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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陆

    贰拾陆
    碧瓦千家日未曛,云横水绕芳尘陌,柳色葱蘢,罗綺花成簇,池面杏花红透影,不时暖风轻扇,落尽桃花片,眠樱和紫鳶并肩站在海棠馆前的朱檐影里,等候靳青嵐接走他们。
    紫鳶曾经千百次在这里恭敬地送走恩客,今天却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
    眠樱穿着揉兰衫子杏黄裙,眉拂远山晴,粉薄涂云母,朱唇一点桃花殷,紫鳶素来明艳,此时也是脸横秋水溢,鬓云斜插迎日红,穿着茜色绣八团花卉八宝纹束腰缎裙,锦囊斜拂双麒麟,金蹙重台屨。
    紫鳶见眠樱行动如常,便悄悄地问道:「你还疼痛吗?」
    眠樱低头为紫鳶整理着绣鹤鹿牡丹纹镶黄色暗花缎袖口,步摇上的衔珠金凤微微颤动,他微笑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但你别忘了还要天天上药,若是我们侍候靳大人后旧伤復发,那就麻烦了。」
    他们最近能够安心养伤,但谁也不知道靳青嵐会否常常找他们侍寝,若是伤口养得不好,每次侍寝也弄得伤口撕裂,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真正地痊癒,而且指不定刺青也会因为伤势的反覆不定而毁掉,那么离失宠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正在此时,老鴇竟然出来送行。虽然眠樱和紫鳶不再是海棠馆的娼妓,但他们丝毫没有怠慢,向老鴇福身请安。
    老鴇对二人的卑躬屈膝似乎相当满意,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道:「前几天靳大人来过海棠馆一遍,我已经请靳大人格外开恩,要是将来他厌弃了你们,他会把你们连着玉簫送回来的。」
    到了那个时候,眠樱和紫鳶自是不再是常矜绝代色,復恃倾城姿的名妓,回到海棠馆的唯一目的也就是跟妓女配种罢了,老鴇终究不愿意放弃培养一对并蒂花魁的机会。
    老鴇斜瞥着眠樱,不冷不热地道:「我还跟靳大人说了,那时候若他依然喜欢眠樱的容顏,他可以亲自挑选娼妓跟眠樱配种,生出来的孩子以刀圭之术调整容貌,再按照他的喜好调教这孩子的性情和媚术,说不定能够拥有另一个更称心如意的眠樱。」
    这种调教碍于花费和所需时间皆是不菲,所以并不多见,但紫鳶也是听说过的,他不禁捏紧雪灰色绸绣芍药纹手帕,心跳几乎要停止了,眠樱却面不改色,微笑福身道:「到时候有劳娘亲多多担待了。」
    老鴇放下团扇,她盯着眠樱半晌,冷冷地道:「你向来以和柔自媚于上,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以后可要千万当心。」
    眠樱温顺地頷首道:「女儿谢谢娘亲的教诲。」
    老鴇领着侍从离开后,下人为眠樱和紫鳶戴上竹丝幂篱。他们从前作为男妓,几乎每次出门也是为了接客,这张脸甚至整副肉体本就是任由赏玩享用,也没有需要戴着幂篱,但现在他们成为了靳青嵐的孌宠,自是要像寻常的姬妾一样,在外面必须戴着幂篱。
    有些幂篱的丝绦直垂到腰际,障蔽全身,不欲途路窥之,有些则是拖裙到颈,渐为浅露,靳青嵐为眠樱和紫鳶准备的是垂到腰际的幂篱,显然绝对不允许旁人窥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两位男宠的容顏身段。
    二人刚刚戴好幂篱,但见玉鞭金勒驊騮,踏过新晴巷陌,落花如雨,柔条芳草,蛺蝶飞来还去,靳青嵐的马车总算来了。
    靳青嵐没有下车,只有长随指挥海棠馆的下人把眠樱和紫鳶的包袱细软抬到马车上,马伕则掀起鹅黄地银朵花纹绸帘,拿出脚踏,让下人搀扶着两位男宠走上去。
    踏进车厢之前,紫鳶回头看了海棠馆最后一眼。
    春风吹起紫鳶的幂篱的雪白丝绦,丝绦掩映绿云秋水,香脸娇旖旎,只见晓山日薄半春荫,绣阁和烟飞絮,粉墙映日吹红,红满桃花树,柳条绿丝软,海棠馆依然佇立此处,默默地见证着年復一年的花开花谢。
    紫鳶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华丽的囚笼,他应当兴奋期待,心底却隐约有一点恐惧,恐惧着步步维艰的将来。
    忽然,紫鳶想起去年仲夏,披香阁下樱桃熟,结綺楼前芍药开,他采了满满一篮子樱桃,然后把樱桃泡在冰鉴里,跟眠樱一同分享。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些日子是回不去了。
    马车行进了几天,幸好每夜也在专门让官员下榻的驛馆下榻,不至于使两位娇生惯养的花魁餐风露宿。
    紫鳶碍于身份不能随便出去,更不能掀开车帘观赏春光明媚,他每逢离开马车必须有下人相伴,还要戴着幂篱掩盖脸庞,看见什么也是朦朦胧胧的,他根本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
    靳青嵐倒是不太在意紫鳶在马车里做什么,当紫鳶不需要侍候靳青嵐时,他有时会跟眠樱握槊,有时则懒洋洋地春睡。不知道靳青嵐是否为了名声着想,他一直没有传召眠樱和紫鳶侍寝,而紫鳶天天坐着鹅羽软垫,早晚按时上药,伤口已经不怎么疼痛了。
    眠樱也耐得住寂寞,只是静静地看书。靳青嵐偶尔吩咐下人买些书回来,眠樱从来不挑书,下人买什么回来,他就阅读什么。
    这天,马车里龙麝薰多骨亦香,一树桃花偃绣幃,银烛生花如红豆,紫鳶穿着金错绣坎肩,把玩着乌膏唇脂。眠樱微笑着把乌膏抹到紫鳶的唇上。紫鳶的唇本该不点而朱,现在却成了墨黑色。
    二人玩闹得正起劲,靳青嵐本来在阅读《无门关》,他抬头看见紫鳶的怪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紫鳶见状,忙从青玉透雕蝠寿纹荷包香囊抽出丝帕,擦去乌膏,陪笑道:「怪不得时人说乌膏注唇唇似泥,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那些蛮人的兴趣真奇怪。」
    「以前不是还流行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吗?」眠樱画晓霞妆,并插玲瓏碧玉梭,松分两髻螺,容色淡淡春山,盈盈秋水,一身销金裙袖百花攒,天碧染衣巾,他竦首轻笑道:「那时候奴家也觉得奇怪,奈何老爷们也喜欢这般妆扮。」
    紫鳶见靳青嵐放下了书卷,便殷切地问道:「大人要不要休息一下?」
    靳青嵐瞧了紫鳶一眼,随意地点点头。
    眠樱拿出梧桐木伽耶琴,稍微调音之后便开始弹奏,乐声嘈囋如敲玉佩,清泠似滴香泉。他展顰娥,抹流波,歌唇清韵一樱多,唱道:「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罗幌卷,翠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欹。月分明,花澹薄,惹相思。」
    靳青嵐对眠樱的献媚视若无睹,只是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紫鳶张罗煮茶。
    绿釉茶釜里的水渐渐煮沸,待鱼目似的泡沫泛起来,紫鳶先下了一点盐调味,然后他等到茶釜的边缘也泛起涌泉连珠,再把一勺水捞出来,接着拿着鎏金流云纹长柄银匙,从青花斗彩缠枝扶芳藤纹茶叶罐里取出茶叶。
    哪怕是在漫长的旅途上,靳青嵐用的也是茶叶里的一鎗一旗,这乃是极为幼嫩的茶叶,形如雀舌穀粒,千金难得。
    紫鳶以竹夹搅动沸水,添了茶叶,等到三沸之后,他把刚才那勺水添回茶釜里。茶水停沸后,他以另一柄碧玉莲瓣茶匙挑起茶水表面的薄膜,把薄膜下新鲜煮好的茶倾到银兔毫束口盏里,之后以紫铜雕花茶托夹起茶盏,小心翼翼地奉给靳青嵐。
    茗盏泛香白,正当靳青嵐一边品茗,一边听眠樱唱小曲助兴时,马车忽地停下来。
    眠樱放下伽耶琴,靳青嵐敲了敲车厢,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紫鳶悄悄地从车帘的缝隙往外面看,周遭草木参天,旁边就是卵塔场,数十座塔婆阴森森地立在里面,使人全身发毛。
    「稟告大人,前面的荒庙里似乎有人被绑住了。」
    眠樱和紫鳶相视一眼,紫鳶矍然躲在靳青嵐怀中,血色轻罗碎摺裙垂落至裁绒金绿地团花毯上,看起来更招人怜爱。
    靳青嵐放下茶盏,蹙着秀眉道:「把人带过来。」
    须臾,车帘外传来一人连连磕头的声音,他道:「草民拜见靳大人,谢谢靳大人的救命之恩。」
    「起来,你是谁?为什么会被绑在那种地方?」
    「稟告大人,草民姓赵,本来到此处附近的亲戚拜访,喝酒后想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先命挑夫带着行李出发。正当草民一人骑马独行时,几人突然衝出来绑起草民,丢在那荒庙里。」
    靳青嵐摩挲着金里翠扳指,神情阴晴不定,问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