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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手术

    手术单蒙上来,唐晓南就开始发抖。
    身体被掩盖了,只有左乳穿透手术单,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来了,刀子在半空悬着。此时,唐晓南丰富的想象力,完全变成了自我恐吓,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医生说过,麻醉了局部,不会有感觉,她不信,或者说信也没用,还是本能地悬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时的刺痛。有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唐晓南听见手术工具摊开了,那些跳跃的声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没错,明晃晃的一盘器械。
    医生在挑选,碰撞声成了背景音乐,为他们的谈笑伴奏。他们谈的是医院的效益问题,大约是像唐晓南这样的患者,以及正进行的这类手术,医院根本不能获什么利润。唐晓南因此明白左乳的问题不大,手术不大,因而舒缓了颤抖,稍微放松了紧崩的神经。
    左乳的问题是李喊发现的。
    七天前,李喊抚摸唐晓南的右乳时,发现了小硬块,认为可疑,唐晓南也感觉异样,于是到人民医院检查。人民医院彩超机探测结果是乳腺增生,属正常生理现象。唐晓南刚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气,医生却把机器探头停在左乳上,反复搜索后,平淡地说,右乳没事,左乳有事,这块不明肿状物,有癌变可能。
    癌?!唐晓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点没气背过去。唐晓南身体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哪里想过会有病魔缠身,得这不治之症?况且她正与李喊两情相悦,更是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即吓哭了。李喊比唐晓南小五岁,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发懵。事关爱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晓南,说,医生骗人,想多赚病人的钱而已,明天去肿瘤医院找我爸,再查个仔细。唐晓南心想,医生想赚钱,玩笑不至于开这么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她听说癌病都会掉光头发,到晚期,病人变得丑陋无比,还需使用吗啡止痛,不禁满心恐惧,于是仔细想一想要告别的人和事,发现眷恋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亲五十多岁,精瘦,面部干燥,多皱纹,戴大框眼镜,表情严肃,在哈尔滨医学界颇有名望,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
    晓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坚持说你是二十四岁啊,千万不要松嘴,否则,我爸把我一软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医院前,李喊无数次叮嘱唐晓南。
    左乳有了问题,年龄也成了问题,唐晓南很憋闷,但不得不照李喊说的办。
    当时李医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学唐晓南。李喊介绍。
    跟我来。李医生迅速打量唐晓南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唐晓南原本因为病情心情抑郁,又见李喊不敢向他的父亲公开她俩的关系,还要自己隐瞒年龄,一肚子不高兴,现在又发现李老头火眼金晴,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欢她做儿媳妇,心底被这几重东西一压,便更加沉重了。
    不过,眼下左乳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
    彩超时,李医生在一边看了,也摸了,彩超图和人民医院的一样,只是医生结论不同:左乳发现良性纤维腺瘤,无恶化可能,现在切除也可,观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医生似乎知道唐晓南的顾虑,又请了医院的几个权威医生分别摸了唐晓南的左乳,众权威一致断定,绝对是良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唐晓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说“幸福是当痛苦解除的霎那”她这回是幸福得哭,好像捡回一条命。
    那么,对于这个腺瘤,切,还是不切?唐晓南没了主见。虽然乳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么?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么?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么?
    当中有医生认为,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可以不动手术。唐晓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说话,做个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断地说,迟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听起来像是病人的家属。唐晓南吓一跳,觉得李医生后脑勺长了眼睛。
    医生在捏摸左乳,寻找那颗直径一厘米的瘤。
    麻药什么时候打的,唐晓南不知道。
    此时,她的左乳已经失去了敏感,知觉,而且似乎与她的身体无关,她觉得是别人在用东西将她抵触;又或者左乳是冰箱里一块冻硬了的肉,她的身体只是个垫盘。她分辨不出来,有多少只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医生的手指头肯定也参与了这场搜索,因为他似乎捏摸得相当吃力,并且抱怨瘤长得隐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块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药后,肌肉变硬了,摸的难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只是一块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还得重来。唐晓南觉得是医生的手指头在说话,那些手指头还带着烦躁与职业的冷漠,像屠夫摆弄案板上的猪肉,与李喊手指头的温存差距太大。
    唐晓南不由瑟瑟发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晓南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死了,便开始担心手术后的伤疤会令人恶心。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会在乳房上留几道口子,这一刀要是没切干净,那就完了。挨一刀的乳房,本来已经像无端失去贞洁的处女,留下遗憾,若要再挨一刀,两刀,便无异于惨遭蹂躏了。
    哎,摸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医生一声惊叹。
    我的妈呀!唐晓南在心里跟着喊一声,便听见医生从盘里操起刀来。她觉得左乳像只汽球,即将被恶作剧的孩子戳爆。唐晓南没见过手术刀,只能想象成西餐时切牛排的那种刀型,只是刀尖更细,刀刃锋利得让人不敢正视,像镜子一样,折射手术室内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摆,整个房间便地动山摇。如果用这把手术刀去切牛排,大约能把盘子也一并切开来。
    唐晓南倏地紧张了。
    她听见医生没有丝毫犹豫。
    在刀子落在乳房之前,她倾尽全力,敛声屏息,捕捉刀子剖开乳房的痛。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
    唐晓南听见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买主需要的份量,温和地切了下来。因为刀子太快,鲜肉滑嫩,手上并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开,所以医生的手法轻盈,细腻,刀片像从水上滑过。
    一刀完毕,刀子更显油亮。
    她听见有血涌出来,汩汩不绝。
    左乳像只储满泪水的眼睛。
    大约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两秒钟,就有一块纱质的东西擦过肌肤,感觉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泪那么温情。她听见虫子在脊背上蠕动,血迹像蚯蚓,越爬越长。忽然间,左乳一阵清凉,前胸像一片旷野,散乱凹凸不平的石头。
    她听见左乳被打开了。
    打开的左乳,像打开了窗户的房子,空空荡荡,冷风飕飕地往里吹灌。她的心脏,原本是在厚墙隔壁,也慢慢地被这股凉气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阵发冷。她想到,医生像揭开地窖井盖那样,翻开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里面还储藏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疼痛,一点也没有,只发现一股游走的冰凉,冰凉在游走。
    冰凉坚硬,冰凉像撒水车,令街道一路洁净与湿润起来。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温暖,现在像是一堆塑胶。
    唐晓南见自己除了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需要配合,蓦地生出一股无所事事的情绪来,就好像恋爱到一定的阶段,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有意识期待的疼痛并没有来,而且似乎真的不会来,正如某些时候,在过于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场。
    做一次手术,如果不知疼的滋味,就如做ài没有高潮,也是遗憾一种。唐晓南因而莫名其妙地失望了,尽管她怕痛。
    现在,她真的希望有一点疼,好让自己知道,医生们到底在她的左乳干什么。
    其实,唐晓南也不完全是怕痛,她可以让别人把她手臂掐出血,也不动弹一下。因为眼睛看得见,失去了想象的自我恐吓,疼痛感随之减弱。正如一个人不是怕黑夜,而是怕撞见黑夜里的怪物那样,唐晓南有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那怪物什么时候出来(手术刀),以什么样的势头出现(痛的程度是否在忍受范围内),要进行一番什么样的肆虐(痛的时间度)。而她和李喊的关系,就像那随时有怪物出现的黑夜,看不到光亮,说不定某个时刻,突然一把无情的刀,把她从他身边切割开来。
    拿爱情与现实撞击的,不是白痴,就是弱智。唐晓南不傻。
    唐晓南确信不会有痛了,精神慢慢地松驰下来,这才有些放心地把左乳交给了医生,不再有心理负担。但转瞬间,她又对左乳产生了内疚,像没有照料好别人托付的孩子。
    自认识李喊后,唐晓南的左乳异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间的关系,搞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她怀疑是那个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于是她又担心,把瘤切除后,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觉变得迟钝,谁会再重视它?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哪一个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爱,就是最敏感的部位,无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脸地说过。
    李喊与唐晓南迅速同居后,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呆两天。李喊在经济上没有完全独立,一直与父母同住,在外面学英语考雅思,谎称与同学住一起。某天夜里,因为一件小事,李喊与唐晓南争论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话激怒了唐晓南,她请他滚回去。到下半夜,两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时那样告别,然后一连失踪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李喊敲开唐晓南的门,抱着她放声大哭。唐晓南睡眼惺忪,吓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离不开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晓南抱得更紧,似乎永远不会撒手。唐晓南心里一震,脸紧贴他被风雪冻冷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透露了两层信息。一是李喊准备随时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只是调节一下生活。那么,之前他到底爱不爱唐晓南?什么时候爱上了唐晓南?唐晓南不知道,恐怕连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经下了决心和唐晓南分道扬镳,走后才发现已经离不开她了,因此证明李喊是狠了心的。离不了,怎么办?延续肉体的欢娱,直到彼此厌倦,听说只有这样,才没有遗憾。
    李喊长相有些出众,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晓南看来,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显然是十分渴望与李喊上床的。唐晓南深知自己并非艳丽逼人,且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这便注定了与李喊的爱情没有根基,不能枝繁叶茂,私下底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样:该爱的就爱,该恨的就恨,要为自己保留几分。所以,对于李喊的爱情,唐晓南既惊喜,又惶恐——她实在分辨不出来,李喊眷恋她什么;假定爱情真的劈头盖脸地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保留几分?
    大约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见了,或者医生原本就模棱两可,这会儿,唐晓南又听见医生在左乳里翻找,像清洁工在垃圾堆里淘选、掂量,戴着胶手套的指头沾满了血。左乳已经不是乳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它,医生像个买肉行家,唐晓南从医生的手指头上感觉到了。她只能听见一些沉闷的声响,像有人在弹扯橡皮筋,声音似乎从隔壁房子里传来,她知道医生动用了剪刀。
    不行的话,只有大块地切除了。左侧的医生说,听起来像蒋介石屠杀共产党的策略。唐晓南感觉医生手指的捏摸变成了敲打,心里一紧,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一大块。
    那恐怕会影响哺乳吧?右侧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话让唐晓南感到温暖。
    哎,那只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药够不够,喂,如果觉得痛,你喊一声!唐晓南听见左侧的医生拧紧了眉头朝她喊。
    天啊!唐晓南绝望地啼紧牙关,立即后悔刚才因为不痛而产生失望。
    唐晓南又想起夜里的时候,李喊低声说,有了快感,你就喊出声音来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现在是医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药。嗯!她狠了劲,试着发出声音,她忘了夜里快感时,是怎么叫的。她想把痛想像成快感,然后叫喊,然后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从不知名的地方来了,唐晓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样,等待它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自己的肉体。刀子在左乳里拨来弄去,凉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真实,唐晓南的右手紧紧抓住手术床沿,手触到铁床架的冰冷,心里一凛。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里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蹦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李医生问。他的大腿正好挤着唐晓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晓南答,并且稍微放松了。
    噢,怎么跑这么远。李医生追得很紧。
    唐晓南正想说我是记者,在哈尔滨蹲点采访,忽然记起李喊的话,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听李喊说,你对他学习影响挺大。李医生似乎笑了。
    唐晓南一听,心里些许快慰,埋在手术单下的脸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扩大刀口了!李医生在提醒左侧医生。唐晓南的心一紧,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她听见左乳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一只好端端的乳房,忽然面目全非,为什么右乳平安无事,难道是因为左乳先前太过淫荡,才遭到这样的惩罚?唐晓南和李喊一连三个月热情不减,她从来没试过,那么频繁地做ài,那么痛快地享受,忽然间想起佛教里的因果报应来。
    李喊,你快来吧李喊。唐晓南眼前一片惨白,心里喊一声,滚出几颗眼泪。李喊他怎么敢进来呢?他没敢说他摸过唐晓南的乳房,左乳的问题,还是他摸出来的。他只对他爸说唐晓南是他的同学,还让唐晓南隐瞒了年龄,少报了四岁。唐晓南知道李喊的难处,他的父亲不同意他现在找对象,更何况是个二十八的女人。
    唐晓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术前李喊说的“有我呢,你别怕!”于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宽容了他,也坚强了一些。
    她听见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烟(院内禁止吸烟),是红色包装的“福”他面朝手术室窗口,冻红了鼻尖。
    他吸烟的样子像个成熟男人。
    有一瞬间,唐晓南觉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晓南记得,从人民医院受了惊吓开始,李喊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走路、吃饭,甚至夜里睡觉,都没有松开过。
    “有我在,你别怕!”唐晓南头一次听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唐晓南不知道是以前没有机会让男人说,还是没有男人愿意说,或者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愿说,只有二十出头的男孩才有这种胆量。之前唐晓南还嫌李喊肩膀稚嫩,见他一付敢为她付出生命的样子,便无限感动。李喊见她这样,就说,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国了,我陪你。弄得唐晓南哭笑不得,悲伤不得。李喊要出国留学,签证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她和他的关系一开始,便有了结果。
    唐晓南明白,无论李喊怎么说,都是想让她放下心理包袱。
    现在,在手术单下,她想放声大哭,觉得自己对李喊不够用心,某一次不该对他发火,某一回应该亲他吻他,她越想越后悔,心想以后一定更加细致地爱他,补偿他。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这之前,她和江北在电话里表了态,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晓南本来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且觉得男人们越来越没劲,只爱玩新鲜,他们的炮友分布在祖国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多年后见面,还会习惯性地打上重温的一炮,以炮当礼,然后问东问西,假装关心。当然其它社交场合的炮礼更多,代替了戒指、项链,甚至纯粹的人民币,脱离了金钱的俗气,显得温情脉脉。总之,在这个以炮为礼的时代,唐晓南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
    有了这个明确的目标后,唐晓南开始守身如玉。在她这里,不知不觉中,打炮与婚姻对立起来,成为矛盾。男人是不会娶一个随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须从打炮的问题上着手——禁欲。已经有几个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时候,无不骂唐晓南性冷淡,居然对那么热情的身体无动于衷。
    江北是唐晓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绍的,已婚,无孩,但婚姻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说,只要她提出离婚,他立马签字——离婚是肯定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北的老婆离开了北京,到深圳开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顺着这条裂缝,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晓南很有把握,朋友们也鼓励唐晓南把江北套牢。
    唐晓南与江北的感情在电话里涨起来后,认真谈过几次婚姻问题。
    江北说,我离婚,随时都有可能;至于我们,面都没见,事情怎么发展,谁又说得准呢?
    秋天最后几个炎热的日子里,唐晓南终于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见面。
    唐晓南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礼拜到达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无援,在电话里向他哭诉了几回,便不得不飞过去履行抚慰的义务。唐晓南立马想到这对夫妻久别胜新婚的场景,很是生气。江北原计划在深圳呆一周,刚到深圳就接到唐晓南从北京打电话,说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赶回来了。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喜欢,若论嫁娶,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晓南虽有些胜利的快慰,但身体却对江北产生了抗拒(她确信他身上带着他老婆的体温,尽管江北一再强调,他们是无性夫妻),并以这个为籍口,渐渐演变成一种坚决的态度。
    一夜同床,平安无事,却把江北憋得两眼通红。唐晓南要把性爱留到结婚那天,想以这种方式来保留一点东西,免得未到结婚,江北就厌倦了她的身体,等于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晓南知道,很多婚姻让性爱毁了——已经提前感觉腻味,哪来结婚热情;很多性爱也让婚姻毁了——婚前没了解对方的身体,哪里知道性事和不和谐。对于唐晓南来说,她更害怕前者,因为她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见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后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极力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不做ài,不深入了解,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古老的把戏?江北相信身体感觉。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性。于是,两人各持己见,磨了一夜,观点还是没有磨合。
    天亮的时候,唐晓南认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ài,并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晓南觉得上了当,便把对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发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无端当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难辨。他原本打算开导她,先试着真心相处,再慢慢看结果,谁知转眼间,唐晓南已愤怒到与男人结账的份上,也觉得彼此差异太大,难以沟通,于是两人一拍即散。
    唐晓南和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就这样掰了。
    这个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点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划开点,划开点。
    哦,刀口太大,不好缝合,可以了。
    医生在唐晓南耳边喋喋不休。
    剪刀动了一下,唐晓南听见了,是剪断一截橡皮的声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儿。一下,两下,她听见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瘪了下来。医生似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咬牙切齿,像裁剪一块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横一下,竖一下,剪刀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坚硬,好像探进了心脏,唐晓南感到寒冷。
    哎哟!唐晓南喊了一声。其实只有针尖那么小的一点刺痛,她故意喊得很夸张,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惊悚,她希望引起医生的重视,她已经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声大哭的欲望,也在瞬间去了,剩下极为黯淡的心情。其实,即便是哭了,唐晓南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结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晓南坐在火车上,似乎被车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脸,一边是暮色夕阳,一边是苍白灯影。太阳,像一只鸡蛋黄,在天的尽头悬挂,随时将会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满天星,与一枝毫无光彩的红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晓南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是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成为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的状态,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这是毫无疑问的;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没有被葬过,到底是属于哪一类?
    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服务员还在那对年轻男女面前,手握圆珠笔,面对摊开的空白菜单,一副写生的样子。那男的每选一道菜,都会询问女孩子,然后两人研究一番,再对这道菜给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宠的甜蜜模样,越发卖弄娇宠模样,心满意足地微笑。饥饿使唐晓南有点恼怒。是饥饿的原因吧?否则,这对年轻男女怎么研究菜谱,在这个小事件中怎么眉目传情,与她唐晓南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现在,唐晓南饿了,他们却长时间地占用火车餐厅里惟一一位点菜的服务员,拖延了唐晓南果腹的时间。这对年轻男女点菜的态度,像对待他们的爱情,认真,细致,绝不苟且,研究菜谱,比研究对方的肉体还要仔细,实在是矫揉造作。
    唐晓南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的哪一个,而是朝着任意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
    有点痛了啊,忍着点,手术快完了。医生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会太疼,并不将唐晓南的喊叫当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点麻药?李医生说。
    不用,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医生说对了。的确,唐晓南是因为怕疼才叫。现在,那股轻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晓南叫不出来,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泪流下来,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了。唐晓南的左手不敢动,右手被李医生的大腿压着,动不了,她管不了眼泪,眼泪也不管她,眼泪像个过客,借着她的脸颊,漠然赶路。唐晓南一边哭,一边暗自祈祷手术快点结束。
    你儿子啥时出国?有医生与李医生闲聊。
    等签证呢,最迟也就是两个月的事。李医生说。
    姑娘,你也准备出国么?李医生紧接着问唐晓南。
    不。唐晓南刚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术灯灭了。
    唐晓南走进火车十七号车厢时,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车厢这么早就黑灯了,只有脚底下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唐晓南找不到铺位,隐约看见每一个铺位都是空的。这使唐晓南害怕,像走进了某部恐怖电影的场景里。大约走了十几步,唐晓南终于忍不住,掉头撤退。她喘着粗气冲进列车值班室,说整节车厢没有一个人,黑灯瞎火的,谁敢在里面睡?乘务员笑着重新把唐晓南领回十七号车厢,说,这就是十九号下铺,对铺不就是人么?
    男的女的?乘务员走后,唐晓南对着摊开的被子,半信半疑地问。
    男的。床铺上的人说,并且坐了起来,脸部完全呈现在昏灯的投射之中。
    噢,谢天谢地,把我吓坏了。唐晓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铺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杀了也不知道啊!显然对铺看过不少谋杀案。
    好奇怪,怎么没有别的人呢?唐晓南也发现了对铺的重要性。
    这节车厢,是列车工作人员自己休息的地方,他们这是赚外快。对铺抱着双膝,唐晓南发现他面部轮廓不错。
    唐晓南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昏暗,灯光明亮了。
    对铺站起来,他的高度在唐晓南眼前产生一大片黑影,唐晓南抬起头,猛然一愣——竟是个相当出众的男孩!
    对铺从洗手间回来,面孔更加清晰,唐晓南又是一愣——她从没遇到过这么标致的男孩!
    他朝唐晓南微笑,说我叫李喊。
    唐晓南便有些心猿意马了。
    两人借着昏灯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尔滨,彼此住处离得不远,还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是灯光太暖昧,也许是在江北那里受挫后,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这节只有孤男寡女的车厢里,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响,唐晓南心旌神摇。
    后来李喊问唐晓南结婚没有,唐晓南说没有,李喊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唐晓南想了想,说,婚姻只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李喊一听,当即叫了起来,啊,你说得真好!
    然后一阵莫明其妙的沉默。
    唐晓南无心说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话外有多层意思,但没有一层意思是唐晓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误会了她。李喊说自己一直与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但从不和她们上床,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他没有动她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更甭提结婚了。
    夜很深时,两人才自各入睡。唐晓南听得见李喊的呼吸,时重时轻,时长时短,并不均匀。她看见他睁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弯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会有东西落下来。
    唐晓南在被子里渐渐温热的身体有些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水笼头,在江北面前,她拧紧了,滴水不漏,现在,水笼头松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细流,细流汇聚到堤坝前,被挡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无数的旋涡。
    你睡了吗?李喊问,身体动了一下,侧身朝她,手臂仍是那么放着。
    没睡呢。唐晓南的声音温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李喊不像装坏。
    你为什么不睡?唐晓南试探。
    李喊的手指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唐晓南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手指头,李喊好像遇到多强的引力一般,顺着她的手,迅速地钻进了唐晓南的被子里。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唐晓南认为感情是神圣的,所以有了这么一句升华的话,没想到这句话反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润滑济。
    左乳开始有蚂蚁爬行,继而噬咬,唐晓南感觉一股浅辣。
    此时肌肉柔软了,左乳的知觉正缓慢的恢复过来,金属器具的坚硬与冰凉令唐晓南一阵颤栗,她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经缝针了,马上就好。医生说。缝合的线在左乳里扯动,唐晓南听见母亲纳鞋底时的声音。
    嗯,还行,刀口不算长。李医生查看伤口时,大腿把唐晓南的手压得更紧。
    会留疤痕吗?唐晓南问得很傻。
    会有一点,问题不大,不影响。唐晓南不知李医生说的问题与影响都是指的什么。
    唐晓南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同居两个月后,唐晓南与李喊谈到结婚的问题。
    其实,我想结婚。唐晓南推开爬上来的李喊,无缘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话。
    噫?你不是说过,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么,你还要我记住,我们永远都是最亲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脸。唐晓南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这句话从李喊嘴里说出来,便变成一柄利器,坚硬地戳伤了她。
    是的,我说过,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因为我觉得惟有感情是神圣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东西。唐晓南憋不住,放下那虚伪的套理论升华。她心里知道,从爱情的角度来讲,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东西,爱情的归宿在于爱,而不是婚姻,因此,爱情与婚姻无关,李喊的意思也没有错。但是她不能这样认同李喊的说法,这个时候,不结婚只同居,她觉得就像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还年轻,挥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经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费时间与情感。
    你是因为爱情要和我结婚,还是因为年纪不小,非结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涂。
    唐晓南一时答不上来。毫无疑问,她的身体爱李喊,左乳爱李喊,她的心也愿意和李喊在一起,尽管两个之间总像有一道横梁,令彼此深入总有点阻隔。李喊除了没有社会经验(这不怪他,他一直在当学生),办起事来没有主见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甚至比从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愿不愿娶我?唐晓南不回答,反倒更为严肃地问了一句。她心里明白,李喊要走,现在不可能和她结婚。但她听兄弟姐妹们告诫过,结婚要趁热,离婚要趁冷,且李喊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爱情,像李喊这样朝气蓬勃的爱情。
    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对你不负责。李喊说。
    不娶我,那就是负责了?唐晓易辨了一句。
    你知道我没有独立,我拿什么对你负责?光有爱是不够的啊!
    那你准备啥时候娶?
    我能说准吗?如果不能如期,我岂不是在将你欺骗?你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的把戏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如果我现在让你等我两年,谁知道两年后是什么光景?我要是在国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既便现在不顾一切结了婚,过几年,不就是个离婚结局吗?这样低级的错误,你愿意犯?
    对于李喊的客观现实与言论,唐晓南没有反驳的余地,只有妥协。她也知道,承诺是虚无的,她其实就只是要个说法,要一个李喊诚心愿意娶她的说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强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来。
    唐晓南低了头,与其说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话,不如说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图从他的话里话外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不应怀疑我对你的真。我回来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里,肉体是否还属于我,我一定会来找你。如果这算誓言的话,我保证。李喊的这句话基本上满足了唐晓南潜在的心理需要,她下决心等他,并被这场既将由自己参与的马拉松爱情所感动。
    哎哟!疼!针尖在左乳里穿梭,唐晓南喊了一声,没有丝毫夸张,相反还有些抑制,声音似乎把痛浓缩了,因此显得特别真实、有质地。麻药已经没多少作用了,人就像过了糊里糊涂的热恋阶段,猛然回到现实里来。
    唐晓南正与李喊进入马拉松时,遇到了左乳的问题。
    左乳的问题带来了新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先把左乳的问题解决好。等我独立了,一切事儿都好办了。在唐晓南等李喊的父亲约医生确定手术日期期间,李喊回了一趟家,回来后便对唐晓南没头没脑地捅了这么一句话。唐晓南问什么意思?李喊说你别管这些,这是我家里的事情。唐晓南隐约觉得事情不一般,论斗智,李喊肯定斗不过他父亲这块老姜,说不定李喊极力隐瞒的事情已经躲不过他的父亲,他给李喊下了最后通牒了。
    李喊父子俩肯定有过一场交锋。
    唐晓南并不难过。
    她喜欢一切透明起来。
    手术灯闪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说,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生过病,打过针,不应该还这么怕疼。李医生说。
    唐晓南想到李喊说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担心李医生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脸上一阵臊热,继而心里责怪李喊,让她这样难堪。
    我很少打针,从小怕疼。唐晓南低声辨驳。
    是手术,总会有点疼的。麻药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过后会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那就真实了,也会更疼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唐晓南一愣,李医生的话听起来很别扭,她觉得他好像在说爱情,并且具体到她与李喊的感情。
    注意将乳罩系紧些。不用担心,这种小手术恢复起来快。李医生的大腿一松,手术单揭开了。
    唐晓南的右手已经麻木,半天抬不起来,裸着上半身在手术床上呆了半晌。
    手术室只剩下唐晓南一个人。手术单左侧血迹斑斑。唐晓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医生说的,扣了最里面的扣子,乳罩带子深深勒进后背。
    左乳只是一堆纱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么还不敢进来?唐晓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时想不起手术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里的东西拿到四楼去做病理。李医生进来交待唐晓南。
    李喊呢?唐晓南嘴唇嚅动,并没有声音。
    还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来。李医生又说。
    唐晓南这才瞥见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透明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小圆球。她走过去,把杯子凑到眼前,于是清楚地看见了,这是个肉球:一轮白夹一轮红,极像五花肉。
    她明白,这就是左乳的问题。
    李喊呢?唐晓南默默询问,端着这杯左乳的问题,跟在李医生背后,把这“问题”送给医生,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
    2003/5/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