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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婶迁坟

    一
    好容易盼到头遍鸡叫,强婶就把沉睡中的儿子给摇醒了“阿山,快起!鸡都叫了。”
    阿山懒洋洋地翻个身,嘴里嘟噜着:“看你,忙什么”脸朝里,又打起呼噜来了。
    强婶白了儿子一眼,念叨起来:“讨老婆的不急,抱孙子的倒先急了。都卅好几的大后生了,命好的早当爹了,看你还懵懵懂懂,树要皮,人要脸,没个好窝,还想叫鸡下蛋”
    岙里人都知道:三条老牛也拗不过强婶的倔性子,可是倔人贤惠,她心里可有划算唻。她想:这太平年头,风调雨顺,上面的政策条条也对庄户人的心思,方圆百十里穷出了名的和尚岙,十家就有七八户要盖新房了,别的地方,更不得像雨后春笋,哪个不动弹?造房的多,风水先生自然难请,看不了风水,定不了向道,选不了黄道吉日,还能动土吗?盖新房,不知是祖坟冒青烟还是世道变了,倒让我寡妇人家给摊上了。不挑个好风水,让后辈兴旺兴旺,怎能对得起卓家的屈死冤魂?想到这里,她真急了,一把掀掉儿子身上的被,扯住他的耳朵就拽“到时辰了,起!——”
    阿山痛得直咧嘴,被拽了起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推开了窗户。外面,黑咕隆咚。“妈,早哩,连鸡都未伸脖子呢。”
    “叫累了,都歇着呢。”
    安谧的山岙,连邻居家的鼾声都能听得清楚。
    晨曦爬上了山脊,像镶上一道微淡的光环,勾勒出峰峦巍峨的影子,温馨的春风,送来了隐约的松涛声和牛卵溪流水的潺潺声
    强婶望着窗外,风轻轻地摇晃着他爹坟边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她的男人在低诉:“阿山娘,扔下你们娘俩,苦煞你们了”
    她的眼里流着泪,朦胧中看到男人的身影,脸上也挂着泪花。
    “他爸,苦出了头啦,要盖新房子了。你看,这是砖瓦,那里县里分下来的进口朝鲜水泥,靠山墙放着的是木头”她用手指着建筑材料“盖了新房,接儿媳妇过门,等着抱白胖孙子咯!”
    “妈,你在叨咕什么呀!”阿山拽拽她的衣角,才把她从梦幻中惊醒。
    “唔,阿山,赶路。”
    二
    娘儿俩赶到镇上,人家屋顶上才冒炊烟。
    她们找了个早点铺,进去歇歇脚,吃点热乎的垫垫空肚子。往常,山岙人出门,总是带些蕃薯粉饼充饥,眼下,日子舒心了,连这位花一个钿儿都攥出一把汗的强婶,也阔起来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嘎嘎新的十元钞票,递了过去:“老哥,要两碗豆浆,半斤油条,一屉热馒头。”
    吃罢了饭,强婶走到正在炸油条的老头跟前,问:“老哥,打听打听,镇上可有看风水的先生?”
    一听这话,那人手里的筷子一哆嗦,夹着的黄澄澄的油条“吱溜”又钻进锅里。
    “你们是哪个村的?”
    “和尚岙。”
    “和尚岙!——”那人脸上飘过一丝惊讶的神情,心想:就是那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岙。
    悠悠的往事,像油锅里的泡沫,在他脑海里翻滚起来
    二十多年前,和尚村里有一个外号叫“樟树虫”的山霸要造新房子,请我去看风水,看罢,我只说一句话:“正南方有一座坟,挡了风水。”
    当天,坟强行给扒了。当夜,房东家突然着了大火。
    我被一个彪悍的女人堵在被窝里“你听着,阎王爷问你,就说我强婶送你的魂!”话音风落,她手里的木棍劈头盖脑地打在我的头上
    一股焦苦的味儿直冲鼻了。
    “油条炸糊了,快捞!”
    阿山的喊声才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唤醒,他急忙抽回抱着头的手,夹起已经焦黑的油条,苦笑着说:“到岁数喽,好走神。”
    强婶疑惑地盯着这位举止异常的人,后脑勺依稀的白发掩不住一道伤痕,好像在那儿见过。一缕缕遥远的往事,在她脑中飘忽
    那年,阿山还在襁褓之中。是他——“小神仙”!烂嘴的放了一个屁就毁了我家的祖坟。在世人眼里,掘祖坟、绝子孙,是天大的冤仇。他爸咽不下这口气,放火烧了山霸的家,大火过后,我男人被他们抓住活活地打死了
    二十多年前的仇,像一团烈火又在强婶的心头燃烧,他怎么没死?要是没有那么多的顾客在场,她敢端起油锅,扣在他的头上。
    “小神仙”抬起头,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妇人:约模60开外,衣着干净利落,手脚硬实,清癯黧色的脸上,横切着一道道皱纹,一双冒着火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是她!他认出来了,内疚和痛苦涌上他的心头,眼泪顺着老人的脸颊滚落到油锅里,爆起的油沫星四溅。“小神仙”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们。前几天,听城建局里工作的女儿说要到和尚岙搞新村规划,还说是县里的一个试点村呢,想到这里“小神仙”长叹了一口气“哎———穷富难卜,祸福莫测!”
    强婶再也不愿回忆辛酸的往事,风水先生也不请了,拽着儿子走了。
    三
    当娘儿俩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山岙的时候,太阳已经趴在西山峦的尖上,老远就听到岙时传来的喧闹声,走近一看,在自家祖坟前围着不少人。强婶挤进去一看,嚄——奇怪!三条腿的架子上铺着一块像切菜板那样四四方方的木板,一位年青姑娘弓着腰在瞄着、画着道道
    人群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女人看风水,稀奇!”
    “听人说用机器定向道了。”
    强婶一听,心里暗喜,找了一天,没有请到风水先生,倒撞见了冤家,这倒好,自己送上门来的风水先生,何不请她给看看。她转念一想,不对,从古到今,哪有女人看风水的?
    “听村长说要改造七扭八拐的牛卵溪,给抻抻直改改道,怕是强婶的祖坟也得迁。”
    “真的?嘘——强婶听见了不割你舌头才怪呢。”
    人们的猜测、议论早已钻进强婶的耳朵,迁坟,像一把刀子在剜她的心。她看见村长正把一根一节红一节白的木杆插在她祖坟边上,她相信了人们的议论,心头的火直窜脑门,她死活不顾地冲了上去,拔起木杆,两手一使劲,往膝盖上一搕“咔嚓”一声折成两段扔在地上;她转身朝三角架扑去。邻里们先是一愣,当她疯了似地扑向平仪板时,纷纷上前劝阻。
    “当初山霸欺负我,现在你们也想欺负我寡妇人家,和你们拼了!”她气汹汹,骂咧咧地扯住三角架要掀翻它。
    被阿山拦腰抱住了“妈!没人欺负咱,”他在妈的耳边轻轻地说“秀兰正瞅着你哪!”
    秀兰,是她没过门的儿媳妇,一提到她,强婶才罢手,谁都忌讳在没过门的儿媳妇前丢丑。她抬起头看见秀兰正端庄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盒皮尺,几绺黑发被汗水沾在绯红、俊秀的脸上,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正温柔地望着自己,好象在说:“妈,别这样!”
    秀兰是她生活的希望和幸福的寄托,为了接她过门,母子俩不辞辛劳,省吃俭用。从她的身上,强婶仿佛看到白胖孙子的影子,正伸粉嫩的小手向她扑来。强婶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她戳戳儿子的脑门“嗨,差点儿把老脸都丢光啰,真笨,不早点说。”她用手拍拍身上尘土,笑咪咪地朝秀兰走去。
    四
    晚上,强婶围着镬灶忙着。
    “阿山,怎么还不去接秀兰!山岙里路窄石头多,绊脚,磕磕碰碰的你不心疼?”她一个劲地叨咕着,不见儿子答话,扭头一看,不由地“卟哧”一声笑了,阿山早没影了,俗话说,讨了媳妇弃了个儿。不过,强婶想得开,反正都是为了他们,小两口恩爱,做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她甜滋滋地憧憬着抱孙子,他父亲要是在世该多好!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像一层薄纱复盖在坟墓上,风摇着树枝,叶子沙沙地响着,牛卵溪水低沉的流水声,恍惚自己男人在向她诉说,她的眼睛又湿润了。晚风送来了秀兰银铃般的笑声,强婶赶紧扯起拉拦身布,擦去眼角的泪花。
    “妈,还没睡?”多甜、多柔的声音,强婶乐得合不拢口。
    “唉!秀兰呀!可把你给盼来啦。来,坐下歇歇脚。阿山,还不把椅子搬过来。”她瞥了儿子一眼,沏上茶,添上满满的一勺白糖,递给秀兰“从自己家的茶树上掐的尖,可香啦,趁热喝吧!”
    秀兰接过茶喝了一口“妈,又香又甜。”
    五
    几天以后的晚上,村民们在村祠堂里正热烈地讨论着新村规划。墙上挂着村规划图,上面画出了一幢幢整齐的楼房,宽宽的道路,改造后的牛卵溪,两岸的美丽的绿化带。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挡道的强婶祖坟上,一阵沉默,大家你看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谁心里都明白:迁她的祖坟,难呵!村长捻着胡须沉思着,他扫了会场一周,大家脑瓜子像风吹谷穗——摇晃着,他又看看秀兰,不知她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强婶坐在床上,望着正在替她缝衣服的秀兰,灵巧的手,娴熟的针线活,她在心里暗暗高兴。“秀兰,女人家也能看风水?”
    “你说林技术员吗?她领我们搞新规划,不是看风水。”
    “什么叫规划呀!”
    “就是用科学的办法把旧村重新合理地布局、安排。把房盖在向阳、通风又不怕洪水冲的地方,道路留得宽宽的可以开拖拉机”
    “这好咧,活了这么在岁数,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好事,拖拉机可以进村,赶集运货就方便了,房子一幢幢像城里人住的那样,有自来水、电灯,不愁岙里人娶不上媳妇,秀兰,你再讲给我听听。”
    “还要建成个小会堂,小排灌站,小水厂”
    “再弄个小公园,将来,我领着小孙子、小孙女”强婶兴奋地说着,竟把没过门的儿媳身份给忘了,看见秀兰羞红的脸,她才住了嘴“你看,人老了,又说走了嘴,秀兰,你们可是积了大德了。”
    “妈,要把新村规划好,建设好,靠的是全村人努力,可是,也有人想不通,怕占了他家的自留地、老屋基、老坟地,还有自留树。难哪!”
    “什么脑筋,前人不栽树,后人甭趁凉。老的拼死拼活为了谁?都不是为儿孙后代,这种人还娶妻生儿干什么,打一辈子光棍得了。秀兰,你放心,我这老婆子不给你们添麻烦,死了只剩把骨头,有什么舍不得。”
    这时,村长老卓和林技术员在门外停住了脚,静静地听里面婆媳的谈话。
    “公社化,我家好地全淹在水库里,我都不叫屈,有了水库,旱天也能有好收成,要不,岙里人不得逃荒要饭?”
    “妈,我想信您。岙里的牛卵溪弯弯曲曲,发了洪水不是淹地就淹房子,村里下决心要把它抻得直直的,砌上堤坝,让溪水从村头穿过,这样可以节省几十亩好地又保护了村民的安全。”
    “这主意好!”
    “妈,我们家祖坟也要迁”
    阿山在旁吓得不敢喘气,他用手拉拉秀兰的衣角,瞪着眼睛望着母亲,他担心秀兰要挨嘴巴子。门外的人知道谈话已到节骨眼上,都屏着呼吸期待着。秀兰犹豫了一下,嗫嚅:“把它迁到别的地方,妈,您看——”
    强婶要烧点心招待儿媳,正把鸡蛋往锅沿上搕,听了秀兰的话,额头上青筋暴起,手悬在空中,裂了口的鸡蛋清往外淌着,一丝丝飘落在沸腾的水里。强婶紧咬着痉挛的嘴唇,从喉咙里滚动着灼热、湍急的怒火。
    许久,沉默之后,仿佛一切都已凝固,只有心在每个人胸腔里,像捣谷似的撞击着。强婶的手在颤抖,鸡蛋抖落在锅里,沸水四溅,落在她的手上,脸上,她木然地伫立在那里,丝毫不感到疼,像一尊石雕,严峻、冷漠的脸色刹白。阿山瞅一眼都害怕。
    秀兰也呆呆地望着她,针扎在手上,才把她从惊愕中扎醒“妈,您怎么啦!”
    强婶猛然一转身,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夜,黑沉沉,从坟墓上传来强婶揪心的哭泣声。
    六
    清晨,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翠绿的峰峦,一朵朵白云在湛兰色的天空中飘浮,在清冽冽的溪水中游动。秀兰忧郁地坐溪边,双脚泡在水中,让凉丝丝的溪水来洗涤心中的忧虑,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远处的坟茔,她感到一座祖坟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隔在婆媳之间。
    阿山抱着头坐在窗下,那扇黑朽的房门紧闭着,像老人倔强的心扉,留下被风雨雕刻的痕迹和岁月留下的尘垢。屋脊上,烟囱没有冒烟。锅里带壳的鸡蛋依旧漂浮在那里。猪栏里,饿急了的猪拱着石槽打转转,山羊头顶着栏门“哐哐”直响。
    进山岙的路口“小神仙”手提着竹篮,气喘吁吁,来找女儿。
    “爸爸,你怎么来啦?”
    “来上坟还愿。”他把遇到强婶的事同女儿说了“三十年前欠的旧债该还了,活人不饶,但求亡魂宽恕”
    父女俩朝强婶家的祖坟走去。
    突然,强婶家的房门“哐”地大开,强婶双手紧握着锄头冲了出来,阿山也慌忙紧随她身后奔跑着。
    “小神仙”发觉有人追来,他回头一看,是强婶手里握着锄头,他感到毛骨悚然,拔腿就跑,篮子在地上打滚,纸宝,蜡烛,香洒了一地。
    “别跑!爸爸,别跑——”林技术员边跑边喊。
    “小神仙”累得实在挪不动步了才站住了,他回头望着坟茔那边,强婶手中的锄头在阳光下闪烁着,跳跃着
    “天啊!她疯啦,刨起祖坟来啦。”“小神仙”惊奇地跪到在地。
    村长他们感动含着激动的泪花。
    溪水欢快地从她身后的小溪里潺潺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