。”
    姥姥依然战斗力十足,“我怕他们?我还有毛主席呢!”姥姥生前是党员,小时候对我最大的文化辅导,就是背《毛主席语录》。因为有童子功在,梦里姥姥教育我的话,我都记得可清楚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阶级斗争”、“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以及“彻底的唯物主义力量是无穷的”……
    我打断姥姥,“这条就算了,要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姥姥您没事可不能下来看我了。”
    姥姥想想也对,她又问我,“小郝同志睡眠不好吧?”
    “我又没跟他睡过,我哪儿知道,”我突然警觉,“您不是还跑他那儿去了吧?”
    “嗯,看了他一眼。”
    我炸了,“您跑人家那儿干嘛呀?看自己孙女叫托梦,看人家叫闹鬼。”
    “我还不能感谢一下人家啊,今儿这事儿,人家也算是有良心,为你出头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还以为是我看错呢。
    姥姥说:“本来今天我想过去,跟他说小郝同志,谢谢你今儿帮我们家大福子。我都知道,你看那扎着辫子的南蛮子欺负我家福子,你气不愤,就故意灌他酒……”
    吃完饭,我从厕所回来,郝泽宇有点不对劲,对导演殷勤得很,哄得那导演很高兴,郝泽宇以东北作风跟导演各自都喝了快半斤白的。
    后来我们撤的时候,老牛去结账,我给香港团队叫车回酒店,他们都喝得七零八落的,角落处,郝泽宇扶着导演,还一副好哥们的模样,他拍拍导演的脸,“导演,你知道傻帽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啦。”
    导演刚要解释,突然吐了,不知道是不是隐形眼镜有点干,我看到郝泽宇脚下一绊,那导演立即倒在了一堆呕吐物上,我跑过去要扶,只见郝泽宇蹲下,对着导演说了句什么。
    导演挣扎起来,有点激动。等那边香港团队的人过来扶,郝泽宇就没再管他,拉着我就走了。
    我问他,跟导演说了什么。
    略带酒意的他,特像一个新鲜的草莓,他微笑,“我说,你是个好人。”
    为什么我看口型,觉得他刚刚说的是“你真是个傻帽”呢?
    〔八〕
    我之所以现在还不肯定这想法,是觉得他那么热爱和平一个人,谁都不愿意得罪,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助理就得罪一个导演吧。而且还是那么幼稚的方法,跟初中男生似的。
    姥姥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打断她,问,“你跟他说完这些,他什么反应?”
    姥姥一听这个来劲儿了,说:“我还没开口,一个老太太就把我拽走了,还给我摆椅子阵……”
    “啊?还有个老太太?敢情死了的老太太,都爱回人间遛弯啊。”
    姥姥一副看不上的表情,“感觉那老太太是个老不正经,特能捯饬,还穿着貂……”我脑袋一亮,知道那老太太是谁了。
    姥姥突然神秘一笑,“这回有点仓促,下回我好好会会她……”
    还想继续问姥姥,手机此时却响了一声。我睁开眼睛,姥姥当然不见了,我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冬天平房就是冷,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老牛给我发了一千块钱的红包。我惊,赶紧回,“这是干嘛?”
    没想到老牛没睡。老牛回复,“老妈子对自己旗下最丑的傻姑进行一下慰问。多多犯二,早日从良。”
    我内心一暖,躺在被窝里笑了。老牛这人啊,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暖水瓶,把全世界的狠话都说给你,也把全世界的温情都带给你。导演要是往我头上倒开水,老牛不得给我发一万块钱的红包啊。老牛真好。导演您来吧,我皮厚,受得住。
    我边刷朋友圈,边想着用这钱给妈买瓶擦脸油。谁知道看到一分钟前,郝泽宇分享了一首歌《天边一朵云》,白光的。
    我哼着歌,“天边一朵云,天边一朵云,浪荡又逍遥,我的情郎,孤独又飘零,就像天边一朵云……”
    我给郝泽宇发信息,“没睡呢?”
    “睡了一觉,又睡不着了。”
    “你是不是睡眠不好?”
    “老鬼压床。”
    “啊?梦魇吗?”
    “差不多吧,刚才那觉,还碰到个老太太。”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问,“你奶奶?”
    “不是,特土的老太太。”
    我摇摇头,默念了一遍“彻底的唯物主义力量是无穷的”,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特土的老太太,我姥姥才不土呢!
    他发来一张照片。东北的冰灯前面,剃着平头的郝泽宇面容稚嫩,搂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很漂亮,嗯,穿着貂。照片里,郝泽宇笑得春暖花开,我在现实中没见他那么笑过。
    郝泽宇打字,“我奶奶洋气吧。”
    “长得是挺带劲儿的。”
    “活得也挺带劲儿啊,别看照片里我奶奶穿着貂,那一年过年,买完冰雪大世界的门票,我们家只剩一百多块钱。”
    “你奶奶心真大。”
    “是呢,奶奶的口头禅是:反正明天不一定会好,不如今天乐乐呵呵的。”
    我笑,手机打字,回复过去:“那你真不孝,只记住了前半句,明天不一定会好,后半句你可没贯彻实施。”
    “嘻嘻。”
    我放下手机,准备睡了,谁知道郝泽宇突然打电话过来。
    “嘻嘻。”他在电话里笑。
    我骂他,“神经病啊。”
    我听见郝泽宇微醉的声音飘在话筒中,“福子,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吗?我这边,对面楼的形状像只怪兽,月亮是他的眼睛。”
    “我窗户外边,是邻居的墙。”我可不觉得这话大煞风景,甚至觉得我说的有点别具一格,住在四合院的北京微胖中年少女,半夜面对艺人的发疯抒情,真酷啊。
    尔后,屏幕突然出现郝泽宇的视频邀请。是让我看他刚拉出的“灵魂与自尊”吗?如果是真的,郝泽宇你更酷。
    我接受邀请,刚说:“你想看我卸妆后的美貌,还是想让我看你刚拉的屎啊?”
    “想让你看月亮。”
    镜头一转,郝泽宇那边的月亮,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
    我愣了半天,摸了摸屏幕上的月亮,才说话,“……这月亮长得还行。”
    没想到郝泽宇嘱咐我说:“你别指月亮啊。”
    “我哪儿指了,我擦屏幕呢。”
    “那也算指!”
    “指了又怎么了?”屏幕上的月亮跟口痰似的,我故意指了几下,“月亮还能下来打我嘛?”
    手机屏幕出现了郝泽宇的脸,他靠着床头,真服了他们这种上镜的人,这个角度竟然没有双下巴。
    他煞有其事地说:“你没听过吗?指月亮掉耳朵。”
    我笑了,“什么呀,那是对月亮不能说谎。你要说谎,晚上你睡着了,月亮就派人剪你耳朵,这才是正确版本。”
    “你听谁说的?”
    “我姥姥啊。”
    “哦,我听我奶奶说的。”
    我卡壳了,死者为大。但一想也不对啊,我姥姥还死了呢。我硬气了起来,“怎么办?你奶奶对我姥姥,谁对呢?要不咱俩决斗吧。”
    屏幕上,他笑,“别啊,你说得对,对月亮不能说谎。”他把手机又冲向月亮,问我,“福子,你跟着我,是不是特没劲儿。”
    怎么说到这茬了?
    他接着说:“当着月亮别说谎啊。”
    我心生一计,“那你今天,是不是骂那导演是傻来着?”
    “啊,什么时候?”
    我也说:“当着月亮可别说谎哟。”我疑心信号断了,因为屏幕里的月亮一动不动,他也不说话。我下床满世界找信号呢,这时,那边有声了。
    “嗯。”郝泽宇“嗯”得奶气十足,把我都逗笑了,是不是神经病都不容易老?是不是丧精都容易幼稚呢?
    我说:“我不觉得导演傻,我觉得你这样还挺傻的……老牛花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推你上戏吗?你对得起老牛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
    “不怪我。”
    “那怪谁?”
    “怪风,我脾气藏了一晚上,出门让风一吹,就忍不住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屏幕中的月亮哈哈大笑。
    他还解释,“我觉得我表现挺好的了,就把他喝吐了,只骂了他一句傻帽,这要被我们东北人民知道了,他们得开除我东北籍——跟他废话那么多干嘛呀,直接上脚踹啊。”
    “行了行了,你可厉害了,”我又嘱咐,“下回你可别这样了。”
    “嗯。”
    哈哈,我感觉我是小学老师,在教训一小学生。我对着屏幕中的月亮,继续答记者问,“所以啊,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跟着你,我挺有劲儿的,感觉谁欺负我,你都能替我出头,多好的小主啊。”
    后来我对着屏幕的月亮,跟他聊了会儿《甄嬛传》,说他要是甄嬛,我就是浣碧、流朱、槿汐……我渐渐盹着了,厚重痴肥的眼皮将要覆盖整个世界的时候,我想,郝泽宇就这么举着拍月亮,胳膊不酸吗?
    那一瞬间,手机屏幕的月亮变成了一个人的脸。我困得看不清了,无法辨认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映照的我的脸。只听一声笑声,谁呢?我笑了吗?还是他?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郝泽宇的脸,又出现了久违的那张老照片上曾灿烂过的笑。
    郝泽宇,无论这是不是我的睡前幻觉,我都希望今后的日子你能永远都这么笑。你一笑,福子,可以永远有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