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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电梯里,我一直在计划着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心中不断盘算着,哪一个计划才是最十全十美的。如何既可以找机会让文诗和杨生可以正式聊一聊,又可以不让杨生知道我看过他电话。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就这样就自杀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自动打消了,我看见阿生就坐在楼下路旁花槽的石围上,他面露微笑,这让我尷尬也感到不知所措。
    唯有见机行事吧,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吧?
    「杨生,你怎么在这?」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然后从花槽上跳下来,然后示意我跟他走。我步随在他身后,也没注意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的精神只集中于猜测他接下来会说甚么、做甚么而我应该怎么应对。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海滂,那是一个不多人的地方,可却是一个世外桃源。只有跑步会经过的和走错路的会不时闯进来,他们通常会放弃本来在做的任何事,然后停下脚步,静静欣赏。
    这里最美的是夕阳,如同许多地方的夕阳一样,前一时金黄、后一时泛红;其状如凤,其红如火。可最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海傍不知谁栽着一种的大红花,在夕照下,透过赤红的花海远望对岸高山上的落霞,份外动人,更显「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韵味。
    「阿华,我们认识多久了?」杨生远眺大海,他的脸在夕阳下泛出旧照片般的淡黄色。
    「大约两个多星期左右吧?」我回答。
    「我活了二十多年,没活得像这两个星期般更像一个人。」他说。
    「的确,这两个多星期确实让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
    「原来我们心中,还有另一个自己,一直在嚷着要我们成为他,当我们真正让他成为自己时,才发现那是我们最想要的自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
    「是现实让那个封闭在心里的灵魂不能自由成长,才让我们不敢做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现在才知道,只要自己活得像自己,甚么都变得不重要。」
    「可是我们能做到吗?」他问。
    「能,就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做自己。」我说。
    「那我们能做多久?」他再问。
    「直到我们死去哪天。」我接着说:「直到我们把梦想完成,我们就可以无憾地死去了。」
    他沉默,看着晚霞的眼眸里应该翻着回忆的相片册,良久不言。
    「我知道你看了我的电话。」他说。
    「抱歉,我只是想帮帮你。」我谈虎色变,差点忘了我在楼下被杨生看到了。
    「没事,我没怪你。」杨生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说,这一辈子,根本没人会为了他快乐而去隐瞒他,像文诗那样的不是隐瞒而是欺骗。杨生知道文诗并不如他想像那么完美,一切的美好都只是藏在虚偽外表下的恶魔为了哄骗别人而装扮出来的。
    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文诗第一次到杨生家做家访。那时的他,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是一陀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更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人事物活动。
    「那时候的文诗,是既害怕又好奇的。」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下了。
    那时候的文诗,刚入行任职社工,第一份工作就是要负责辅导杨生的心理发展。有云初生之犊不怕虎,可杨生在恐怖程度而言,他比老虎还要高上一个等级。他愤世嫉俗同时又避世离俗,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心中还不时有杀人的念头,就像那天在小巷里头一样,想把世界上所有嘈杂的声音都灭掉。
    他回想起文诗那时候的模样,他眼泪下是一个回忆美好的笑容。
    「她非常可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的就把她撇除在我憎恨的世界之外。她怕我,只是我是她第一次出访的对象,她并不怕我的厌世,也不嫌弃我的颓废。她尝试与我聊天,打开我心扉那道锁,在她面前我可以放松下。虽然还是有点不自在,但至少她还是改变了我对人的信任。」他笑中带泪说。
    他拿出放在口袋里的一条卡通毛巾,苦笑着说:「这毛巾是她送给我的,那时候的她最喜欢这卡通人物,还花了很多时间为我介绍这小玩意的生平和故事。那时的她,还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稚气未除,既纯真又朴素。」
    「可她已经变了。」我说。
    「这不是她的错,是社会的错。」他坚信道:「一个健康的社会,只会导人向善,让人变得愈来愈好;只有勾心斗角、离心离德的社会才会让人愈变愈不纯洁。」
    我点点头,没有回应。
    「她在这个荒诞世界的浸淫下,为了适合这个世界的大小,而把自己的心捏成邪恶的模样。她变得虚情假意,不再为自己的心所愿去努力。也许是看多了社会的规矩,她也把自己稚拙的那一面收起,当初对社工工作的热诚的渐渐消沉,她把我视为了木头工作的一部分。」他紧紧地握住那毛巾说:「但我不怪她,我本来就只该是一个过客。当我看见一个纯真无垢的女孩在进入社会后变成一个阳奉阴违的人,那是多么可惜的事。」
    「最可惜的是你发现了你很喜欢她,但她并不喜欢你吧?」我问。
    他苦笑摇头,那不是否认的摇头,那是慨叹的摇头。
    「我跟她说了,她会再和你见面,让你和她正式表白一次。」我说。
    「阿华,你知道我们背后那些『虞美人』吗?」他突然看着我问。
    「不知道,我连它叫『虞美人』也不知道,对花我可没研究。」
    「夕阳总知道了吧?」他又问。
    「夕阳就是一天最美的尽头。」我看着天上一群飞过的不知是海鸥还是甚么品种的群鸟。
    「『虞美人』象徵悲歌,也有离别的意义。」他走到身后,摘下一朵红花,放到鼻前闭眼轻嗅,接着说:「就像夕阳般,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幸运地是,在尽头上我还能遇上最美的时光。」
    「你决定了吗?」
    「我在加入自杀会时我们说好的,完成梦想后,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他把红花插在我衬衫胸前的口袋上,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梦想达成的机会近乎零,但在你们的鼓励下我也愿意去尝试不可能的任务,这并不像以前的我,甚么事都不愿去做、不愿去试。所以我早已经决定,不必成功,只要我尝试做了,我就已经如愿了。」
    「我的愿望,原来只是做自己。」他把毛巾揉成一块,用力拋向大海。
    毛巾在空中开成一片,刚好一阵劲风把它再吹到大海上方飘逸,海鸟依旧叫个不停,毛巾飘飘摇摇,最终落到那粼粼波光之上,在夕阳馀暉下,它慢慢无声地沉于海床之下。
    「让我再享受和大家共处的时光,然后我就会离去。你也不用多留了,生死已不重要,至少我真正活过。」他转身说:「走吧,回去吧。」
    他变了,他成熟了许多,他不在固执只死想着世界对不起他而愤怒,他放下了一切过去的束缚,选择了以最实在的方式活着,然后以最无虞的思想死去。
    我随在他身后,静静看着日落西山,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