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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I)

    楚暮自胶袋掏出一个被压于背包底成扁平圆饼的咖哩牛肉包出来——这时月色正盛。黑夜被罩上一层淡薄的银纱,月暉却丝毫不含糊,映出一种冷冽如镜的光亮,没有诗人书写的迷幻与曖昧。不知为何月明总与相思扣连,楚暮见到月亮时,只是想,这天终于完了。
    上午十点至两点帮一个小六生补全科,下午两点半至四点补中二生的英文,五点半至七点半补中五生的中英文,夜晚八点至十点补中三数学——虽然楚暮是文科生,数学还可以。见到月亮时,他甚至没想起今天赚了多少钱,已感觉不到肚饿,只是见到一个圆形,想起麪包,连忙自背包掏出那个麪包。那是他理智上知道要进食,而非生理上催促他进食。
    还是趁七点半至八点间的空档去买的,补五点半的学生住另一区,四点一补完那个中二生,在车上偷食一包饼——在西铁上进食是犯法的,他吃得很快,基本上是把几块饼乾全塞入口,低着头咬碎饼乾就和着口水吞下去,饼碎像玻璃碎一样,刺到喉咙痛。去到那中五生的家门前刚好五点半,没间工夫去买东西吃。
    每逢星期六日,楚暮的时间都被补习佔尽,常常早上十点出去,夜晚十一点才真正回到家,身子一躺上床,人就睡个昏迷,翌日也说不清前一晚是怎睡的。去到一个地步连梦也织不出一个。但专家说这好,这代表你进入了深层睡眠,纵使睡得少,可品质高,人就更清醒。
    无怪学者说人离不开劳动,离不开土壤。前一句说得对,后一句倒不尽是对。楚暮这一天没有踏上过泥土,昨天没有,前天没有,大前天都没有。城市只有石屎路、柏油路与砖地。楚暮又并不是住在近郊,那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如果人真的离不开土壤,那他八辈子前就死了。
    咬了一口牛肉包,坚韧得像橡皮,大啖咀嚼着,嘖嘖有声,牙齿打入麪包,一时像半陷了入去,要用舌尖顶开那黏紧牙面的麪包。内侧大牙黏了一块麪包,用舌头顶了几下还是顶不走,楚暮也就算了,回家喝一大杯水就能冲走。
    一片云飘来,笨拙地咬去圆月的一角。天狗食月吗?可那是云。
    楚暮又再咬一口,这下满口咖哩馅料,一大团湿润、冰冷的膏状物涌入他口中,上顎牙肉与舌面一挤,那半固体的咖哩肉馅在口里被辗平,嚼了几下,他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肉粒?说是牛,但要是不说,倒像猪多一点。咖哩是这种味道吗?没有一点辣味,也不像日式咖哩那带甜的味道。回想一下咖哩的味道,楚暮说服自己在吃一个从有品质保证的连锁饼店买来的咖哩牛肉包,渐渐认可嘴里那馅料是咖哩味,吃得心安理得。
    今夜父母当夜班,妹妹弟弟的晚餐也是自己买饭盒解决,楚暮没指望回家后会有一饭一菜,但暗暗祈祷家里能有一包即食麪。虽然暑热难熬,但楚暮有个怪处:一天必须吃点热的饭菜或麪条,才算是吃过一顿正餐。
    但并不能时时如愿。有时碰着家里没为他留饭,或即食麪吃光了,或冰箱也没有一碟半碗的冷饭菜汁,那时不得不面对现实,吃几块饼乾,逼自己去睡,第二天起床再去茶餐厅吃个早餐。早餐大多是一碗粉麪加一碟餐肉蛋或肠仔蛋,另有一杯热饮,楚暮多饮斋啡,即是不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格外提神,也格外削胃。这样一个早餐丰盛极了,价钱也一年比一年丰盛:由他小时候的十八元加到廿一,廿一元加到廿五,对上一次——上星期一——去食,已加到廿八元。
    楚暮不捨得时时下去食这种早餐。尤其是星期六日,一早便要出门,他是寧可多睡一两小时也不会吃早餐,总是前一晚下去茶餐厅买几个放了一天都卖不去的麪包——在茶餐厅关门前去买麪包,可以便宜上好几元,反正都是那些麪包,既然迟买能便宜一点,倒不如待到夜晚才去买——第二日出门时拿一袋麪包,边食边行。
    他分配得很好。早餐必须吃得饱,先吃两个包,之后每逢补习空档就吃一个包,撑着胃,不至于全空。可是昨天他失策,忘了去买包,现在吃的咖哩牛肉包倒是今天第一个包。平日他很少吃麪包,现在口中的麪包也不尽美味,要挑剔的话,能找出至少十个缺点,但对于饿了一天的楚暮而言,那分不清是牛是猪的肉还是有肉的腥甜甘美,咽下去,自有满足感。
    人是一团肉块。要维持人的生命,多少要靠另一堆肉块。他难以明白素食者的心理,可他外表文弱高瘦,那总是平静木訥的脸孔架着一副浅灰色架的无框眼镜,要是对人说他吃素,没准会有人相信。
    食完咖哩牛肉包,他吃第二个包。不知叫什么名字,大概是酥皮巧克力包,里面有巧克力软心。楚暮挤压着咬去一半的巧克力包,觉得包里的深啡色馅料像粪便,后知后觉地想起:咖哩跟那玩意也挺像。到头来,赚来的钱就是用来去买这种东西。
    这时楚暮生起一股强烈的衝动,立刻自裤袋掏出手机,登上网上银行户口,查看户口内有几钱,看到一个满意的数字。他登出,看上月亮,傲慢地想:怎样?活在地球的人虽然辛苦,可总有回报——那数字那银码便是他的回报,跟别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要来的零用钱不同、跟别的孩子日思夜想盼着新年逗利是得来的零用钱不同,他户口里的钱掰出来,每一张钞票每一个硬币每分钱,都有汗水有口水。那身在月宫的嫦娥不是勾搭吴刚、逗兔子,就是深闺抱镜。
    遗憾的是楚暮从未试过将户口里的钱提出来。所以他得到的只是一个似虚似实的数字,而不知这个银码相等于几多张钞票。那些钞票一张张铺在地下,又能佔多大的面积——他不知。他只知他看见这个数字时,内心充盈着亢奋,便想赚更多更多的钱,放入户口,将那数字继续推高,愈高愈好,最好永远不要减少。
    过年的零用钱他也不要了,分给弟妹。他父母亲戚不多,叔叔阿姨的数目,十隻指头也数得出来。他们家有资格拿综援,但老爸坚持自己有手有脚,又有工作,不该跟有需要的人争饭碗。只要他一日未残废,就不会向政府要一分钱。
    这样下来,日子也过得不太差,甚至是快乐的。一个月能去大排档吃一顿饭,一家五口,三个小菜,每人一个白饭,有时还能叫一枝啤酒。吃的都是酒楼菜,但大排档比酒楼便宜得多。总能饮饱食醉——每个月就这一餐最豪华,楚暮甚至吃得下两碗白饭一碗粥,把平日没吃的都补过。
    若天天这样吃,那又不行。一个月一次就刚刚好。楚暮不追求过多物质享受,他认为人生来就不应享受太多。如此一来,久不久尝点鲜、舐一下蜂蜜,倍觉那味鲜蜜甘。
    然而钱赚来总得要花的。明天大学迎新营便花了他六百元,当初入大学要交五千元留位费,大概六百元迎新营费用就是从那五千元扣掉的。其实楚暮对迎新营没兴趣,只是母亲坚持要他参加,说去到新环境,人总得认识一两个新朋友,不然没靠山。
    他说了几十次不去,终于母亲平静地说:「你没钱去的话,妈妈给你钱。」
    楚暮不说话了。他以为自己性子够硬了,总不够母亲的性子硬。
    他继续吃巧克力包。吃完后,舌底还有咖哩的馀味,但巧克力霸道地攻佔绝大多数领地。舌头一捲,将两种南辕北辙的味道融合,楚暮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反胃,嗝了一声。夜晚逛街有个好处,人少,做什么事也没人管你。
    回家后他惊喜地发现妹妹做了炒饭——十一岁的妹妹竟然试着用火腿、蛋、香肠跟昨天剩下的叉烧做饭。楚暮自冰箱翻出一条葱,切成葱花加入饭里炒热,吃起来比那两个冷硬的包鲜美多了。吃过饭,有气有力,他拿出表面封尘的背包,放入替换的衣物、放脏衣服的胶袋,梳洗用具、一两袋饼乾——带去也不知干什么,可不带点吃的,他不安心,他太清楚食物的重要性,饿起来,纵使满腹诗句也不能裹腹的——还有手电筒跟一本小说,前者是学系要求他带的,后者是为免在营中感到沉闷。
    手机只馀下十巴仙电量,赶紧充电。他等手机充好电才睡,况且父母又未回家。哄了弟妹去睡,讚了妹妹一番,一个人靠在露台,端着一杯凉茶,静静喝着。月亮挣开了云朵,柔和地普照大地,当然争不过地上的星火——那些数之不尽的街灯与霓虹光管——可楚暮想,知音人应当无视人造的星火。它们都是假的,都不是天然的,都是光得刺眼的。只有那一轮明月千古以来也没变过,依然用那不灼人的银光抚慰万物。
    变的是人心与环境。
    呷一口凉茶,母亲熬的凉茶倒是十年如一日,淡中带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