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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67节

    崔锦之淡淡聆听着他说话,半天才回过味来。
    敢情在这儿骂她呢?
    进了几天诏狱,她都变成宦竖虎狼了?
    令和帝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得险些咬碎了牙,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脚踹上王宾鸿的肩头。
    他猝不及防地向后一倒,接连摔下好几节阶石,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一个禁军突然小跑着靠近祁旭,抱拳回禀道:“楚王殿下已在郊外被通州将士拿下!”
    祁旭漠然抬头,看着自己冥顽不灵的父皇,等着他发话。
    王宾鸿脸色也沉了下来:“逆贼已经伏诛,陛下,拥立新储,才能安定民心呐。”
    令和帝狠狠一震,一口鲜血几乎就要涌出喉头,吃力道:“你、你们把宥儿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 终成
    崔锦之看着身旁痛得几欲昏厥的令和帝,一时竟觉得有些悲哀。
    在这样一个黑甲森然、遍地狼藉,不知道掺杂着多少人欲望和算计的局面之中,她居然真的从中看出令和帝那丁点儿身为人父的痛苦。
    一生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起兵谋逆,一个篡位逼宫。
    令和帝猛地弓腰呛咳起来,红中带黑的鲜血喷溅出口,他竭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抓住什么,崔锦之沉默地托住了他。
    丞相的手冰凉彻骨,不带任何温度,却无端给人以坚定的勇气,令和帝强撑着心神,环顾四周,望着一双双,或惶恐惊惧,或贪婪狂热的眼睛,心头发冷。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若朕不愿呢?你们是不是还要弑君?”
    王宾鸿视线恭谨地落在手中的圣旨之上,没有仰头同天子对视,仿佛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大燕臣子,轻声开口:“文德三十一年,岁末,逆贼祁宥率兵逼宫,景王识破奸计,带领禁军捉拿叛贼。混乱间帝身中乱矢,不幸罹难,临终前,传位于嫡长子祁旭。”
    他嗓音和缓冷静,令和帝的心却直直地沉坠入冰窖,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史笔据事直书,不偏不倚。
    可惜古往今来,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王宾鸿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低声道:“陛下,楚王已经伏诛,您唯有景王这一个德才兼备,心性纯良的儿子。臣不懂,您为何不愿立殿下为储呢?”
    令和帝愤怒地直发抖,冷笑道:“立他为储,然后呢?让朕当个傀儡,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朕?”
    太尉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要选臣说的那条路了。”
    他将手上捧着的圣旨放回袖中,颤颤巍巍地退到一旁,令和帝被他的动作吓得心中发慌,喝道:“王宾鸿!你这是铁了心要造反吗!”
    大殿外丹陛上跪着的文武百官已经冷汗涔涔,只见一个官员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冲着王道尽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祁旭朗声道:“吾皇万岁!”
    其余官员也反应过来,转身冲祁旭跪拜,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禁军上前将这些官员带到一旁,丹陛上跪着的朝臣已经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下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叶榆跪在一帮文官最前列,朗然一笑:“不佞不谀,方得风骨二字,何惧为国浴血而亡!”
    令和帝闭了闭眼,眼角划过一滴浊泪。
    祁旭冷漠地注视着这场闹剧,眼含杀机,抬起手背挥动了一下。
    只听甲胄碰撞之声传来,无数禁军上前,齐刷刷抬高了手中的弓弩,瞄准了犹自跪拜的文臣。
    后方的禁军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他们蓦地拔出长剑,狠狠地向自己同伴的身上劈砍而去。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血便溅出三尺。
    他们迅速从将周遭的禁军脱身而出,直直冲着祁旭而来。
    四周立刻乱作一团,百官如鸟兽般四散溃逃,祁旭下意识勒紧缰绳,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慌忙地抵挡着不断涌上来的“禁军”。
    禁军统领何参暗道一声不好,猛地拔了剑就向令和帝扑去,想要先挟持住皇帝。
    一阵厉风挟裹着杀气直冲令和帝而来,风驰电挚之间,铮的一声,一柄银枪轻轻松松地抵挡住。来人反手重击在何参的臂膀之上,长剑脱落,他单手抡动银枪,猛烈地刺向何森,寒光顿显,血肉破碎。
    何参不甘地瞪大眼睛,嘴唇抽搐着呕出一大口血,泼天富贵分明唾手可得,可惜再无命去享了。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手中的银枪还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水,他扶住摇摇欲坠的令和帝,“臣通州大营副都尉穆傅容,拜见陛下。”
    嘴上说着拜见,膝盖却是半点也没弯下去。令和帝脑子像浆糊一样乱作一团,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只摆摆手,喘着气问道:“怎么回事?”
    “此地不安全,陛下还是先进殿中等候,待这里平定后,臣再解释给您听。”穆傅容示意身侧的亲卫搀扶住皇帝,刚要往殿内躲去。
    昏暗的天际突然爆发出耀目的火光,浓烟滚滚而上,宫闱外大地颤动,铁蹄、呐喊之声不断,令和帝下意识地一哆嗦,问道:“……这是叛贼?”
    穆傅容看了眼,道:“是通州的援军到了,陛下不必忧心,还是快快入殿躲避。”
    忽听破风之声划破长空,重箭直冲着令和帝的面容而来。
    崔锦之瞳孔猛缩,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狗皇帝还不能死!
    她骤然扑了上去,狠狠推开了令和帝,森然寒凉的铁箭猛地穿透崔锦之的肩胛,乍然将她往后一带,丞相重重地摔落在地面,唔地吐出一口鲜血。
    周遭人始料不及,穆傅容脸色大变,正要让人找来医士,却被崔锦之吃力地打断:“将陛下带进去!”
    众人立刻手忙脚乱地令和帝扶了进去。
    穆傅容咬牙切齿,凶狠着压低声音:“你是疯了不成,皇帝死了就死了,只要杀了祁旭,殿下照样能坐上那个位子!要你在这儿当什么功臣!”
    崔锦之痛得眼前发黑,死死钳住他的臂膀,平日里的儒雅温和也装不下去了,“你懂什么!景王和陛下都死在这儿,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只有传位诏书到手,殿下才算光明正大地登上大统!”
    不然他以为祁旭花了这么多幺蛾子逼令和帝下旨做什么?给大家表演个逼宫的戏码?说到底都是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陈元思眼眶发红地扑过来,颤声道:“崔相……”
    “别怕,给我找一件披风来。”她猛地喘口气,推了一把穆傅容:“拿下祁旭才是要紧事,快去!”
    穆傅容握紧了长枪,深深地看了眼丞相,冲入了叛军之中搏杀。
    杀声震天,丹墀之上你挤我推,刀剑纷飞,死伤无数。
    只见无尽的人马顿时从王道之外涌了进来,领头的将军一身银甲,凛然生辉,手中的凤头斧寒光闪闪,接连斩杀数十人。
    崔锦之一咬牙,先让陈元思斩去箭头与箭尾,再颤着指尖为自己系上鸦色披风,牢牢地遮住了身上的血迹。
    入殿前,她转过头回望着在人群中挥舞大斧的少年将军,盔甲掩映之下,微微露出半张清隽的脸庞,神色淡漠,却透着一股狠戾,浑身上下皆被血色覆盖。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崔锦之沉默着收回视线,感受着风云暗涌的气氛,踏入了大殿之中。
    令和帝倚靠在床榻之上,虚弱地任由医官为他把着脉,看见崔锦之,连声道:“快、给丞相看一看……咳、咳咳……身上的箭伤……”
    医士站起来,掀开崔锦之的披风,吃了一惊:“这……这样深的伤口,箭矢拔出定会血流不止,而且没有铁钳,无法拔出重箭……”
    “无事,还是先看陛下要紧。”崔锦之淡淡道,此刻拔箭必然要脱去上衣,她还得费些功夫遮掩,今夜注定局势大变,根本无心处理伤口。
    大殿外骤然一静,殿门重重向内一开,披头散发的祁旭被人推搡着入内。
    他的后背被人斩开一道口子,鲜血浸满衣袍,整个人摔倒在地。
    身后的少年漠然地提起祁旭的后襟,将人一路拖行至殿中,才放开了手。
    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站在令和帝身边的崔锦之,祁宥漆黑的眼眸似一汪深沉的潭水,盛满了说不出的情愫,灼灼地落在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上。
    她瘦削了许多,却还是那般疏朗秀雅,如山涧青竹般盈盈地玉立于大殿中央,冷清的眸光望过来。
    四目相对,少年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只觉得仿佛有一根细微的丝线悄悄地缠绕上他的心脏,惹得一片酥麻。
    他强行将目光移开,单膝跪了下去:“逆贼均已擒获,听凭父皇处置。”
    令和帝看着此刻趴在地面上,狼狈不堪的祁旭,悲痛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隐隐颤抖:“……为、为何?”
    “为何?”祁旭重复了一遍,努力撑起上半身,嗤笑道:“父皇,你说为何?”
    愤怒刺激得他双目赤红,眼眸中骤然迸发出刻骨的怨毒,“我才是大燕最尊贵的血脉,我才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那父皇,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迟迟不肯立我为储?”
    “幼时你宠爱薛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祁邵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愚鲁粗狂的蠢货,却因为你的宠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哈……为什么我拼命装出温和谦良的模样,日日夜夜读书习字,才能换来你的赞赏?而祁邵,哪怕是凌虐旁人,骄奢淫逸,你也从不会重责半句?”
    “朕……是将你当成大燕未来的储君培养!”令和帝激动地握住身上的锦被,吃力地说:“天将降大任……于、于斯人也……必……”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立我为储?”祁旭打断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
    因为帝王薄情,崔锦之在心头默默地想着。
    令和帝既真心宠爱和培养着祁旭,但也怕他权势日盛,压过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所以借祁邵牵制住蠢蠢欲动的萧家。
    可惜一个儿子以为令和帝不愿让他成为储君,另一个则以为自己有机会入主东宫。
    祁旭疯笑着,粘稠的鲜血顺着嘴角向下淌,总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颤栗着指尖,感受着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中迅猛膨胀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湮灭。
    “祁邵死了,只剩下一个异族所生的贱种,你却还是迟迟不肯下诏……”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在监国时夙夜匪懈,不敢倦怠半分,可是你呢?你却处处防备……哈哈……”
    “你该死!”祁旭感受着胸腔强烈翻涌的怨毒,“你有什么样的能耐,还配坐在这个位置上!若非有这些朝臣,大燕早就覆灭了!”
    令和帝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怒吼道:“……孽、孽障!”
    “陛下。”陈峙拱手道:“如今的局面须得立下决断,早早处置了才好。”
    令和帝颓然地撒开手,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景王祁旭……勾结朝中重臣,私调禁军,意图篡位谋逆……寡廉鲜耻,不忠不孝,罪无可赦……着令其与众多党羽……即而诛之。”
    祁旭猛地抬头,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慌了神:“父、父皇……”
    他拼命向前爬起,企图抓住令和帝的衣襟,却被两旁的禁卫狠狠按住,“父皇,我是旭儿啊……我,我是您手把手教养长大……”
    “别杀我,父皇……”祁旭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我是您最看好的皇子……您不是说过……我有明君之风……日后必能名垂千古……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令和帝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干瘪的手背覆上眼睛,失声痛哭,再无半点君王的模样。
    祁旭被禁卫拖走,身下蜿蜒出好长一条血痕,哀求之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耳畔。
    殿内寂静无声,诸位大臣心力交瘁,疲乏得动弹不了分毫,令和帝悲恸不已,哭了好半晌,才缓缓放下了手,嘶哑着嗓子道:“……朕朝乾夕惕,为国为民,耗尽心血……然尚不能详尽……”
    此话一出,筋疲力竭的众臣骤然清醒过来,连忙膝行向前,跪在了榻前听着令和帝下诏。
    祁宥跪在地面上,微微俯身,平静地垂下眼帘,幽深淡漠的瞳眸中波澜不起。
    “四皇子祁宥……”
    阿娘晃晃悠悠挂在梁上,小少年孤零零地走在逼仄的宫墙之下,斑驳的光影却怎么也照不亮这段凄清的路。
    于是漫长的人生中,只剩下孤寂幽冷的长夜。
    “夙夜兢兢,崇执谦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