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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下一篇周记,她更放松了,虽然她还不打算向老师说出任何秘密,但她已有把他当成知心友的准备。
    纵使老师拒绝,她还是要把他当成朋友,她惟一的真心朋友。她决定了要这么做。
    老师:你到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阳光很好,很多公园、树木,也有一幢很漂亮的教堂,名字是圣彼得与保罗大教堂,玛丽莲梦露当年就在那儿拍婚纱照。
    其实我很少外出,我十一岁便来香港居住,十一岁之前的三藩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但感觉,却十分好、有一年学校旅行,地点是三藩市郊外的葡萄满布,我一直都记住那种漂亮,很了不起的,一天一地都是那种壮观。藤上吊着葡萄,走在藤下抬起头来,就有在伊甸园的幻觉。头顶上有果实,身边手边也有果实,你会以为上下左右也有唾手可得的食物,这感觉真好。或许我最适合当农夫,农夫一屋都农作物。
    我最挂念三藩市的是那种南瓜味雪糕。以往每逢生日,父母也带我去餐厅品尝,那味道,是很成人的。你会不会取芙我?小孩子认定一种雪糕的味道很成人。但的确,那种味道不是人工化的,也不是儿童化的,是活生生的南瓜味,只不过是冰冻了,加了点忌廉味,唔非常可口。
    老师,你去过多少个地方生活?如果你喜爱那个地方,你便会连在那个地方所受过的哀痛都冲淡掉。那是个好地方,不因为人的过错而减低那地方的美。
    但当然,留在香港生活很好,我也不想回去三藩市,加柔mr。da摸nchiu习惯在晚上才看学生的周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距离成熟还很远,周记记录的不外是日常生活的小事,电视节目、同学间的是非、流行的玩意,基本上,用心写的很少,有心事,都与同学倾诉,不会向老师坦白。
    乐加柔写的周记比其他同学的用心,虽然不见得引人人胜,但已是令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每一次,当他翻开她的周记簿,他都有期待,他知道,她有事情要说。
    她总写着美好的事物,但字里行间却又久不久有那不快乐的暗示。上次那篇周记,她说着精神上的无助,他鼓励她告诉他,她今次却说三藩市的风景。
    然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前,她对他说:“你一毕业便要离开!”
    他不明白,他说:“母亲,我们等了这些年无非是等这一天,我独立了可以养活你,我们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却突然涌上满眼的泪,对儿子说:“他不会想你回来,别以为他一直供书教学就当你是儿子,他始终当你是外人,你回来了,我们两母子也不会好。”说后,母亲一直哭下去。
    有些话,他实在太想太想对母亲说,譬如是,纵然全身上下也是她一手做成的伤痕,但他的心内,半分怨意也没有,他相信母亲只是为他好,而他所要做的是,令这个苦命的女人幸福。
    但他不会说出来,说了,母亲只会哭得更狠。不如照母亲的话去做吧,她想怎样也依她的。
    于是他说“好吧,我毕业后到外国生活,如果你需要我,你只要告诉我。”
    在母亲未说出回应的话之时,宿舍窗外有一双鸟儿飞过,鸟儿拍动了翅膀。声音很响,母亲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尖叫一声,然后双手按住心口,不停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吓死我了!”
    他不忍心看着母亲的惊悸,于是他连忙扑过去抱住母亲,频频说着:“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
    母亲一直喘着大气,而他的心好难受。
    为了全心全意爱着母亲保护母亲,他没有与任何女性发生友情之外的感情,纵有感情也按着不显示出来,他实在分不出心去爱别的女人。
    当初,为了离开美国,他的心难过得很,他放不下心。
    但来了香港之后,他又快乐起来,在另一个环境,他反而有重生的自在。
    在这种休养生息的心态中过了一年,便遇上乐加柔了,从点点滴滴中,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与他亲近的地方,如果他是个隐藏的人,她也会是。
    母亲那既美却凄苦的脸不在眼前,母亲的哭泣不在耳边,他便把心力腾出来,帮助另外的人。
    她究竟是否有困难?他很想帮助她。
    他在她的周记簿内写道:我从没去过三藩市,但我却在美国多个省份停留过,我的童年,过得颠沛流离。
    现在我回想起,却又数不出那些省份有什么美好,我能记着的,是人苦难的脸。我的心内,有那些脸孔哭泣的影子。
    看来,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你在那个地方有不快乐的回忆,却又无损你对那方的热爱。
    但有一点,我与你一样,我但愿,永远留在香港。这儿令我自由。
    老师写完,便躺到床上去,他喝了点酒。
    忽然他想马上睡去,但觉有点天旋地转,是不是又要来了?对啊,那从花间而来的小神仙,又要探望他了。小神仙哼着从花丛中带来的歌,安慰他,赐他力量。别取笑他作为成年人也看到小神仙,那是拯救他灵魂的使者,他们复杂却又单纯,似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比人高超,他们了解人的苦难,给痛苦带来润滑无阻的怜悯。
    传说中,只有纯真的儿童才看到花间的小神仙,但他已不是儿童了,小神仙也如此善待他。这实在很幸运。
    那歌又传来了,尖而轻,温柔顺和,是带着香和甜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本来已醉在歌声内眯起了眼,眼睛只有一线缝隙微张,却看到有飞溅的水滴飘过,那是水仙啊,有着少女的形态。
    地是所有水源的创造者,带给人类活着的灵感,也引领人类走向仙界的顶峰。那种至善至美,是所有生命的渴望,滋润着干涸的灵魂,跟随她,生命便有希望。然后又飞来sylph,那自我燃亮的小神仙,她的头发她的翅膀她的身躯像把烧不尽的火焰,光芒由她体内散发,照亮了四周。
    她拍动着烟花似的翅膀,飞舞在他的眼前。转了个姿势,原本的烟花便变成火焰,红色的火向上飞喷,他连忙把头一缩,她便笑了,笑声把火舌上下跳弹着,娇艳而美丽。
    后来,连argea也出现,她是命运仙女,由流转的河水和湿润温柔的土壤中生长出来,透明的翅膀伸得很高,面容和略瘦的身形呈现微透的蓝色,时而微笑时而衰愁,就如所有生命的命运。
    她只是定定的望着他。忽然,他悲哀了。他问:“你又为人我命运安排了什么?”
    她再凝视他的眼睛,不久,他便人睡了。
    一睡熟便有梦。是一个少女的背部,抵挡着黑暗,她穿着校服,垂头在书写。他在梦中一直只站在她身后,他看着她在写呀写,既不见她的脸,也不闻她的声音,但那就是她。他知道。
    写着写着,她的背影微微抖动,他知道,她哭了。
    为什么哭?
    她没回答他,一直抖动着纤瘦的背。
    他非常非常之哀伤。他为了她的命运,也为了自己的。
    仍在梦中。但他明白了命运仙女的凝视,她把少女的命运交付了他。
    屏息静气了一秒,他决定接受。也就安然睡去,沉睡之中,有一个蕴含大意义的微笑。
    加柔收到周记看到老师给她的说话后,一看而知,老师自己也有说不出口的惨痛。
    她合上了周记,在班房中发了一阵子呆。她怀疑这世界上所有人最少也有两副面孔,一副用来见人,另外一副,只留给自己和一个特别的人。
    又抑或,全世界也可以把痛与哭都放到脸上,只是她与老师这么不幸运。
    老师在若无其事地讲解listening考试的要诀,她望着她的老师,就那样怜爱起来。他是一个大男人,却令她觉得,非爱怜他不可。
    之后一连几天,她也在想着好不好在下一篇周记向老师试探他的事情。然而,加柔没料到的是,即将发生事情的是她。
    某天放学回家,奶奶告诉她:“加柔,两星期后父亲来探望你。”
    她放下书包,定了定神,回头问奶奶:“母亲也来吧!”
    “你母亲不会来,只是你父亲回来,说是找份好工作。”
    加柔马上全身冰冷,血液凝结在血管之内,首个反应是:请告诉我,这只是梦境中的对白。
    奶奶走进厨房。加柔转身,呆呆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缓缓的,她走近床边,坐下来。
    怎可能,他一个人回来?
    他回来干什么?找什么工作?不如找死更好吧。
    她的面色变了,苍白得如她背后的白墙。
    她开始魂不守舍。一盆碗碟她重复清洗六、七次,忘记关水喉,没有洗澡、洗头的意欲,不想温习,觉得世界末日正在来临。
    这根本是应付不了的事。心理生理都敌不过,只想呕,大力大力的呕。
    两星期后,那个人便回来,该怎么算?
    上课时她集中不到精神,对着mr。da摸nchiu也一样。
    加柔眼光光的,听不进讲课,看不懂黑板的字,魂离体外般惊粟。
    老师发现了,但又没机会问候她。他以为,只是一般学生那种不在状态。他不会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
    回家对着周记簿,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写。还写什么?
    都大难临头了,还有兴致与别人诉心事吗?她不想说心事,不想讨好原本意欲讨好的人,她只想伏在案头哭,却又哭不出来。
    情绪一直绷紧下去,坐在书桌前有没有三小时了?脑袋很实,胸口问,又想呕。
    但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重复来回望着纸和笔,眼珠转来转去,忽然,她决定这样写:老师:我是一个大话精,你认为怎样?
    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我把自己装扮得大好了。
    你讨厌我了,是吗?
    如果上帝具的要灭亡人类,他会第一个铲除我。
    你究竟是否明白,加柔当老师看着这小段文字,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加柔没料到吧,他最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是别人所想的那个人,他可以一天变换多个身份。他今天在这学校教书,称作mr。da摸nchiu,但明天,他可以改变成mr。michaelchan。
    他今天没变,只是因为没事情要让他转变,没恐惧迫他逃避,他便依然是mr。da摸nchiu。
    老师开始真正投人地关心加柔,她真的与众不同,而且他相信,她是复杂的。宛如花间的小神仙,有光明的翅膀,亦有黑暗的。但再黑暗的坏翅膀,都有哀伤而令人同情的使命。
    他喜欢她,她是他耳畔的歌声,她是他的镜子。纵然,连她也不知道。
    就在一天放学之前,老师把正要走出校门的加柔叫停“乐加柔,请等等。”加柔转过脸来,已经过了数天,她的脸色一直的坏下去。阳光之下无遮无挡,那种苍白,无人的气息显露无遗。
    老师也吓了一跳。
    他对她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望着老师,她知道他来关心她,可是她就是说不出任何内心的话来,连感激他的关心她也做不到。溜出嘴边的反而是:“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有能力帮我吗?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知,你只是个无谓人!”没间断地说出来,一口气的,伴着那木无表情的脸。脸的深层可有怨意、伤痛、恐惧?但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一张贴上脸谱的脸。木头人上有一张脸。
    太出乎意料,她这种反应,温文甜美的女孩子变成一张脸谱。他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转身走出校门。
    曾经,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说过他的母亲有一张观音般美丽的睑,他一直听着听着,也一直记在心中。啊,母亲的脸是观音的脸,观音的脸也就是母亲的睑。两者二合为一,从此便成了真理,而根本,他从没看过观音,连一尊观世音像也没缘观看。他所知的“真理”从没有辩证的机会。
    而加柔这张算是怎样的脸?像威尼斯的那种白面谱,埋葬七情六欲的那种。
    恐惧在心中蔓延,在阳光之下滋生着以倍数繁殖。
    如果拥有观音的脸的母亲也可以对他那么狠,拥有画谱的脸的少女,又会怎样处治他?
    真是可怕的难测。
    他转身走进学校大堂。
    有一年,是八岁抑或十岁?他曾经为了一间学校的大堂而感动,他感受到当中的尊贵与美好,因为实在大好大好了,他自觉衬不起,于是,惟有又换一个身份。那是relvinkoo抑或markjacobs?
    他走到有瓦遮头的地方。他忽然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母亲与他,他与少女,他们分享着一条命。
    坐到书桌前的一刻,他落下泪来,不知不觉的,有一行眼泪。
    应不应惊喜?她也来分享他的命运。
    加柔在回家途中一点一滴把表情放缓,她没理会她刚才怎样对待老师。或许伤害了他,但怕什么?有人由远方而来伤害她,她怕什么率先伤害别人一番?她才不希望在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受伤害。
    她但觉,她变成另一个人。坏的因子都被培育出来。
    今个星期日,父亲便由三藩市回来,什么也不可以做,只是干等,干巴巴等死。
    加柔花了心思想着扭转这恐惧的方法,譬如一百零一种谋杀父亲的方法。落毒、用铁线勒死、放毒蜘蛛咬、淋强水、强喂强水、斩死、喂食安眠葯、推落楼、放煤气、烧炭
    她写在纸上,然后又擦掉。不是因为她放弃谋杀他这念头,而是她认为这些方法行不通。全部不会成功。
    气馁了。她伏在那一行一行的谋杀构思上叹了口气。
    一天一天的过,已是星期六。爷爷奶奶愉快地期待儿子的来临,执拾客房,又腌鸡、煲汤,加柔站在他们身后观看,简直与看恐怖片无异。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无心机做功课,数学不想做,物理又不耐烦。不如写一篇周记。
    老师的脸掠过脑海。好,既然你那么想知,我便给你机会去知:老师:你叫我详细说清楚一点,但我怎能说得太清楚。上一篇周记是上一篇的事,是上星期的,而这一篇,是今个星期的。星期六我写了,星期一才交给你,你星期二才会看吧?但星期二,已经太迟了。父亲星期日晚便会回来。
    我怎能详细告诉你呢,今次的事都未发生,发生了的,我一想起便作呕,有时候会头痛,有时候又胃痛。总之,都是痛,很痛。
    老师,今天是星期六,而星期日,我的父亲便会回来了。
    老师,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对你很好吗?你的母亲也对你很好吧?你是那么好的老师,你身边的人对你一定很好。
    所以,你无任何恐惧吧?我从来不见老师的脸上有恐惧。老师,你是保护女孩的男人啊!
    我很恐惧,未发生已经恐惧。
    老师,我的手很痛。原来头痛胃痛之外,我的手也会痛。老师,如果我真的把秘密告诉你,你会怎样看我?你会不会怪责我?
    我已经不懂得分辨了,谁我对我好,谁我对我不好。
    老师,我的手很痛,我不写了。
    星期六晚上,无比的难捱,就连睡觉,也像被鬼附身那样,浑身惊粟的余悸。梦呓中唸唸有词是这一句:“老师,我很辛苦”
    星期日父亲回来后,大家吃了丰富的一餐。爷爷奶奶心情很好,频向父亲问及三藩市的生活,也一如所料,所有的答案是都正面的。
    这真是简单的世界啊,爷爷奶奶是绝对正派的人,加上他们绝对正派的世界观,怎可能生得出这种儿子?加柔望了望他们三个人,但觉完全不可思议。
    她很快便吃完饭,站起来准备离开。
    爷爷很有点看不过眼了,他说:“加柔,不和你父亲谈谈?”
    加柔说:“考试近,要温习。”转身便走。
    在背后,便有这样的对话。
    “这孩子真没礼貌,父亲来看她,她便走人房。”
    “没关系,加柔自小生性孤僻,我一直容忍着她。”
    加柔听到了,最后一句是出自父亲的口,她抿了抿嘴,表情极其不屑。是谁容忍着谁?离谱。
    这一晚,很平静,没什么发生,她保持着半梦半醒,关上的房门一直没被打开过。
    翌日醒来,筋骨酸软,好像没有睡过那样。
    与爷爷奶奶父亲喝早茶,气氛一切正常,加柔喝着水仙,她怀疑,她是安全了,父亲对她再没有兴趣。这一餐,她多吃了一点。
    晚上,她照样警觉地半睡半醒,然后她坐起来,深觉这也不是办法,于是干脆锁上房门,这是爷爷奶奶都不容许她做的事,不容许她对家人不信任,但她还是做了。
    接下来,她照样上学,老师请了假没上课,加柔一堂过一堂的抄笔记听书,心情渐渐回复平静了。到下课之后,她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
    什么也不想去想,最渴望的是回家睡一觉好的。
    加柔回家之时,家中空无一人,她洗了个澡,便进房倒头大睡,梦也开始出现了。她梦见自己到法国旅行,看见葡萄园,但却有人对她说,她仍然身在三藩市。她只好皱眉了。
    眉头一级,背部渐感一股搔软。
    那是什么?葡萄园内有什么令人搔搔软的?那搔软在她的背上游来游去,像条鱼一样滑溜啊!
    像鱼儿那样的
    忽然,她醒觉了,她没忘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来,急急翻了个身,没错,她看见她的父亲。
    她抱起枕头向父亲拍打,一边打一边尖叫:“呀--呀--呀!”
    案亲抵挡着她,她用枕头打了一会,又抓起床边杂志拍向她父亲的头,一样是边打边叫;“呀--呀--呀--”一名少女的拍打会有多严重?当成年男人耍还击时,会是何等容易。父亲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膊,一推她便倒跌在床上,他压住了她,面上有那加柔不会陌生的狰狞。
    那是一种似笑非笑,看扁她反抗不了的狰狞。她厌恶极了,双臂动弹不得,但她还有一张嘴,她嘶叫着:“禽兽!变态!连人都不如!”
    他有那一秒的愕然,他以为她一世也不会反击他。虽然这一秒愕然好快又止住了,他不会当成是一回事。
    她说完要说的话,便把颈伸前,咬向父亲的下巴,像一头发狂的狗那样,咬住不放。她真的咬得很用力,牙大概陷入了他的血肉,他痛了,松开他按着她的双手,空出来推开他的女儿。
    他的下巴有一排牙印,还淌着血。
    见父亲受伤,加柔还击的欲望大得不得了,她抓起书桌上一把头刷,扑到父亲身上,用力敲往他的额头,他痹篇了,她又敲往他的膝盖,他问避,他逃走,他跑出房间。
    他看到女儿的脸,她有极仇恨的表情,她的眼睛,是红色的,有火光。
    她追着他来打,但迫不到,他逃得很快,逃回他的房间。
    门关上,她用头刷拍打术门,你彭彭,吵得像大戏配乐,她一边拍打术门一边叫:“你还要我是不是?你还没停止伤害我?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我杀死你,你也死不足惜!你是人不是人?你是弱智的吗?那么低下!你以为我一生也会被人欺侮吗?你这只没用的狗!”
    案亲没有回应她的谩骂,他躲在房中。他是坐在床上发呆吗?有时候侵犯完她,他会坐到床边发呆片刻。抑或,他是毫无知觉地凭窗远眺?耳不闻心不动,一心一意陶醉在窗外的景致中?
    加柔觉得很不满意,他痹篇了她的仇恨。今天,地的力量那么澎湃,非发泄不可。回心一想,发泄不了在父亲身上,便发泄到母亲身上好了。她扑到厅中沙发旁的电话前,一拿起电话筒又觉得不妥当,还是跑进爷爷的书房方便。
    她跑入书房,上了门锁,便致电到三藩市的家。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三藩市现在是什么时候?凌晨五时抑或早上八时?
    下午三时?她不理会了,她要等到母亲接听为止。
    终于有人听了:“喂--”加柔一听见人声便说:“他又再来了,他摸我,他又来了!他为所欲为,他仍然是那样!你听见没有?你的丈夫侵犯我!又来了!他是禽兽,你嫁了一个禽兽”
    母亲喝止一句:“加柔!”
    加柔怔了怔,握着电话筒的手握得出汗,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忽然,她崩溃了。
    所有的愤恨化成泪水,涌上了眼睛鼻子与喉咙,她饮泣她呜咽,她握着电话筒向母亲说:“母亲你救救我,我很害怕求你保护我我求求你把他带走你还是不是我母亲?我求你,别让他留在这里”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倒塞着五官。只余下哭声。
    在哭泣的中途,电话断线了。是母亲挂上了电话,卜的一声,终止了她的乞求。
    加柔没有太大愕然,三番四次,母亲也不理会她的痛。
    忽然,她决定要哭得狠狠的,不为伤心,不为母亲永恒的见死不救,只是为了哭。
    忍了你们这双扑街贱人这么多年,我决定不忍下去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忍。
    对了,我哭,不是伤心,只为了太想哭。
    她仍然在哭,哭得呛住气,声音很难听。她让自己哭下去,一边哭一边发出小动物般的嘶叫,一下又一下,低沉的,哑然的,同一个音域的叫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不哭,因为哭得太久眼会痛,如果不是眼痛,她不介意哭下去。也不再叫了,倒是鼻涕流满颈流满心口,她用手抹完又抹,仍然在,迫不得已,她走出书房之外,她要找来一张纸巾。
    走过自己的房间,父亲不在,走过父亲的房间,他亦不在,居然,行李也不在了。
    他逃走,他做了明智的抉择,如果他还留下来,他的女儿会杀了他。
    为什么不?她决定要这么做。
    她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而人,坐在沙发对着大门口,手持刀,举起来。如果他回来,她便一刀砍下去。
    什么前途也不要了,她要斩死他。
    但他没回来,她的手软了,他也没回来。她一直持着刀,眨眼的次数也很少,盯着大门,瞄准目标。
    终于,门开了,她警醒地向前一倾,还未看到是谁,手一痹,刀便跌在脚边,差一点斩到她的脚板。
    进来的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他们见加柔表情怪怪的,脚边又有一把刀,便走上前去,两老一句接一句的说着:“怎么了?学人玩刀?”
    “眼光光的,生病吗?”
    “十六岁了,还神神怪怪!”
    奶奶意欲捉住她的手臂,加柔一被触碰,便高叫了一声,接下来挣脱两老,一缕烟跑进自己的房间,一边跑一边叫。“呀--呀--呀--”那个晚上,爷爷奶奶用力拍门,加柔也没回应,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睁大眼睛不作声。
    两老放弃了再叫唤她,后来他们才发现,儿子也不见了。
    爷爷奶奶互相望了一眼,这四目交投便有那心照不宣,当中夹杂了错愕、哀伤、痛心,以及不知所措。是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有可能,怎会没有可能?十多年前乐建宁要离开香港往美国谋生,只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被控非礼一名九岁女童,女童是他同事的女儿,在一次船河聚会中,他在船舱房间非礼她。那件事全公司都知道,报纸也有跟进,只是乐建宁不承认,而父母又一直相信他。那时候,他的父母天天为他祈祷,最后法庭判他无罪释放。
    法庭裁决是最后的决定,乐建宁舒了一口气,在父母的鼓励之下,他到美国生活。
    加柔的爷爷奶奶坐在饭桌前两相对着,一脸愁容,没有任何胃口。原来,那真是他们的儿子。
    究竟这样的儿子是怎样生下来的?又如何养大成人?
    自问尽了最大努力使他健康正派地长大,教他每篇经文的道理,令他快乐令他向善,他们不明白,当中有什么出错,儿子会长成这样的人。
    最后奶奶饮泣了。两老一句说话也没有说过,但已交换了千言万语,脑海中太多往事,不用说出来,也心知。
    过了一天,见加柔依时吃喝,两老知她的情绪安稳下来,心里宽了点之余,饭后便留下她说说话。
    奶奶开腔便是这一句:“加柔,我们以后也不叫你父亲来住。”
    “以后?”加柔把眼珠溜向她的爷爷奶奶,她在想,那么以前呢?以前的大家都不计较了吗?
    忽然,她冷笑了声。
    爷爷奶奶只觉心寒,她对他们说:“以后?好吧,你们要无条件把我养大成人,供书教学,那么,我便会原谅你们!”
    少女的脸孔有那不近人情的冷酷,那冷笑犹在。
    爷爷奶奶看得惊心动魄。
    她才不理会他们,是这班人欠她的。
    她多加一句:“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兔得你们丢脸。”
    是这么一句,奶奶瞬间充满哭泣的冲动,泪在眼眶打滚,却又不敢哭,她突然间害怕一切,她害怕她的儿子,也害怕她的孙儿。
    加柔脸上有温意,她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便走。有什么好说?无人有能力面对这件事。叫他以后不在这间屋居住?但这间屋之外也有世界呀!他在外面也可以伤害她。
    加柔觉得很无耻。所有人都无耻。
    之后两天,奶奶替她致电学校告了假,加柔便在家里休息。
    就在第二天留在家中的黄昏,电话响起,那居然是老师。
    “老师?”加柔惊奇了。
    “你这两天也不上学?”老师问。
    “是的,昨天今天也告了假,我在家中休息。”
    “不舒服吗?”
    “可以这样说吧!”加柔微笑起来。该叫她怎么说?
    老师有那半秒不作声,加柔但觉,老师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对了,是那一篇周记。她的心暖起来,他真的关心她。
    然后老师问:“你愿意出来吗?”
    “出来?”加柔眼睛都亮起来了。
    “我们喝一杯咖啡。”老师说。
    她急不及待答应了。放下电话筒,换上衣服又涂了一点口红,便往街外跑。
    她比老师早到二十分钟。那是一家在花店中的咖啡室,花店很大,花很多,而且品种奇特。加柔站在花丛中,逐一辨认,那是飞鸽郁金香哩,大大朵的郁金香捆了边,金色配衬橙色,像团火在飞,加柔绕着花来看,却不似一只白鸽啊,对了,像团火。
    另外,也有与睑孔一般大小的紫色玫瑰,加柔从未看过如此轰烈野艳的玫瑰;也有紫鸢尾,梵高最爱的花朵,一束束的,满满的,秀雅极了;有一种是铃兰,白色的,小巧的,很有山间野花的纯善味道。最后,她买了枝莲花,那是很强壮的花,茎粗壮,花瓣有线条美,很具线条感。她买了,放到台面上,等待老师。
    从玻璃望出去,天是一片清蓝,薄薄的一片蓝色,像一条舒适的长裙那样,轻飘飘,柔动在半空。
    人来人往,却不知怎地,看上去全部心情都很好,微笑的满足的一张张脸,掠过加柔的视线。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她在这角落等待她喜欢的人,因为她快乐,连步过她眼前的人也为她而快乐起来。
    这两天的心情不是极坏的吗?但因为有人让她去等,世界便不相同了。
    然后老师来了,坐到她跟前,他一坐下来,看到她的脸,便连目光也放软了。他明白,这叫做喜欢。两天不见她,他很牵挂她。他昨夜看了那篇周记,今天便想向她了解清楚,但整间学校也看不见她,他只知,他非要见她不可。
    见到了,心便变得很软很软。
    她看到了他放软了的目光,她的脸微微向后一缩。她很开心,但也有点害怕。他替她要了咖啡,问她为什么选择莲花,又告诉她他很喜欢花。
    只不过是刚开始,他便向她说了:“你知不知什么是小神仙?”
    “小神仙?”
    “有透明如晴蜒的翅膀,小小的,飞舞在花间的小神仙,他们在花间飞舞时,会哼出歌。”
    “哼歌?”
    “是这样的,”老师哼出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加柔笑了,老师哼歌的表情很陶醉。
    加柔说:“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懂得他们的功用,他们是蜜蜂吗?”
    老师说:“他们不是蜜蜂,他们比人类更高超,他们是神仙,他们掌管人类的官感与七情六欲,甚至是命运。”
    加柔惊奇了:“是吗?有这种复杂的事吗?我以为那些花间小神仙只是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不是的,花间小神仙是奇妙而深奥的仙界生物,他们不独有正派的神仙,也有邪派的神仙。”
    “邪派?”她很有兴趣。
    老师想了想,便说:“有没有听过饲morgana?”
    “morgana?”她喜欢这名字,但她没有听过。
    “morgana是其中一名最光芒万丈的神仙,她美丽绝伦,有着不应分的魅力,她轻易燃起别人的情欲,使原来不动欲的人,也对她人迷,想人非非。她勾引男人去侵占她。”
    加柔望着老师,目光定定的,不免,她想起自己,她认为他在说着她。纵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贝引男人引发情欲,然后侵占她。
    “morgana。”她呢喃。
    老师问:“觉得很吸引?”
    加柔便说:“我以后便用morg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我是morgana。”
    她有那复杂的神情,坚定的目光内不尽只有坚定,而是带着重重的哀伤。老师看在限内,像领悟了些什么,却又不甚肯定。她是认为morgana代表着她吗?
    她又问;“可否告诉我多一点关于morgana的事?”
    老师喝了口咖啡,然后告诉她:“她代表着性、情欲、仇恨、内疚、悲剧、不安。她在黑夜的中央偷偷潜进我的梦境,给他们色欲的幻觉。morgana也代表乱伦,她与同母异父的弟弟交沟,然后又密谋叛变他。”
    说到这里,老师停了停,他望向加柔,他发现,她的双眼布满红筋。他不再说下去,呷了口咖啡,垂眼望着咖啡杯说:“对了,我就是morgana。”语气平淡,声音小小。
    老师没作声。如果他的直觉无错,那篇周记就正如他所猜想的。可怜的孩子。他决定改变话题,他捉着她的手说:“来,我们去看花!”
    她还未来得及答应,他便拉起她走到花卉满布的角落,指着那些花说:“来,我们要一枝淡紫色的橘梗、浅蓝色的睡莲、红色的郁金香、淡黄色的皱菊、白色的风信子”
    她便捧着一大束花,繁杂的香气扑鼻,她也就明白了当小神仙的感觉。
    已经有花了,可不以可以添对翅膀?如果连翅膀也有,她便是不折不扣的神仙了。对,是邪恶的morgana。
    老师走往付款处付款,加柔看着他那急急忙忙的背影,她微笑起来。她人来没看过这样快乐地付钱的人。
    加柔很开心。
    她捧着他送的花走到街上,他提议看场电影,她起初答应,后来却反过来提议:“你猜这里的书局有没有关于morgana的书?我想了解她多一点。”
    于是他带着她走进书局内,先走进一间中文的,没有,再走人一问英文的。他们检视那些神话故事,找到一本有关英国人的“古道”的小书“古道”即是很久之前,英国人还未信上帝之前的信仰,他们信仰巫师,信仰魔法,信仰邪异的美丽与力量,他们也信仰小神仙。
    老师与加柔翻至有关morgana的一章,故事颇详尽,于是决定买下。把书放到背袋中的一刻,加柔好安乐。
    之后两人便分别了,加柔要回家与爷爷奶奶吃饭。
    那天晚上爷爷奶奶对她特别温柔亲切,整张饭桌都是她爱吃的,她也吃得很多,因为,心情真的不错。
    满脸笑容的爷爷奶奶开始说话了。
    “加柔,你没有把事情说出去吧?”
    加柔眨了眨眼睛,吃了一条莱,轻轻摇头。
    “说了出去对你女仔人家也不好。”
    她吃下第二条菜。没作声不理会他们。
    “你也忍了这些年,不如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碗筷,还有半碗饭和很多美味可口的饭菜,忽然间她都不想吃了。他们令她倒胃口。
    她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用手抹了抹嘴,加柔坐在床上翻看老师买给她的书。她心里不要有那些人,她才不屑让他们塞在她的心里。
    她翻到morgana那一章,有一张插图,是morgana的侧面,头微仰,眼睛合上,嘴微张,大把大把的卷曲长发披散在她完美的裸体上,长发中有露水在闪耀,露水沾满她的长发,一点点的,闪起来。
    眉毛很浓,睫毛很长,很美丽而纯善的一张脸,但她是邪恶神仙的其中一名女王啊,怎可能如此?
    纯善的脸,加柔也有。不得不有认同感。
    morgana有可怜的身世,她原是一个小柄的公主,母亲貌美如花,她却容貌丑陋,自小便受尽歧视。推一的心愿是得到美貌以求公平的对待。而不幸的事情又降临了,她的父王被杀死,母后则被杀父仇人强奸,她生下的儿子被仇人带走,母后不久病逝。留下孤苦的她。
    邪恶女王看中了她,给她美貌,条件是要听命于邪恶的女王。morgana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美貌,这是她一生都欠缺的。得到了美貌的女人,什么勾当也答应。邪恶女王更赐她魔法,令她天下无敌。
    就在她享受着自己的美貌与力量之时,任务便来了,邪恶女王命令morgana勾引年轻的约瑟王,使她能怀下约瑟王的后嗣。于是,她千里迢迢走到约瑟王的国度,当她一人城,全城的男男女女都为她倾倒,她有那样晶莹的眼睛,她的秀发时刻被朝露所眷顾,她有蜜色的肌肤,她有完美而高贵的身形。当这样的美女求见约瑟王时,无人能拒绝。
    约瑟王一如所有血肉之躯,一见morgana便为之神魂颠倒,他抛下所有理智,马上放下重要的使命,单独与morgana关在皇官的房间内,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与morgana交欢,丧失了拒绝morgana的能力,只要她抛来一个眼神,他便随她而去,他为她耗尽了精力。
    morgana轻易地怀了他的孩子。生出的是个男婴,漂亮到不得了。这时候邪恶女王现身,告诉morgana,这男婴是乱伦的结晶品,因为约瑟王是她的弟弟。morgana脸色大变,当下悲哭。邪恶女王只留下一句;“此名婴儿长大后将杀死他的父亲。”
    morgana的情绪从此无法稳定,她愤怒、内疚、自卑。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深爱自己那引人人胜的魅力,她疼爱能令所有不应爱上她的人到头来欲仙欲死的美艳。在自责与骄傲中,她找不到落脚点,只好永恒徘徊在这两个大黑洞之中。
    后来男婴长大了,他真的把父亲杀掉,而他自己又被别的人杀掉。morgana怀着这长生不灭的错误,继续千秋万世地飞舞在人间,几千年来,偷偷钻到人类的梦中,把一切最淫亵歹毒的念头散播给他们,却又同时留下眼泪、悲恸、后悔作为余韵,令人类在内欲升华之后,跌堕切内离皮的痛苦深渊。
    morgana不是控制命运的女神,她是被命运所控制的脆弱女人,她从被控制中找寻出路,人侵别人的灵魂便是释放自己的方法。
    加柔捧著书,叹了口气。她明白了morgana,原来她是这样的。
    她站起来,对镜望了望。原来自己是这样的。
    是谁给了她美貌,令不该对她有绮念的人侵犯她?
    是谁给她被父母伤害这悲剧?
    是谁令她抵抗不了命运的播弄?
    她没有要求换取些什么得益啊!但为何命运悲惨至此?她没要求过什么,但她也是morgana。
    翌日,加柔上学去,在课室外她见到老师,她对他说:“hi!我是morgana!”老师说:“你今日心情很好。”
    加柔忽然弯腰狂笑了十数秒,然后走进课室。老师摸不着头脑了,她究竟真是心情好又或是什么?
    到放学之时,老师又碰上加柔,老师远远朝她点头,她似乎一脸高兴的样子,她跑过去站到老师跟前,她说:“唱歌吧!”她要求。
    “唱歌?”
    “唱那首小神仙的歌。”
    老师明白了,他便哼出音韵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还以为她爱听,谁知过不了一分钟,她又弯腰狂笑,那仰起来的脸,那眼角,是无比的嘲讽。
    “哈哈哈哈哈!”狂笑的声音包围住老师的五官,他不知如何是好。
    “小神仙”她指住老师,仍然在笑。
    “加柔?”他说话。
    她又忽然说:“我是morgana!”说完后她又急急跑着离开。
    留下老师在孤疑,她搞什么鬼?他不安了,他很害怕她讨厌他。不会吧?她不会正在讨厌他吧?
    这害怕令他晚上失眠,他反覆思考着,她的言行和她的心理。
    结论是,他要更加保护她。对,好好的保护她,只要保护到她,她的人生,便不会出错。
    躺在床上的老师,刹那间一脸一身都是温柔的信号,在想像着保护一个女人的美好之时,他首先自我迷醉起来,他幻想到他怀抱着她,然后她余下半生都安心的神韵。想着想着,他自豪起来,有他在,所有入侵的苦难她也不会抬头一顾,因为已经无需要了,他在保护她。
    老师在这憧憬下安眠,只要他能保护她,他与她都能得到幸福。
    他能保护她的话,亦能保护他的母亲,也能保护他自己的命运。
    保护一个女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翌日,他便找机会与加柔说话,可是唤她,她也不停下。
    收到她的周记,风花雪月,说电视剧说牛仔裤,就是没说及任何内心的事。老师看着,摸不着头脑,也非常担心。
    他那次与她见面,还以为会拉近他俩的距离,谁不知,她就这样逃走了。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安起来,不安得茶饭不思。
    他不要,不要她远离他。
    在家中踱步,不停的踱步,越走越快,到最后,他累了,坐下来,累极了,他掩住脸,然后,出奇不意,小神仙的歌声又来了,在他耳畔荡漾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拌声来了,他便闭上眼,让耳畔荡来花香,让耳畔飘来花瓣,花的蜜蕊。小神仙跳着忧伤之舞,当中有一个头戴花环,一身发白光的小神仙,她是ghwyfsir,像一道白影的她令所有白色的花生长得更美更清逸,这是她的任务。
    耳畔荡漾着白色小花,成千上万的白色小花,像一张大床那么承托着他,ghwyfir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直的倍增下去,在白色小花上跳着那忧伤之舞。
    他不明白为何舞蹈是忧伤的,但每一步,都滴出白色的泪来。是怜悯、是悲恸、是安慰。最后,连他也饮泣了。
    他在小神仙的舞蹈中饮泣,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需要慰借。
    或许,他根本从未长大过,他一直停留在生父被杀的那一刻,他一直是个婴儿,仿惶无助的婴儿,渴望观音脸孔母亲的怜悯,渴望她会保佑他。然而,永远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心情徘徊在安乐与惊惶之中。
    后来,老师睡了。ghwyfsir那白色的安慰,轻抚他入睡。
    翌日,他在加柔的周记内写道;你不只想告诉我电视剧的情节犯驳不好看吧!牛仔裤流行喇叭抑或窄脚,我也不认为你会太担心。你心中所想的,不是这些。而我想与你分享的也不是这些。
    你知我关心你。
    而且我会明白你。
    加柔看到周记中这数行字,鼻子马上发酸,她盯着最后两句离不开。是的,她知道他关心她,也明白她。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假仁假义时,只有他最真心。
    但morgana会心软吗?morgana只负责去勾引而不是堕入爱河啊!这样子才是morgana令男人迷乱,而不是自己被男人伤害。
    所以,不可以去爱人,纵然她太想去爱。
    说什么爱情?她都配不起他。
    加柔这样告诉自己。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了。
    当天放学,加柔晚了一点离开,在楼梯的转角,她遇上老师,本想擦身而过,可是他又叫住她。这阵子,他时常这样叫住她。
    “morgana。”他叫她。
    他用morgana叫唤她,她便停下来。她转头,目光挑衅。
    “什么事?”
    老师走在她面前,老师的眼睛移近了,她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很有压迫感。她把视线溜向外,不敢看得太真。
    心也跳得很厉害。她深呼吸。
    “我以为你一直有话要告诉我。”老师说。
    她忽然恐惧了,她昨天才决定疏远他,然而当他就在她跟前时,她又发现自己走不动。
    从来不明白自己,此刻更加是匪夷所思。
    包匪夷所思的是,她决定要这样做。
    她把身挪前去,双手向老师一推,用尽力,把个子不高的老师推往墙边,老师冷不防被她伸手一推,便跌向后,背已挨着墙边了。
    “老师”她说话,然后,她把上身凑近他:“你太不了解我。”
    她已把胸部紧压在他上身。“你根本不明白我的为人。”她说。
    她压得他很紧,她软绵绵的胸部压得他很紧。
    “加柔”老师小声地,有点手足无措。
    她摇头,她说:“我不是好女子,我一直在装可怜。”
    “加柔,”他吸了一口气,他说:“不是的”他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你要知道什么?”她问“你要知我与我父亲的事吧!我告诉你,是我勾引他。”
    老师望着她。
    她有那骄傲的表情:“我什么人也勾引,包括我的父亲!”
    加柔的五官向上飞扬,眼睛明亮光芒四射,她开始笑了,是这阵子她最爱的那种笑,放声的,跋扈的,夸张的。
    “哈哈哈哈哈!”
    她又再向老师伸手一推,她的胸部离开了他。她仍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坠,弯腰俯身,她甚至已伏到围栏上了。
    老师看着,在镇定下来之后,惊愕便减少了,换来了明白。是的,悲剧的女主角总是起伏不定,为了不让悲剧停留,她们时常化身成别的个性,来掩饰虚弱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是了,她的痹篇,她的冷语,是悲剧的保护色。
    他会化身成别的人,她也一样会。从她身上,他看到自己。不由自主,他只有更慈悲,更想去保护她、救赎她。
    老师尝试这样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父亲的错。”
    她背向他,笑声止住了。
    他变得强大了“你没有勾引过谁,你一直是受害者。”
    她抓住围栏,闭上了嘴。
    “只有一个罪人,那不会是你,而是伤害你的人。你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身为他的女儿,你年纪小,没有反抗能力。你一直被至亲的人伤害。”
    她仍然抓住围栏。从围栏外望下去,楼梯的形状像漩涡,一圈一圈,直伸到地面上。而这漩涡,一点一点的在褪色。
    眼泪冒出来,迷糊了的视线不只褪色,连形状也失去了。
    “怎会是你的错?是谁欺骗了你?”
    有一滴眼泪由眼眶落到下巴,再由这五楼的一角,冲着漩涡直跌到地上。
    她掩住脸,完完全全的软化。
    这把声音柔和而坚强,说出最公正的话。这么多年来,只有这把声音的话,最像是人的说话。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智有良心会分辨是非的人的话。
    鲍正合理得像出自一个非人的口,是天使吗?抑或是他们一直相信的小神仙。声音的主人从她背后走近,双手放到她的肩膊上,然后轻轻使唤她别转身来。她哭得好凄凉。
    “可怜。”他说,他拥抱她人怀。
    她凄凉地说:“我真是无错?”
    “你没有错。”
    “但为什么他们都把错放到我身上?”
    “因为他们,”他说:“他们想减轻他们的错。”
    爱她的人,却都义无反顾地去伤害她。
    “为什么他们不爱我?”她哑然。
    “是你不够运。”他说,这是事实。至亲的人的伤害,孩子抵抗不了,整件事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够运。”但放心,你还有我。”他说下去:“我会爱你。”
    她愕然的抬起头,她看到他有一双真实的眼睛。
    “我爱你,我会永远保护你。”他说“保护你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自已。”他说。
    纵然她不太明白,但心自自然然地,就这样宽阔了。这句话,消灭了一切的孤独,最深最黑最可怕的孤独,一下子消散。
    多少年了,她从没无惧至此。
    有一个人从她身上看到他自己。她所有的苦难,她的悲伤,她的恐惧,他都能明白。他令她永远不会再孤独。
    “老师!”她叫出来,眼泪又再涌出。
    她抓住他,抓得很紧很紧,她永永远远,也不想失去他。
    天大地大,她应该有的,只有他。
    他抚摩着她的头发,他对她说;“想不想对我说故事?”
    她应了一声。他又说:“我们上天台去。”
    于是他扶着她,走上天台。时为黄昏,天空一片紫一片金一片红,混在一起,飘散的,凝聚的,混和的,奇异幻美得叫人不得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神创造这样的美好,为何又创造那样的苦痛?
    老师望着这漫天飘散的美丽,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坐到地上,他拉着她的手,她依在他的胸怀中。他的胸膛并不阔大,但她已决定,那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可以埋进内,可以依赖可以靠着安睡的世界。有这世界,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望着晚霞,她开始说了:“那年我才八岁”
    她絮絮地说下去,晚霞走了,天空黑起来,最后星星都来了。她一直说着就着,他凝视她说话的脸孔,他会永远记着,她有多美。黑夜替她的侧脸铺上一层有雾的光,令她比日间多了一份冷艳,还有阴沉,这通通使她更美更美。
    她把多年来整个故事都说完了,一边说一边哭,哭完之后继续说,很累很累。最后,再说,已言语不清了,口吃、累赘,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
    老师问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们去吃饭?”老师提议。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地说:“我想去老师的家。”
    老师答应她。他们走到地下,发现学校大闸都关了,于是只好爬过铁闸离去,当他们爬出去之后,两人都笑起来,真的很开心。
    老师与加柔返回家,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正想说些礼貌的话时,却被肚皮抢白了,肚皮咕咕咕的叫。
    “肚饿了吗?来,我煮东西你吃!”老师拖着她的手走人厨房中。
    打开碗柜,只有鸡蛋、午餐肉,另外有包即食面。老师正苦恼之际,加柔却说:“我爱吃啊!即食面加蛋加午餐肉!”
    于是他便为她开了一个她要求的晚餐,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陪她一起吃。他不知道,即食面是这样好味道的,从此,他也爱吃了。
    他说她的校服裙太肮脏,她望了望身上的污渍,也承认它的肮脏,她说:“不如我洗澡,你替我洗校服裙,而我穿你的t恤睡一会!”
    老师没反对,于是她照做了。小睡一会却变成熟睡。
    她在充满他气息的床上,一睡不起,很熟,很舒服。
    老师洗涤妥当校服裙,高高地把它挂起来,挂在窗前,风吹一晚,大概可以干透。床上的加柔在睡,他凝视她的脸,便舍不得睡。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每天都看到她熟睡的脸,熟睡了的她无忧无虑,如果凡事都可以出一个价来交换,他会想以全副身家换给她每分每秒这样子的安睡。
    他伏在她的旁边,看她看到半夜,他才睡去。
    早上,是加柔先醒来,伸一个懒腰,看到老师就在她眼前,她便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灿烂。老师也张开眼来,晨光镀在加柔的笑容上,真是美丽,早晨之时,她开朗得多,明媚得多,阳光下的加柔,和在阴暗无光的夜里的她,很不相同。
    但明亮的加柔,情绪化的加柔,都是加柔,他都一样喜欢。
    他俩一同吃早餐,加柔活泼地拉着老师的手,她说:“如果给同学知道我们这模样该怎算好?”
    “娶你咯。”老师说。
    “娶我?”加柔张大口,呱呱叫,口中的面包碎跳跃出来。
    “你说真的?”她问。
    他替她抹嘴。他点了头。
    “娶我?”她喝了口牛奶。“我还以为一世也不会有人娶我。”
    “别傻。”他用手指轻抚她的脸。
    “像我这样的女子,你真的喜欢?”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在你毕业后立即结婚。”老师认真地说。
    “哗!”她又大叫了,张大了满是渣滓的口。“多说一点!多说一点!我爱听啊!”“我保护你一世,爱你一世,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老师说。
    “还有呢?”
    “我们浪迹天捱,远离不爱我们的人。”
    加柔转动着眼珠,她又笑了。
    老师提紧她的手,他说:“真的,我会保护你一世,也无论你变好又或是变坏,我也不会离开你。”
    加柔眼眶湿润起来,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我以为我只会恨所有男人,男人只是迷恋泄欲的野兽却原来,还有你。”
    她落下泪来,他便拥抱她,为她抹去眼泪。
    加案说下去:“我们杀掉所有欺侮女孩子的人好吗?”
    “好。”他答应她。
    “他们那么可恶,没当女孩子是人。”她凄凄的说。
    “好。”他再答应她。
    “你会陪我一起杀掉那些人?”加柔望向他。
    “会。”老师说:“他们坏,我们铲除他们。”
    加柔说:“很多时候我真想杀死我的父亲,我甚至想过很多办法。我好恶毒啊,真的像morgana。”
    老师说:“你不恶毒,morgana也不尽是恶毒,她也无助和可怜。不过如果你要杀死你的父亲,通知我一声好吗?我义不容辞!”
    “好!”加柔肯定地说:“一定通知你!”然后与老师做了个“givemefive”的手势。
    后来加柔先上学去,老师迟她一点出门。
    那一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恰快。加柔一踏出老师的家便向他的家门回望,那粉蓝色的一道门,成为幸福的标志,在粉蓝色的门内,有一个很爱她的人,他什么也不嫌弃,他绝对相信她,他会一世保护她。
    未经历过爱情,然而她已知道这是爱情。
    也有点福气的,也不是全盘地不幸运的,起码,第一次恋爱,便遇上相爱的人。她一边跑向巴士站一边想,她是幸福版的morgana。
    坐到巴士上层,回望老师的小单位,加柔想到的是,将来能与老师结婚的话,住这种小单位也刽很快乐。
    第一次恋爱已想到结婚,只因为对像令她认为,这是绝对可能的事。
    老师也出门上学了。他的心情与加柔有点不同,他比她战战兢兢得多。真的,他有爱人了,他终于去爱一个除了他母亲之外的人,他有了新的责任,去保护一个全新的人。
    这带给他新的压力,也是新的兴奋。他答应自己,要好好照顾她,从前对母亲的不周,要加倍向加柔补偿。对母亲做不了的,对加柔要做好一点。
    课堂上,加柔有那甜丝丝的脸,是的,真的很甜,任何一种甜品也比拟不了的甜。比拔丝香蕉更甜,比芒果布甸更甜,比酒酿九子更甜。太甜了,了不起的,这张脸,闪亮着一个少女最晶莹可人甜腻的时刻,之前的半生,余下的半生,也不可能这么甜。
    甜甜的脸孔望着她的老师,目光内有一吨重的爱意,老师被看到不好意思,惟有把目光移开。
    他转身面对黑板时,他才敢呼出一口气,也才敢微笑。
    这教他面红了,当男人谈恋爱,也会害羞。
    这一天,他们没有再见面,加柔一夜没回家,爷爷奶奶一定有话要她听,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回家要捱骂。
    推门而进,果然看见并排而坐的爷爷奶奶,加柔已准备开口了:“我”
    “加柔,”奶奶说话:“有要紧的事。”
    颇有点出乎意料。加柔站定望着他们。
    奶奶说下去:“你父亲在三藩市出事了。”
    加柔没任何伤感,只是皱眉。她在想,出事?会不会很麻烦的?
    “我们已替你买了机票,你明天便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你母亲昨夜致电回来,语气十万火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加柔问。
    “你母亲没说,只叫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她报了抿唇,好吧,回去便回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见行李也被收拾好了。奶奶跟在她身后,她说:“你要是回来,我和你爷爷也欢迎你。”
    加柔回头望着奶奶问:“是不是父亲要死了、’奶奶别过脸不说话。“你们的儿要死了,你们反而不到美国去?”加柔问。
    奶奶那别过的脸色更难看。
    加柔说:“是因为有这样的儿子太羞耻了,羞耻得你们也不愿送别他。”
    奶奶一言不发走出房间。
    加柔坐在床沿,她想,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死抑或不死,她也不再那么关切了,因为,她的生命有了焦点。她变得勇敢。
    晚一点,她致电老师:“老师,我要回美国。”
    “回美国?”老师反问。
    “母亲致电回来,说父亲有事,要我回去。”她说。
    老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用怕,你有我。”
    “是的。”加柔明白。她说:“我会很快回来。”
    “我知道。”老师说“你回来后我们便结婚。”
    “哈!”她笑:“先毕业才说吧!”
    “无父亲的女孩子不用等待父亲签字啊!”老师说。
    “最惨我不是全家死清哩!”
    老师笑。
    而加柔也笑。
    后来,他们再说了些话便挂线,没有为了这次的别离而大失落,他们都认为,必定很快便又再见。
    临走前,她写下了最后一篇周记,这一篇,她不当功课那样递交出去,写好了,便放到抽屉内。她是待回来之时,亲手交给他。
    加柔在飞机上一直都是笑着的,主动地向空中服务员要饮料小吃,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态度都大方了,说话时正眼望着人,会微笑会衷心地说谢谢,不怕向别人要求。
    她明白,这叫做成熟。
    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明白永远都有人保护与疼爱的女孩子,知道自己正大光明的女孩子,变成成熟的少女。她合上眼呷了口橙汁,连她自己都认为,这真了不起。
    在三藩市的机场,没有人来接地,她乘车回多年没返过的家,家中无人,她伸手进信箱拿门匙,开启了门。
    家仍然一尘不染,母亲有本事把家中各样物件都擦得发亮,当外人来访,便会说一句:“啊!真是舒适的一个家!”
    母亲于是便有那自豪的表情,是的,有什么重要得过光亮的表面?
    加柔拖着行李,抬上楼梯,放到自己的房间内。她的房间也整齐清洁,如果有外人看见,也一定会对她的母亲说:“你一定很惦念女儿了!”
    她走回楼下的厨房找点吃的,餐枱上有张便条,写着医院的电话、地址、房间编号。加柔决定吃饱了才去。
    她煮了一碗罐头汤,烤了一片多士,上面涂了吞拿鱼酱,倒了一杯柠檬汁。她慢慢的吃,吃两口又跑到客厅找杂志看,看三数页才又吃第二口。到所有东西都吃完之后,已经花了个多小时。
    然后,她又瞌睡起来,她决定在沙发上小睡。
    她真的睡得很熟,三小时后才醒来。醒来了,便沐浴包衣梳洗,又花了一小时。再无拖延借口了,她才走到医院。
    在医院中走了一个圈,她终于走到父亲的病房,她发现,那是深切治疗的病房,加柔的内心,有一丝一丝的快慰。
    不错。
    在病房外,她看见母亲,母亲有点憔悴,看来是睡眠不足,还有警察,大家静默的,隔着玻璃望向在里面躺着的父亲。
    加柔走到母亲跟前,母亲随即有那悲恸的表情,欲哭无泪,拥抱加柔久久不放开。加柔皱了皱眉,望望父亲又望望警察,那名中年洋警察看着加柔的眼神很有点怜悯。
    母亲仍然拥抱着地,这使加柔非常不自然。末几,有一名警察走前来拉开她们母女,然后扶着母亲到一旁坐下来,只剩下加柔面对那中年警察。加柔有些忧虑,究竟发生什中年警察示意加柔与他走到一边,加柔跟着走,然后中年警察回头来对她说:“令尊遇上惨剧。”
    “太前天他在家中车房附近遇上凶徒,我们估计是行劫,但不成功,与令尊搏斗之时,用刀割破令尊的喉咙。抢救之后,到今天还未脱离危险期。”
    加柔愣了一阵,她问:“未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摇头。
    加柔再问:“会不会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不语。
    加柔发了一声“呀--”然后转身走回大玻璃之前。她转身转得很急,因为,她恐怕中年警察会看得出她的笑意,虽然,她的笑意隐约。
    她在玻璃前观察了父亲一会,他的颈项包扎着,吊着盐水,也插了氧气喉。她回头望了望母亲,她弯曲着身坐在长椅上,看上去老了许多,母亲低着头,单手掩脸,没言语,也没有理会她。
    医护人员走过来:“病人至亲的人都到来了,请进病房与病人见最后一面。”中年警灿谠加柔说:“这三天你的母亲在你的父亲耳边说了好些话,你也对父亲说点什么吧!”
    加柔缓缓走近她的父亲,每走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安乐,这个垂死的人已经不能再伤害她了。那隐约的笑容又再泛起,笑得她弯起半边嘴角。
    她跪下来。从后看去,这真是一等孝女无疑。
    加柔俯伏在父亲耳畔,她对他说:“父亲。”
    案亲当然没反应。
    “你是听得到的吧。”
    案亲也没反应。
    “趁你还听得到,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以后也伤害不了我。就算你死过翻生,我也不再怕你。因为,有一个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如果你再伤害我,他不会放过你。”
    加柔望着她的父亲,这么近的距离,她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跳了一跳。加柔的心一寒,不会吧,不要啊,不要醒来,千万不要。
    她连忙再对他说:“去死吧,除了去死你也无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保证,就算你翻生的话,我也会治死你。”
    说完,她站起来,深呼吸,在背着人的角度,她减低了表情上的怀恨,在转身面对别人之时,她有一种应有的担心。
    遗憾、彷徨、伤感。
    她为自己高兴。她做得非常称职。
    后来,医护人员提议加柔两母女回家小休,那名中年警察则亲自送她们回家。这些年无见,两母女单独在屋内,没有互望,也无话。
    加柔走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母亲则先沐浴,然后也就寝。屋子内,静寂一片。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五、六个小时吧,家中电话响起,两母女在睡梦中乍醒,母亲抢先走到楼下接电话。“hello--”然后是一连串的单音。加柔站在楼梯上,紧张地望着母亲的脸,她但觉自己连呼吸也屏住了。
    母亲放下了电话筒,说了一句:“他死了。”
    忍不住,非常忍不住,加柔笑起来,无声无息,张大口笑起来。
    这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加柔看到,站在电话旁的母亲双手按着电话,她也是笑的。但她笑得阴阴的、偷偷的、一阵一阵的,与她的女儿一样。只有形没有声。
    加柔亮起一双眼睛,她望着母亲。母亲看到女儿的目光,没有避,但也没有理会。她是欢容地走开,轻松地摆动着双臂,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擦过女儿身边,开开心心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浴室。
    加柔没有看错,母亲非常开心。没说话没笑出来的声音,但她的姿容神韵都是快乐的。
    加柔抬眼看着那关上了门的浴室,她从来不知道,母亲也想父亲死,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想父亲死,原来,母亲也有这心愿。
    一人死了,大家都安乐。
    母亲很快便自浴室出来,她穿戴整齐后对加柔说了句:“我去医院。”也没叫加柔一同前往,她迳自一人走到医院去。
    她的心情真的不差,驾车的神情也镇定,还有空出来的余暇扭开收音机听歌。当车转人医院的直路时,她便关掉收音机,挂长一张脸,弯下嘴唇,装出一个悲伤严肃的表情。
    她见了丈夫的遗容,签了死亡证,着手联络殡仪馆。中年警灿谠她说:“你是位坚强的女性。”
    她一听,警醒起来,连忙抹了抹鼻子。对,无理由这么坚强。
    中年警察又说:“请放心,我们已尽力逮捕疑犯。”
    “谢谢你。”加柔的母亲低声说。
    回家后,她便与加柔商量乐建宁的身后事。她说:“我们在三藩市无亲人,出席的全部是邻居和朋友,仪式会是美式。你父亲会葬在公共坟场,人土之前,会有基督教仪式,人土之后一班朋友邻居会来我们家小聚。就与一般美国家庭的出殡程序无疑。明不明白?”
    加柔点一下头。
    然后她的母亲说:“姑勿论你的心情如何,我要你在那天表现哀伤。”
    “这两天你也不可以大笑。”母亲说“我不要听见别人的闲话。”
    出殡当天,她与母亲一身的黑色礼服,庄严肃穆,脸容忧伤,朋友邻居忙于安慰,加柔又忙于告诉大家她在香港那边的生活,一天的程序,很快便过去了。一切好顺利,只是加柔看到,那名中年警灿谠母亲似乎太过不离不弃,她看着,有点不安心。
    当人散了之后,两母女对坐在厨房的餐枱前,缓缓的说着话。
    加柔送来一句:“母亲,我以为你会很伤心,我以为你会哭。”
    母亲望了望她,继而把双眼溜向台面“他人士的那一刻,我简直要谢天谢地。我明白你对他的恨意,但你不会明白我的。”她这样说。
    加柔不想深究母亲的恨意,她才不关注,她只是问:“究竟父亲怎样死?”
    母亲望向地:“你不是怀疑我吧!”
    加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不是告诉了你吗?”
    “我要听你说。”
    “与他们的版本一样。”
    加柔的表情是不相信。
    母亲笑了。“我杀他?我不够力。聘请杀手杀他?我不够钱。哈哈!一切是天意。哈!哈哈!”
    一边笑,母亲一边走到楼梯,她终止了与女儿的交谈。
    那笑声很亮很强壮,加柔听着,又不觉得是假的,或许,真的,一切都是天意。
    居然天地都忽然仁慈了?
    母亲一直走上二楼,走回她与他睡了十多年的床上,她大字形躺到床上去,翻了翻,心情真的大好。
    她真的没有杀他,没有动手,没有买凶。她只不过是见死不救。
    那一天,乐建宁在车房内修理些什么,突然被一名貌似墨西哥人的男人箍住颈部,她走进花园,捧着一篮湿衣服,刚好看到了。但她只是站着看,像看一出舞台剧那样,全神贯注的,既不参与,又不声援。她只是在想,啊,出现了一个用刀威胁她丈夫的陌生人,陌生的刀会不会割到他喉咙上呢?如果割得到的话,就太好了,割不到?太可惜了吧!
    邦吧割吧,干吗乐建宁要挣扎?她一早已不想这个人继续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是自哪一天开始?是自上次加柔致电她之后吧,连她也忍够了,这男人目中无人,答应了她不再侵犯加柔,却依然照做。她恨他不给她面子,她恨他令她丢脸。他究竟要她蒙羞多久?自加柔第一次告诉她事情后,她已经羞得不能见人,但她也原谅了他,因为他比加柔重要,但再犯呀,叫她怎样再忍?他已经把她的完美幸福小家庭梦想捣碎。她那么年轻下嫁他,不要钱不要奢华,只想要一个好好的、见得人的家,他却连这样一个小心愿也不给她。他为什么可以做出那种事来?他伤害了加柔,也伤害了她。
    被了够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装够了。她不能假装仍然爱他。
    阳光下,花园中,她看得皱眉。前后不过三数分钟的挣扎打斗,她已经把她的半生想通。
    刀已割到他的喉咙之上,血花四溅。墨西哥人手一震心一惊,回头一望,他看见了捧着一篮湿衣服的她,她看着他,他比她惊慌十倍,他看见她那皱眉的冷淡脸孔,他比她更害怕。他丢下刀子,一支箭的往前跑。
    她依然捧着那一篮湿衣服,她考虑好不好先挂好这一篮衣服,乐建宁的血可以流失多一点。然而这太离谱了吧,万一给途人在外面经过,看见他在地上淌血,而她在挂湿衣服,这可不得了。于是,她决定放开双手,让一篮衣服跌到地面上,然后,她尖叫。
    “呀--呀--”事情就这样了。
    之后一连数天,加矛和她的母亲都相安无事,母亲与她交谈过,而且还是重要的谈话。她告诉加柔,父亲死后有一笔保险金,她会分一半给加柔,她用来自立也好,读书也好,随得她。“总之你以后自己一个,我不和你一起了。”
    加柔着母亲,她明白这即是说,母亲不要她了。
    她不介意,应该是如此的。她都不爱她,怎么想要她?
    那名中年警察常常来小坐,一坐便一个小时。母亲客气地应酬着他。加柔看得出。母亲偶尔有点心不在焉。她不担心母亲的将来,她这种姿色的女人,死到临头也会有人要。
    当一切都进入轨道以后,她便想念起老师来,父亲不在,母亲又明言离开她,她余下的,只有老师。
    加柔致电回香港,她找老师,但找不着,一次打去他的家电话无人听;一次打去学校,她又不敢留下姓名。
    走过电车行驶的街道,加柔忽然想,如果能与老师坐一会电车便好了。一定很浪漫。
    发生了这么多重要的事,加柔也适应得到。她知道,所有往事都完结了,那个人死了,那秘密更是大秘密,母亲、爷爷奶奶都不准她向外说,好吧,她以后也不用说,说了给老师听,已经是个最好的发泄和出口。够了,一切都过去了。
    要回香港完成中学吗?然后才回美国读大学?当那笔母亲答应了的钱到手之后,她便马上变成大人,她的前途在她自己手里。她才不要与母亲一起,她的将来与这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无关。
    “老师你在哪里?”找不到,她益发挂念。
    又过了两天,母亲忽然对加柔说:“我们还是避一避!”
    “避?避什么?”加柔问。
    “今晚便是头七了!他会回魂!”母亲紧张兮兮地说。
    “呀!”连加柔也明白事态的严重,这个,一定要避。
    “来!”母亲说:“收拾些小行李,我们去洛杉矾!”
    二话不说,两母女分别收拾。翌日晚上,她们便到达洛杉矾。
    住到一间中下价的酒店,两母女面对面,活动范围太近了,擦过肩膊,手又碰到对方的手,眼神又避不开来,真有点不知所措。
    母亲问她:“不是阅读了些旅游资料吗?”
    “去环球片场吧!”
    “是什么地方?”
    “是以电影为主题的公园。”
    “不好,太累了。找一个不消耗那么多体力的地方。”
    “不喜欢玩吗?那么第三街徒步区好不好?有百多家店子。”
    加柔的母亲没有什么异议。
    于是两母女便一同走到那条购物街上。
    一走到购物区,两人迅即分开来游览,约好时间地点,到时到候才再相见。
    在约定相见之时,母女二人四目交投,马上有点无奈,又有点厌恶。
    加柔与她的母亲连望一眼对方也不情愿,隔膜,明显得连过路人也看得到。
    还是有个共同目标。母亲提议:“我们今天晚上最好不睡觉。”
    “为什么?”加柔问。
    “我们痹篇了那间屋,但我们阻止不了他人梦。”母亲很认真。
    加柔也觉得有道理。
    两母女安排节目。
    “去看音乐剧吧!”加柔提议:“旅游书说,这里的剧院正上演一出很精采的音乐剧。”
    “但之后呢?”
    “之后”加柔翻著书“这儿说,洛杉矾有通宵营业的电影院。”
    “电影院试试看吧。”
    于是她们便走到剧院准备买票,却发现已满座。两母女当下彷徨了,站在剧院之外,天又开始下雨,那么热闹的街,却像无处可去。
    相对无言的尴尬时刻又来临。并排站着避雨,但雨越下越大,避得了头却避不了脚,母亲的?皮鞋全湿掉。这是她最好看最矜贵的一双鞋子,乐建宁没赚多少钱,这已是她能负担的最好的奢侈品。
    她不住向后退,这实在大讨厌了,上天连她惟一名贵的身外物也不放过。
    忽然,她身后传来一把男声:“太太,你们是否要车?”
    母亲与加柔一同望向她们的右边,在母亲身后,站着一名在冠楚楚的金发男士,年纪比加柔的母亲年长一些,气质仪表都雍容。
    他再说:“我见你们两位站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不知可否帮得上忙?”
    母亲说:“我们买不到音乐剧的票。”
    男士有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他再说:“普通票子买不到不出奇,但预留给上宾的票我们一定有。”男士微笑地说:“我是这剧院的拥有者,请内进,到贵宾室挑选座位。”
    加柔与母亲互望一眼,两人都掩不住心中惊喜,便尾随男士内进。他说他拥有这剧院,所以沿途的员工也向他礼貌地称呼,他们所用的字眼为:“sir。”
    在贵宾室内,选好了位置,母亲一看那票价,座位最佳,票价自然最贵,再装得好,眉头还是有点忧虑。那名男士留意到,便问:“你们是从外地来?”
    “三藩市。”加柔说。
    “我们剧院正举行一个旅游亲善计划,凡从三藩市来的,均可得兔费门券。”母亲是一脸的感激:“这大客气了。”
    男士问:“未知如何称呼?”
    母亲说:“我先生姓乐,但他刚过了身”
    男士双眼亮起来。“太抱歉了。”
    母亲续说:“我本姓霍。这是小女加柔。”
    男士礼貌地向她们二人点头,然后自我介绍:“我是phillfair摸nt。”
    “mr。fair摸nt。”加柔乖巧地说。
    这就是mr。fair摸nt,与加柔母亲相遇的第一幕,三年之后,她便嫁了给他。
    那一夜,加柔与母亲看过音乐剧之后下没有照原定计划钻到那些通宵戏院消磨时间,因为mr。fair摸nt说,她们住的酒店太危险了,他出了主意为她们订了全洛杉矾最好的酒店。母亲实在太高兴,也自觉很有面子,她坚持要在这古雅又豪华的酒店休息,连亡夫的鬼魂亦置诸不理。
    加柔一早想着如果父亲现身,她该向他说什么,不过大概都是“你这种贱人!”
    “做鬼映衰地狱!”之类的话,没什么新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劳累了一天,太疲累了,一碰到床便睡得熟,什么梦也没有,也证实了父亲没现身。
    翌日中午与mr。fair摸nt见面时,他提议加柔和她母亲继续留在洛杉矾散心,两母女在求之不得的心情下应允了,于是她们便留下来。无人再记起那个原本要逃避的男人。
    加柔明白,mr。fair摸nt看上了她的母亲,事后她一直表现得很合作和乖巧,她也希望母亲遇上好条件的人,而母亲哩,也分外对加柔亲切、充满爱心。加柔不介意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好,她明白,成熟的人都应接受虚假。碰上这样的男人,就是她们母女的福气,加柔不会蠢到去破坏。
    母亲在mr。fair摸nt面前的表现无懈可击,集优雅、伤感、风度、楚楚可怜、伟大于一身,加柔知道,母亲一定向mr。fair摸nt哭诉过她对亡夫的怀念、无奈,而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既美丽而又情深款款的女人动心。她今天没接受他,明天他便会追得更紧。
    卒之,她俩在洛杉矾逗留了两星期。回到三藩市的家,那间小屋,两母女一步进,马上便不习惯那寒酸,又臭又局促。试过更好,便无人想回头。
    案亲一死,母亲便有新恋情可供发展,加柔更明白,母亲完全不稀罕她在身边。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内,想着她的老师。
    她跑到楼下打电话,也如上两次,电话无人接听。她找不到他。
    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她都找不着他。忽然,一堆堆的寂寞感涌至,她把所有最坏最坏的念头都重叠一起。不会吧,不会的,老师答应过爱她、照料她一世,他便会实行,找不到老师,就只是找不到,没有其他可怕的暗示。
    是的,不会的,他不会欺骗她。加柔掩住脸,摇了摇头,她叫自己别想太多。但是,曾经所有她以为是爱她的人,最终也证实是不爱她呀,就算是老师,此刻也给不了她任何安全感。
    找不到,她不得不怀疑。
    夜里,半梦半醒,梦吃着这一句:“老师,我很辛苦。”
    最后,她决定,电话找不到,便回香港见他。
    日到爷爷奶奶的家,她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仍然没人接听。翌日,她干脆返回学校找他,学校方面竟然说,老师有要紧事回到美国去了。
    “美国?美国什么地方?”她问。
    “他的母亲出事了。”对方回答。
    嗯,他的母亲出了事。怪不得,一直也找不到他。
    他的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留在爷爷奶奶的家,心情上上落落,心绪不宁。她惦念着他,又挂心着他,到后来,变成茶饭不思。当中又有许多的失望,以为父亲的事完结了,她便可以无忧无虑地与老师一起,却连人也不见了。
    她感受到相恋的压力,爱一个人,也辛苦的。
    百无聊赖,对着爷爷奶奶又不十分高兴,加柔在香港等了一星期,她想,不如回到三藩市等,她也想在那边找学校。
    过了数天,加柔的母亲致电给她。
    “加柔,你听着。”母亲开始说:“mr。fair摸nt说,他家族名下有一个教育基金,可以资助一些有资格的学生升读大学。我想你回来参加一个考试,如果及格了,你将来的大学费用便可以再多一点,可以升读学费贵一些的大学。”
    加柔也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她又赶回三藩市了。
    准备考试、面试,前后也用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在mr。fair摸nt的帮助下。具的得到那笔助学金。她找到一间中学继续完成她的中学课程,她计划人读史丹福大学。
    在三藩市其间,她照样找不到老师。而母亲正与mr。fair摸nt蜜运。这名慷慨的男人帮助她们母女卖出小屋,搬进了一所大一点的房子、生活改善了,日子也挺充实。
    一直再也联络不上老师。家中、学校也找不到,爷爷奶奶那边也无任何留言。加柔在三藩市的新学校,忙碌应付着课程,偶尔,她会想起她的老师。她不知道,原来上天安排的初恋会是这样短暂,他俩甚至没机会吻过对方。在他的家过了的一晚,原来已是永恒。
    回想老师带给她的美好,逐渐成为了寄托,凡遇上不快乐,她便把老师摆到思想之前,她要自己想起,有一个人,是全世界也及不上的爱她。
    他爱她、爱她、最爱她。
    他就是,她的神。第五章老师ii
    之后的日子,不再一样,亦无人猜得到,人生的下场会变异如此。老师接到母亲出事的消息,急急赶回波士顿去,继父通知他,母亲自杀垂危。她是困在开动引擎的车厢中服用安眠葯与割脉自杀,没有遗书没有遗言。在老师回去波士顿的中途,母亲便已过身。
    继父坐在家中饮泣,相对而坐的老师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袋像给一个神人用场匙一羹一羹挖出来一样;而感情,也受到相同的对待。是应该伤心的,但他没半点一个人应该有的伤心,只觉绷紧、绷紧、再绷紧。甚至,连喜怒哀乐这些反应也失去。他只能发呆地注视他哭泣的继父。
    继父边哭边说:“她自杀之前的一晚才与我看了一出旧黑白警匪片,我们吃薯片喝啤酒,她笑得很开朗,谁料第二天,她便关在车厢内自杀”老我人掩住了脸,凄凄地说下去:“她是否一直以来只是假装开心?”
    老师仍然坐在那里,无任何表情无任何动作,他的继父哭得没气力,要回房间休息,他却仍然坐在原位,落地生根,动也不动。
    他的感情仍然空白一片,不懂伤心不懂悲哀不懂激动,他只是“啊”地在心中长长的低叫。
    “啊--”
    “啊--”
    “啊--”
    “啊--啊--”
    母亲怎会死的?
    “啊--”
    母亲怎可能自杀的?
    “啊--”
    母亲不是应该把余下半生的幸福交给他的吗?
    “啊--”
    母亲是不是等得太久了,所以怪责他起来,一死了之?
    “啊--”
    “啊--”
    “啊--”
    “母亲。”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有意义的名词。却又仍然,除了这夹杂了愕然、不解、感叹、悲怆、失望的一声“啊”之外,他组合不了别的词汇。
    之后数天,他都在失去语言之中度过,也开始不吃不喝不动,躺在床上之后,便是继续躺下去。
    最后,继父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给他治疗,注射了葯物,于是,在某一天的黄昏,他便开始流下眼流,流得眼睛痛了,便停止一刹,到眼泪再分泌出来,又再流下来。他渐渐能够享受哀伤的反应。他的知觉恢复了,能够为失去母亲而悲痛。
    葯物交替的注人他身体内,最舒服时的反应,是半清醒半昏迷间,小神仙的歌声会传来,一阕一阕,尖尖的,轻轻的,像微风,也带香,闪闪亮的,随一双又一双拍动的翅膀,轻飘飘地安抚他的感官,令流着泪的他,有心有力泛起一个秘密的微笑。
    赤裸的laume来了,雪白的她带来梦想,她令人知道,没有一颗星是太遥远,没有一个梦是得不到。她带着平和。
    美丽、愿望站到他跟前,伸手洒下闪闪亮的梦,纵然他没伸手出来,也捉得到的梦。
    penlope也来了,自发的光华如蓝色的暗火,优美神秘。
    她引导的是力量、智慧与升华,她拍动她的翅膀,她翩翩起舞,她为她要祝福的人带来她擅长的。
    在她们背后,在一丛丛鲜花间,他看到一张脸,她有一个名字,但他暂且记不起,这张脸吸引极了,是一张被至亲伤害的脸,美丽但带着屈辱,十分十分的需要他来保护。
    “他只想侵占我的身体。”这张脸说。
    “他从没当我是人。”这张脸有怨恨。
    “他深深的伤害我。”这张脸悲痛。
    “就杀掉这样的人。”这张脸说“他没当我是人。我只是一个供他泄欲的洞。”
    “你是保护我的吗?”这张脸哀伤地望着他:“那么别走,我此生此世,就只有你。”
    然后校服裙雪白的,透着光在窗前飘荡,阳光透进那雪白的影,他看着,一颗心很安乐。更美好的是,那张胜微笑了,在阳光之下,她什么怨恨也没有
    “因为有你爱我。”那张脸说。
    他便饮泣起来,深深的,连续的,不能自恃的。
    老师在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这是他第一次亦是惟一一次接受精神病治疗。出院那天,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温暖友爱。他已记起那张脸属于谁了,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后的日子,他常常想起她,回忆似近又远,明明是发生过,又好像明明不。
    小神仙持续的来临,母亲观音的脸亦烙在心问。小时候所受的痛与那含糊的爱,在晚上辗转时最清晰。
    他没有再服用医生的葯,也不愿意去复诊,因为一用葯,什么也记不清楚。没有回忆的他,便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有些东西,他宁可交讬出生命去保留。
    后来他遇上他的妻子,然后又失去她。倾盆而来的悲痛再次侵袭,他为再次失去一个需要他来保护的人而崩溃。
    他看不起自己,他意图毁掉自己。在大雨滂沦般的一及伤枪痛下他孤立地站在中央,他忽然再次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一次昏迷之中苏醒后,他望向镜子,但觉,他的脸孔不该是这一张,而该是那一张。对了,是那一张,一张许多许多年前的脸孔,那张脸孔很需要他,而他,更需要她。
    回忆的睑从医生的手术刀中堆砌出来,这数年间,改动了脸形、眼睛、鼻子、嘴唇、颚骨、眉骨,历时十多次的手术,终于接近他回忆中的那张脸。最后,每当他望向镜子,也就忘记了自己。
    当她就是他,他便可以不离不弃的永世保护她。
    他失去太多需要他的人,这一个,他永远不可能失去。
    他为她做了许多年前他答应地去做的事,把那些纯粹找女孩子寻乐的人杀死,他们把她看成一个洞,他便要把他们掉进地底下最深最深的洞。
    留一把长直发,戴上女性的胸围,穿上少女的衣服,一天接着一天,他已变成她。而这是很快乐的事,她的请求,他从不失手。
    最后,她终于活灵活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她与他同住同睡同吃同饮,共同聆听小神仙自花丛中传来的歌。她的纯善与恨怨交替丰富了他的生命,他与衍生自他身上的双重人格的她,相依为命。
    日子过得最惬意,就是没有分离过的这一段。
    加柔在mr。fairrnont的金钱支持下,进入了一所著名的学府读大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的心愿,她先攻读医科,然后再研究精神病专科。
    在大学的日子,加柔间中便有一名追求者,有同学、助教、校园之外认识的人。加柔不介意多认识朋友,她会与他们约会。只是,她从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她的心,放不上在这些人的怀中,他们喜欢她漂亮、聪明、能干、亮丽他们喜欢她,因为她条件好。加柔会想,倘若他们知道她不如他们想像那样,他们还会喜欢她吗?看着他们那英俊但简单的脸,雪般白的背景,正常过正常的遭遇与人生,加柔不敢想像,他们有任何能力去明白她、了解她、感受她。
    谤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直怀念着老师,他留下了一个沉郁而充满爱意的印象。夜里,在梦中,总有一个人伸出双臂,她便安然走过去。
    那个人双臂包围着她,使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如腾云驾雾般埋在这个极安全的地域,连带双脚也不管用了,根本不需要脚,不需要站立,也一切稳妥。
    伸出双臂的人没有脸孔。加柔也日渐把他的脸容淡化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是曾经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爱过你的美好。
    而这美好,随着时日,如沉淀的生物,只会积聚得更深。
    在精神病专科学院期间,加柔认识了一名极富有的地产界钜子,他是美国人,对加柔很倾心。母亲非常鼓励她与这名钜子来往,加柔也尝试了,只因为她也抱着“嫁得富有,怎样也是无往而不利”的想法。
    这个男人样样都好,只是,他太有一种男性的威严,这叫加柔异常窒息,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更叫她不安的是,这个男人面对小孩时,又有着不合衬他威严的温柔。加柔想起了父亲在末开始侵犯她之前,她在孩童时代所领受过的父爱。一个人,可以如此分裂,既邪恶又假装出善良。
    追求她的男人究竟是何品性,她暂且未知。她只知道,她一点也不想知。
    当她与他分手时,他们刚好相处了四个月,她的母亲反对到不得了,而她只是一句:“你甚少为我好。如果你仍然有这意欲的话,今次请别出声。”
    母亲便合上嘴。
    后来,加柔开始在医院的精神科实习,表现出色,她对病人有一种其他医生没有的认同感,他们的一言一行,再疯再狂,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惨剧。与他们在一起,反而有助淡化她自己的惨剧,起码她没有发狂,她是得救的一个。
    在医院工作期间,她认识了mr。higgins,她知道他是同性恋者。
    那是一个大型的私人派对,在加洲沙漠中的三万尺豪宅举行,加柔与她的一名追求者同往,他亦是一名医生。
    派对开始,好像是谁的生日,加柔不清楚那是谁,她只想吃吃吃,喝喝喝,然后不醉无归。
    喝得半醉之后,她决定逐间逐间房参观。她推开房门,无论里面有人抑或无人,她都走一个圈。她多数会发现,房间中的大床上,有一双双xing交中的男女,又或是一批批吸毒的派对人士。她没理会,拿着自己的酒瓶,一边走一边喝,继续她的参观之旅。
    走到第八间房,她开始酒力不支,她在房间之外呕吐了一次,到推门内进,她又觉得晕眩。她看见一张大圆床,很漂亮,有白色真皮的床褥,她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睡了。而明明看到床上有两个状似昏睡的赤裸男人,她也不关心,甚至,睡到他们两人的中央。
    天亮之后,她睡醒了,发现身边只有一个男人,另一个,去向不明。她抹着她的脏脸,睡眼惺忪地望着男人,男人介绍自己:“我是mr。higgins。”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我是motgana。”
    然后,胃一抽,身向前一弯,她便呕吐到mr。higgins的身上去。
    这就是加柔与mr。higgins的开始。
    mr。higgins在之后的日子常常与加柔见面,他与她分享他的思想,他的处世之道,和他的人生。最要紧的重点是,他告诉她,他有意成家立室,但对方必定要明白他的真正性喜好。加桑在短暂考虑过之后,决定嫁给他。
    横竖,终有一天,她也是会嫁,她又希望嫁得富有,又不太热衷性爱,又不渴望爱情,嫁给他。mr。higgins是非常理想的选择。
    从此,地便成为了dr。higgins,婚后,要钱有钱,要自由有自由,而且,不需要性爱。
    非常愉快的婚姻。
    豪华婚宴过后,mr。higgins与dr。higgins像所有的新婚夫妇般出国度蜜月,他们选择了二人都没涉足过的南美洲。
    mr。higgins把他的情人接到墨西哥,与dr。higgins三人行游玩了一些景点,然后又飞往秘鲁与智利,继而dr。higgins便与丈夫分别了,她自行一人继续上路。她去了巴西。
    到巴西,像所有游客一样,dr。higgins到里约热内卢游访,在下榻的酒店附近,她常常光顾一间酒吧。
    酒吧内有一名男孩子,典型拉丁人的漂亮,高大,黑实,面部轮廓分明,一双眼睛闪呀闪,那个笑容,无懈可击的性感。他在酒吧内当酒保,名字是martin。
    dr。higgins很喜欢这家小酒吧,酒吧内种有许多bb椰树,墙上漆上粉红色、粉黄色与粉蓝色,有些剥落,但又因为如此,很有懒洋洋的情调。而且,酒吧内有一头自由的小猴子哩,它跑来跑去,吱吱叫,最爱坐在dr。higgins跟前定睛望着她。她喜爱它,与它很投缘。
    也像一切单身的女人,她有向陌生人说话的渴望。
    martin的气质像一切的俊男,四肢发达、阳光灿烂、简单开朗,觉得这是一种令她舒服的气质,于是她久不久便与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像一个访问的人,她问及他的童年:“你孩童时代的生活怎么过?”
    “为什么做酒保?”
    “爱喝哪种酒?哪种酒最易醉?”
    “拍过多少次拖?最爱是谁?”
    “与多少名女人上过床?哪一次最难忘?”
    martin都回答了,他不觉得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倒是,他很喜欢面前这个东方女子,她很漂亮,很喜欢问问题,然而说及她自己,永远的欲言又止。
    后来,在一晚的深谈之后,他们发生了关系,是dr。higgins作主动的,因为她实在太想要了。是因为那天气?那把吊扇?那透出海洋的夜间空气?抑或是,他的男色极之吸引?
    他像个孩子,爱玩的,轻松的,没有压迫感。
    事后,dr。higgins放下一笔金钱,martin不肯收下,他说:“我只想要你的地址。我想与你交朋友。”
    dr。higgins也就写下来给他。回到香港之后,她久不久便收到他的来信,他真的想与她交朋友。她亦不介意交这么一个朋友,因为远,也因为不用见面,也因为只是利用文字。不近身又不近心,很轻快。
    一年复一年,dr。higgins与martin的感情越来越深,他成为了她的情人,她回报他一间她投资的酒吧,而他,真心真意地爱着她。
    martin时常质问dr。higgins:“为什么你还不爱上我?”
    真教她无从回话。
    只知道,有些人,一生人只能恋爱一次。
    dr。higgins日日夜夜努力研究治疗的方法。一定有一种本事可以令老师回复本性。
    dr。higgins问他:“老师,你能否记起在二十多年前你任教中学的日子?”
    少女脸孔望着她,神色惘然。
    dr。higgins说下去:“有一名女学生,她的名字叫乐加柔。”
    少女脸孔皱了眉,费煞思量。
    dr。higgins说:“她叫morgana。”
    他有反应了:“morgana是一个神仙王后。”
    然后,他却依然迷惘。
    dr。higgins问:“你觉不觉得我长得像谁?”
    他便望着跟前的医生,他微笑而礼貌地问:“我是应该认识你的吗?”
    dr。higgins说:“我长得有点像阿晨与阿夜。”
    他便眼定定了,他提不到问题的意思。
    dr。higgins问:“如果有我问你,你最爱是谁,你会怎样回答他?”
    再没有任何的摸不透,他说:“是阿晨,与阿夜。我只爱她一个。”
    dr。higgins点点头,叮咛老师好好休息,她退出治疗室。
    心情沉重如石头压下来。他受尽皮肉之苦变成她的容貌,却就是忘记了她。
    她掩住脸,又放下手来,深呼吸。
    一定要令老师回复本性,一定要。隔了二十多年才重逢的爱情,她不要不要错失。
    如果,人生还有目标,就是这一个。
    再望向那张少女脸孔,心情已经不再一样,这张脸,是她的过往;是他含糊的记忆;是他和她的一段爱情故事。
    她偷偷的哭泣起来,重逢的时光,竟然如此弄人。为什么,他会记不起?
    回忆躲到他脑中的哪个角落去?他记得许多其他的往事,偏偏记不起地。是否因为她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记忆把这一段深深埋藏了?
    他扭曲了对她的回忆,塑造出一张二合为一的脸,给这张脸起了名字,也为这张脸杀害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他却忘记了这张脸原本的主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要他记起她。一定要。
    每天走回治疗室,望着那张仿照自己的脸而心生爱怜。
    自己爱上自己那样,更茶饭不思。
    比起任何时候更忧郁,而当忧郁成为一种力量后,她只有更惦念着这件事,更落力治疗她的老师。
    那个保护地的男人,如令整个人都迷失了,她反过来要保护他,寻找他。
    回到自己的家,martin看着dr。higgins的一睑憔悴,他心痛之余又旁敲侧击,到了最后,她和盘托出整个故事,他才明白一切。
    明白了之后,他是动怒。他说:“这是完全无可能的事,你认为他会爱上你吗?这根本比失忆更不堪。”
    dr。higgins没作声,她俯下头在浴室中洗面。
    “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不可能的事。”
    dr。higgins抹掉脸上的水滴,她说:“我只想再见到他。”
    martin明白,她要再见到的,是那个沉落在回忆深处的他。
    “你在留恋一段往事。”他说。
    她不作声,返回自己的床上。
    他说下去:“你不去爱一个人,去爱一段往事。”
    她亦不作声。
    他再说:“你不可以好好的去爱我?”
    她终于说话了。“我一直爱着的,也是那个人。”
    这回是他不说话了。他望着她。
    她再来一句:“你明不明白?”
    他有点齿冷:“爱上一个没本性的少女脸孔?”他有那充满恨意的脸:“我接受不了。”
    dr。higgins忽然微笑。是的,无人接受得了她爱上改头换面的人,正如无人会像他那时候义无反顾地爱她。
    她镇静下来,问martin:“你会爱上一名与父亲发生关系的女人吗?”
    martin望着她,从她的眼睛里他可以看到,她眼睛内满有故事。
    martin心照了,明白了起来。
    “会。”他说“是受害者吗?每个人,也会如旧的爱人。”
    她不作声了,眼神失去焦点。是吗,有这样的事吗?每个人都会依样的爱她吗?
    但自那件事发生了之后,母亲便不再爱她,父亲更不用说。最亲的人,把责任推往她身上,她成了最被嫌弃的一个。
    渐渐,眼眶红起来。
    “为什么不?”martin说:“你的老师可以在知道真相之后仍然爱你,我也一样。况且,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要你自己忘记,便无人会再记起。”
    dr。higgins流出眼泪来。
    martin再说:“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事情发生过在你身上,只是你的不幸运。没有错没有责任没有抬不起头来。”
    眼泪连串地滑下来,又再一次,她伤得人心。martin的说话,仿佛一手抓她回去少女时代:多么的软弱无力,无可奈何,仿理无主地过她的每一天。
    哭得掩住了脸。martin上前来围抱她,轻抚她的背。她埋在他怀中饮泣,这安全感,如同少女时代埋进过的一个胸怀一样,那是天地间最深最深的保护,包容着,阻隔着,任何风霜、悲哀、痛恨、怨意都沁人不了,是天国一样的宁静安逸,了无烦忧。
    这么多年了,根本没有痊愈。她活在精神病院外,丰衣足食,但精神,还不是被一个打不开的盒子围着?
    好任好怪啊,一抬眼,一伸手,一踢脚,周围都是硬的。
    密封的。都没有自由的能力。
    声音依然温柔地传人地的耳畔“如果你认为你只想去爱他,便去爱吧。我爱你,我想你快乐。”
    她不懂得反应,只是继续哭。
    如果可以的话,像老师那样子迷失去了,岂不是更好?
    老师活在虚拟自创的世界内,为自己定下世界的准则,他有随意去爱的人,他有随意去消灭的人,他的世界,比起她的,更自由。
    案亲死了,母亲一早与她无瓜葛,但她对他们的恨,今时令日,仍然一触即发。一想起来,便变国弱小无助的小加柔。
    哭了一整晚,十几年来没有痛哭过,今次,一次过哭了出来。山崩堤裂,如果堤真要裂了,那就算了吧,让它破掉好了。有时候,真不想做人。
    martin抱着她睡了一晚。睡醒了,她便洗脸,用红茶茶包敷眼。像从没悲恸过那样,吃早餐时,她与martin都没有再提起些什么。
    回到治疗室,她隔着大玻璃观看老师的一举一动,日间,他时而变成老师,时而变成阿晨。究竟阿晨有多少成分似自己?她在未发现真相前也研究了阿晨好一阵子,那时候只觉得她的身份与少女时代的自己有亲切感,哪会想到她是老师对自己的回忆的改良版?
    阿晨坐在床沿哼出一首歌,不知哪是什么歌。加柔有哼过这样一首歌吗?
    这一天,dr。higgins照样为老师试用各种不同的葯物测试他的反应。但无论葯物再抑压,人夜之后,依然有一个凄冷的少女呆站房间中,长发垂下,等待传呼机的响声。
    没把阿夜赶走,回魂似的每夜归位,实践老师铲除罪恶的理想。
    有一天,martin告诉dr。higgins:“我回巴西去了。”
    dr。higgins望着他,她心里头不舍得“你终于要走?”
    “是你不跟我走。”他说“而我亦不想留下。”
    然后两人默默无话,低头吃他们的晚餐。
    martin说:“你是知道我很爱你吧?”
    dr。higgins笑:“我知道了许久许久。”
    martin问,问得像个女人:“你也有一点点爱我吧、’dr。higgins笑着垂下头来:“是好多、好多。你满意了吧?”
    martin紧紧握着她的手。
    棒了数天,便离开了。dr。higgins知道,明年,后年,大后年,甚至之后的日子,她也会再见martin,一年一次。
    一年两次但之后,他或许从此不会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会另找一段更如意、更现实、更贴心、更不会令他失望的爱情。那会是一名极端美丽性感热情可人的美女,她比dr。higgins好上一百倍,然后补偿了martin多年来的失落,她会深爱martin,深爱得martin会忘记了当初有一个名叫morgana的女人。
    是的,他迟早也会放弃地。dr。higgins知道,有一天,在他心内,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也只得这样。不能更爱他,只得放他走。
    dr。higgins又回到治疗室。治疗室治疗着严重的精神病病人,也负责治疗她。治疗别人之时,也就是自疗。
    今天,她再次使用催眠。她在办公室做了十五分钟柔软体操,又深呼吸了十数次,然后才步进老师的房间。要作出准备的,是她。
    她已站到他面前了,她伸出手,为他作出催眠的手势。
    她的脸上有那稀微的笑容,她望着这张脸,她问:“告诉我,你大学毕业后回去香港的日子。”
    他说话了:“那时候我在一所中学教书。”
    “那是一所怎样的中学?”
    “那是一所女校,校风保守。”
    “有没有哪个学生你特别有印象?”
    他脸上泛出隐约的笑意。“有一名女孩子,我爱上了她。”
    “她是怎样的?”
    他说:“她表面很开朗很光明,但遭遇悲惨,她是一名没人爱的孩子。”
    “你很爱她?”
    “对,除了我母亲之外,我最爱她。”
    dr。higgins点一下头。她需要的就是这几句话,她藉着催眠换来她渴望的甜言蜜语,由一个很爱很爱她的人说出来。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愉快地问下去:“有没有一个情节特别难忘?”
    他陷入了思想中,在搜寻的回忆中他陶醉起来,他的表情旖旎而不平凡。他说:“在我家中的一个清晨,她躺在我的床上,晨光洒在她身上,她未睡醒的样子,有那软绵绵而朦胧的美,而雪白的校服在窗边飘荡。我看着她的脸,这世界,从未如此宁静过”
    眼泪滑到dr。higgins的鼻尖。她躺到他的床上那一晚,想不到,在他的眼睛内,会是一幅这样美好的构图,因为他爱她,所以,这一个定格,便成了永恒的最美。无人舍得划花、割破、槽蹋的最美。
    她问下去:“还有呢?可以告诉我更多吗?”
    “有一天,她在一家餐厅内等我,她在桌面上放了一朵莲花,那是很稀有不穿校服裙见面的一次。她真是一名与别不同的女孩子,有一张很有吸引力的脸。我由远处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被她拉扯过去一样。她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潭,在最深的深处有些丑陋的事情,但潭的气息太神秘了,神秘得叫我不怕危险的走近。”她忍不住在心中轻轻的笑。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曾经如此深邃过,也如此的被深爱过。
    她问他:“如果她令时今日就在你眼前,你还会一样的爱她吗?”
    刹那间,他又困惑起来。然后,他才说:“我会尽我一生,给她幸福。”
    她仰脸,吸了一口气,所有青春的日子都回来了,听着这些说话,她重回了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候,有一段相爱的感情。
    她缓缓的哼出一阕音韵:“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的表情变了。
    她问他:“记得这是什么歌吗?”
    “这是我们的小神仙之歌”他说下去:“她是morgana。”
    “是的。”她的界尖通红起来。“对,她是morgana。”
    “我发誓一生也要保护她。”这是最后的一句话。
    dr。higgins伸出她的手,停止了她的催眠,老师累极向椅背扶下,dr。higgins走出治疗室。被催眠的人又忘掉了这段很重要的往事,像饮过盂婆茶重新投胎的人那样,把一些发誓不能忘的,都忘掉了。
    他不会知道,他的忘掉,残忍得有如一把刀。
    dr。higgins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双手发抖。
    有些爱情故事被收在潜意识中。
    有些爱情故事连当事人都说不出口。
    有些爱情故事只是一个回忆。
    有些爱情故事不能存在一个实在的世界。
    dr。higgins的爱情,活在老师被催眠的背后的那片天,那里风光明媚,蓝天白云小黄花青草地,她与他便躺于那里,领受天国一样的祝福。
    没有早晨没有深夜,没有害怕没有怨恨。那片天,是恋人间最伟大安全的怀抱。
    既然这么美好,便捉住那片天,不让那片天溜走。虽然伸出来往天一捉的手,是那么的震抖。
    但不要紧吧,万幸中,二十多年后的再重逢,她还是再次拥有他。
    只要找回他的爱意,无论再虚幻,都是幸福。就算,他自己再也自寻不到。
    这是,一个最美丽的爱情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