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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韩衣韩车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在秦国强大的兵锋威逼下,韩王屈服了,下令韩非入秦。
    得到重臣姚贾传来的韩非快到咸阳的快报,秦王嬴政本欲亲自到函谷关隆重迎候韩非,可是被丞相王绾劝阻了。
    王绾的理由很简单:“大秦乃是奉法之国。王迎三舍,为敬才最高礼仪。今王上为韩非一人破法开例,后续难为啊!”
    嬴政虽然被遏制了兴头,还是悻悻地改变了铺排,改派李斯带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迎接韩非,自己则在咸阳东门外三舍(三十里)之地为韩非洗尘。
    李斯连夜东去,于次日清晨正好在关外接住了韩非。
    李斯记得很清楚,车马大队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种奇异的冷冰冰的气息。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出使吏员个个木然无声,全然没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后的轻快奋发。
    出使韩国,礼请韩非入秦的重臣姚贾下车快步赶来,眉头大皱,一脸沮丧。他来到李斯身旁,附耳悄悄的说了一句:“韩非性格古怪,太难侍候,李廷尉小心。”
    之后他没了话说,拂袖离去。没有在这里滞留片刻。
    李斯并没在意姚贾的嘟哝,遥遥拱手大笑,兴致勃勃地过去请韩非换乘秦王的驷马王车。
    李斯打量到韩非一身粗麻蓝袍,一辆老式铁车,冷冰冰的,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他那怪诞粗土的行为装束在李斯看来,犹如鸡立鹤群。
    李斯笑意盈盈的走到韩非面前,作揖道:“师弟,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欢迎你出使大秦。你这套行头虽然有些违礼,倒是蛮符合你不羁的性格。”
    不料,韩非仿佛不认识他这个同窗师兄一般,只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韩车韩衣,韩人本色。”
    李斯愣怔片刻,依旧朗声笑语的说道:“故土难离,师弟对韩国一往情深啊。既然这样,待会我会向秦王说明的。”
    接着他指着带来的那辆驷马王车说道:“此车可载四人,我们要在午时之前赶到咸阳。秦王特意在城外三舍迎接你,摆下了洗尘大礼。”
    韩非还是冷冰冰的一句话:“不敢当也。”
    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对韩非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时手足无措了。李斯素知韩非善为人敌的秉性,他要是执拗起来,任你软硬兼施,拿他无辙。
    思忖片刻,李斯放下心来周旋,开口邀请道:“师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身子乏了,不如先在关内酒肆先行聚饮压饥。”
    韩非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饿”,便扶着韩车的铁伞盖柱子打起了鼾声。
    无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车马起程。韩式老车不耐颠簸,只能常速走马。
    若还是当年在老师荀子门下,李斯治韩非这种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可谓层出不穷。可如今不行,李斯身为大臣,非但不能计较韩非的失礼,还得代秦王尽国家敬贤之道。
    韩非不上王车,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车。为说话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轺车,索性换骑一马在韩非铁车旁走马相陪。
    一路走来,李斯滔滔不绝地给韩非指点讲述秦国的种种变化。纵然韩非沉默如铁,李斯也始终没有停止勃勃奋发的叙说。
    韩非坚执要常行入秦,要晓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来,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间,姚贾派快马送来一书,说秦王已经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韩非而行。
    李斯接书,心下稍安。蓦然,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从心间腾起。
    抵达咸阳,李斯的声音已经嘶哑,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当晚,秦王嬴政本欲为韩非举行盛大的洗尘宴会,见李斯如此疲惫病态,立即下令延缓洗尘大宴。
    李斯坚执不赞同,说道:“王上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国敬贤法统。”
    当即奋然起身去接韩非。孰料韩非在走出驿馆大门踏上老式铁车的时候却骤然昏倒了。
    李斯急忙请来老太医诊脉,老太医说道:“此人食水长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积虑过甚心神火燥,非调养月余不能恢复。”
    李斯送走老太医,又遣人向秦王送信说明情况。而自己则是陪伴在驿馆。
    于是,大宴临时取消,兴致勃勃聚来的大臣们悻悻散去,纷纷议论这个韩非的不可思议。如此几经周折,咸阳的韩子热渐渐冷却了下去。
    ……
    第二天清晨,咸阳宫御书房开了一次小朝会。朝会的主旨是商讨《韩非子》。此次与会者仅有王绾、尉缭、李斯、郑国、姚贾等知韩大臣五人。
    朝会开始,嬴政开门见山的说道:“韩非大作问世,韩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议韩非大作,诸位如何评判其效用,但说无妨。”
    丞相王绾第一个开口:“韩非之事,在人不在书。《韩非子》一书确是新法家经典无疑!然则,臣观韩非,似缺法家名士的胸襟。臣以为,韩非其人,当与韩非之书做两论。”
    “似缺法家名士的胸襟,此话怎讲?”嬴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王绾道:“法家名士胸襟,天下之心也,华夏情怀也!华夏自来同种,春秋战国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异族,国家分治,其势必将一统。自来华夏名士,不囚于邦国成见,而以天下为己任,以推进天下尽快融会一统为己任。就是因为这一点,战国求贤不避邦国,唯才而用。但是韩非似乎太过拘泥于邦国成见,臣恐其不能脱孤忠之心,以致难以融入秦国。”
    “老夫赞同。韩非有伯夷、叔齐之相。”很少说话的尉缭跟了一句。
    “真的是这样吗?”嬴政颇显烦躁地拍着书案道,“伯夷、叔齐孤忠商纣,何其迂腐!韩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阔,岂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韩人,本不必多言,但又不得不言。”老郑国笃笃点着那根永不离手的探水铁尺道。
    “韩非之书,老臣感佩无以复加。但是,韩非世代王族贵胄,自荀子门下归韩,终韩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离韩,其孤忠之心可见也。在此期间他三上强韩书,皆泥牛入海,仍不思离韩,可见其孤忠之心深诚!”
    郑国老水工正直坦荡,有口皆碑,偌大的御书房一时默然。
    “说书不说人!”秦王再次烦躁的拍案,“其人如何,在他醒后于秦廷上问对自然可知。”
    此时李斯不得不说话了:“韩非是我的同门师弟,才华盖于当世,臣自愧不如。若以其文论之,李斯以为:《韩非子》一书不可因治学的文采评判高下,必须通过为政之道的实践评判,方可见其得失。”
    “李斯之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看了看姚贾。
    尉缭不意一笑:“姚贾入韩迎韩非,宁做哑口?”
    “姚贾说话。”嬴政黑着脸拍案说了一句。
    “臣……无话可说。”姚贾脸色更是难看。
    “此话何意?”嬴政凌厉的目光突然直视姚贾。
    “臣姚贾启禀君上。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诸侯,无得受韩非之辱!臣迎韩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国敬士法度。一路行来,韩非处处冷面刁难,起居住行无不反其道而行之。纵然如此,臣依然恭敬执礼,顺从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贾不堪其辱者,韩非动辄当众指斥臣为大梁监门子,曾为盗贼,入赵被逐!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偏偏他每遇臣请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来一句‘韩非不与监门子语也!’臣羞愤难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决断行止。稍有不合,韩非便公然高声指斥,‘贱者愚也,竟为国使,秦国上下有眼无珠!’……臣纵然出身卑贱,亦有为人的尊严!人的颜面无存,何有国使尊严!韩非凭借贵胄之身辱没姚贾,这是蔑视姚贾!蔑视秦国!”
    姚贾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让昔年的张仪,斡旋列国游刃有余,素为风发之士。今日愤激涕零,嘶吼连声,其势大有任杀任剐之心,显然是积郁已久,忍无可忍了。
    众人谁也想不到一个国使竟然会被韩非如此对待,一时人人惊愕无言。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
    “醒了?”这是躺在驿馆卧房中的韩非,睁开双眼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知道,这是同门师兄李斯的声音。不过,他再次闭上了双眼,没有言语。
    “怎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李斯的疑问传来,韩非依旧不置一词。
    李斯见韩非还是一言不发,无奈的呵呵两声,继续说道:“师弟,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出来。你冷眼看我,刁难我,我都不生气。你我是同门,当初我不顾老师劝阻,一意入秦,不辞而别。你做的这些我都不在意。可是你为什么无理的欺辱姚贾,败坏你在秦国君臣中的形象?你不想入秦,可是事实由不得你,你已经来了。来到秦国,你几乎没有再回韩国的机会了,何不与我一同辅佐秦王,一统天下?”
    “道不同,不相与谋。”韩非生硬的回了一句,再次闭上眼睛,对李斯不理不睬。
    “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句话一出,李斯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