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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这是一个哨兵,如果你经常见到哨兵的话,你可以从普通人中轻松分辨出他们,很简单——看看他们脖子上挂着的那款降噪耳机,只有塔区里才能买到这款降噪耳机,只有哨兵们才戴这样的耳机。不过,和普通人偶尔会见到的那些出塔区度假或者拜访亲友的哨兵们比起来,这个哨兵有点过分年轻了。大体上看起来,他是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型和气质,可那张脸上还残留着不容忽视的少年的特点,让人自发想把他归到“学生”那类,而不是一个完全走进社会的“成年人”。他很英俊,非常英俊,英俊到让人联想到他的哨兵身份会感到可惜,因为《缄默法案》,在他退役之前这张英俊的脸都不会出现在大众媒体上,让更多人看到。
    侍者把他引到他预定的位置。似乎他约会的对象没有来,所以他没有开始点餐。他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从旋转餐厅的落地窗向外眺望这座城市,冰冷的眼神透出对这备受称赞的美景的无动于衷。城市从被晚霞燃烧的紫红色变成一片被灯火点缀的黑色,这个哨兵等的人还没出现。一开始为他引路的侍者暗忖:迟到这么久,是不是爽约了?
    突然有一个时刻,他颤抖了一下,那张漠然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些生动的情绪。是他等的人到了吗?可是他并没有拿出手机,也没有看向餐厅中间的入口,始终望着窗外。这里除他之外再没别的哨兵向导,没有能够看到精神体的人,所以那只巨大的黑色水母从他体内兴奋地一跃而出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慌。
    水母冲到玻璃的另一边,百尺之外的高空,直直降落,飞向它和哨兵所感应到的对象,结合另一端的那个人。她也在感知到他的第一时间就放出了她的精神体,并且听到他惊喜的感情的旋律后,应和出相似的曲调。水母吞下这颗白球,于是它在夜色中不再变得那么难以分辨,白色的微光勾勒出它的结构和形体,让它如此刻华灯璀璨的城市一样,因黑暗和光的彼此映衬而显出一种神秘的美感。它在观光电梯外面,随着电梯的升高而升高,在她眼前舞动它长长的触手,在美丽的夜的舞台上表演一支只有她能观赏的舞蹈。
    她踏进餐厅的第一时间,他们对望彼此,好像她早已知道他在哪,而他也如此。不需要侍者指引,她走到这张桌子边坐下,对他说: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嗨,黛安娜。”他回答她,“你真美。”
    是的,她真美,她太美了。她有一张美丽的脸,一副美丽的身材,还穿着一件美丽的礼服长裙,就像刚拍完杂志封面的模特。她应该是他的向导,如果你经常见到哨兵向导的话,你就可以轻松看出这一点,很简单——她没有化妆,哨兵们的五感过分敏锐,受不了化妆品的味道,所以向导们特别是已结合的向导们往往会放弃她们对于化妆的热爱。这位向导和她的哨兵一样,看起来非常年轻,像是还呆在学校里的年纪。和她的哨兵不一样的是,她的气质里并没有太多成年人的深沉和成熟。仿佛她将永远都是一个不会长大的天真少女,湛蓝的眼睛只会流露出笑意,不会有苦涩和泪水。
    她那温暖的笑容似乎感染了他,那个哨兵的表情看起来不再那么冷峻,也温柔地微笑起来,接着,他哭了起来。
    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哭。他们无言地坐在那里,没有再进行任何语言交流。他们似乎在用他们的方式,直接用感情来交流,用心来交流。哨兵不停地哭,向导握住了哨兵放在桌子上的手,蓝色的眼睛始终凝望着他。
    *
    他没有被通知她的禁闭结束了。他们上周确定了这个预约,既然黛安娜还没回来,自然就应该取消这个预定。餐厅的食物并没有比营养剂有更多吸引他的地方,而食物的味道对他的精神来说是需要被清理的不必要的冗余感官。他没有取消预约,他一个人来到这里。这是毫无意义的赌气,更大的可能是研究员们会为了教育他不要这样赌气,无视他的行为。
    但他们没有。她出现了,并且盛装打扮。他看着这样的她,难以克制他的喜悦、喜欢、因激动而流出来的眼泪。接着,他感到心灵深处浮现出痛苦、悲伤、愤怒——他的制造者们决定让黛安娜这样过来时,是不是很得意地预见了他的这些反应,很得意他们能这样操纵他?
    ……他们没有很得意,弗伊布斯。她说。他们是心软了,毕竟今天是我们十八周岁的生日啊……没有在第九区一起庆祝也就罢了,还要毁掉我们自己原本预定好的庆祝活动吗?
    那他们为什么要关你禁闭?
    因为我没有做好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只是关禁闭,弗伊布斯,真的没什么……被批评,觉得难过,就哭了,过后,也没有那么难受……如果我知道你那时候真的在,我肯定不会……
    她的话又让他察觉出另一个刺痛他的事。
    所以我在的话,你就必须强迫自己不那么悲伤?他问。
    不是这样,弗伊布斯……只是,结合之后,向导要好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特别是……我自己也不希望你总是那么难过……
    是的,她现在感到难过,因为他在哭,哭得不能自已。她目睹这样的他,感受这样的他,她很难过。她很愿意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而——
    可是我不愿意!弗伊布斯攥紧了她的手。那样,我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其实他没有想明白过如何用一个简短的词概括这个状况。不过此刻,他曾经学过的一个概念自然而然就冒出来了。
    ……像是在物化你。
    这个词在生活中好少见,但黛安娜没有像他第一次听见别人提到这个概念时那么困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读到过这个词,知道它大致有什么内涵。然而她感到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把这个词和自己的处境联系起来。即使弗伊布斯现在提到这个词,她思索一番,也不懂为什么弗伊布斯觉得那样是在物化她。她觉得他是因为情绪激动而缺乏理智,在自我贬低。
    那不是物化啊,弗伊布斯,那是……明智的做事情,做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好处的事情……
    那不是。他想。他感到怨恨。物化。要怎么阐释这个词?要阐释的东西太多了,要历数的情况太多了。他反感、厌恶、抗拒……
    黛安娜读着他的思绪,问他:你觉得……这样不尊重我,不尊重你?可是……为什么呢?
    她没说下去,但他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好像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能完美遵循他们的制造者的指示来和他相处,那么他会很快乐,而他快乐的话,她也会快乐。
    不是这样。或者说,确实是这样。他之前就很快乐,在结合撕开黛安娜心灵的真相前,在他意识到他和黛安娜关系的真相前,他很快乐,感到幸福,感到满意。他的世界完美无缺,没有裂痕。也许是有过裂痕,但他可以对它们视而不见,因为刺痛的事实没有那么鲜明地宣告它的存在,让他被迫停下他的视而不见。
    黛安娜担忧地问他:弗伊布斯……你需要疏导吗?我们可以在这里先简单地给你疏导一下,让你感觉到好起来……
    他摇摇头:我不想感觉好起来……我不想每一次都只是很快就感觉好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让我有动力去……思考。
    你以前也一直很擅长思考啊?她问。他一直都是更聪明的那个,他一直都在思考规则,测试的规则,竞争的规则,第九区的规则,这个社会的规则。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在规则中拔得头筹,被夸赞,被奖赏,成为最强和最好。
    他思考得很好,一直这样思考下去,相信他们都会过上令人羡慕、值得嫉妒的生活。
    还需要思考什么?
    你需要疏导。黛安娜告诉他,就像一个医生告诉她的病人,他必须接受这个治疗方案。我来简单给你疏导一下。
    他被刺穿。情绪被带走。他感觉好起来了,不管他刚才在悲愤什么,质疑什么,他现在都可以先放下它们,先享受这顿晚餐,这片城市的夜色。享受此刻。
    他终于止住了哭泣,终于想起来他竟忘记了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
    “生日快乐,黛安娜。”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
    *
    “好吃吗?”他问。虽然心灵交流很方便,不够偶尔他们也很喜欢把话说出来,特别是那些不太重要的话。
    黛安娜高兴地回答他:“好吃。”她开始细数每一道她觉得好吃的菜,细数她觉得好吃的地方在那里。之后,她还称赞了那里的视野,灯光璀璨的夜幕里的城市。还有餐厅的音乐也优美动听,侍者礼貌而且服务周到。随着她的讲述,汽车渐渐驶进漆黑的隧道,通过一道又一道闸门。他们回到了塔区,回到了宿舍——黛安娜现在把这里称为“家”。
    汽车在车库停稳,熄火。黛安娜说:“可惜,你不喜欢那些。”
    “但我也不觉得讨厌啊。”他解开安全带,“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区别。”在那里吃,或者在家;吃营养剂,或者吃美食;在一个有夜景可看,有音乐可听的地方吃,或者在一片黑暗。都是一样的,只要黛安娜在他近旁。
    ……所以,被迫和她分离的这几天让他有多么的——
    她握住了他的手。
    放松,弗伊布斯。她说。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疏导,又一次。他没有说他需要疏导,刚才餐厅里那点已经够了。
    但是疏导的感觉很好。为什么不呢?到底为什么不呢?
    他很快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因为黛安娜在吻他。疏导。结合。她很关心他,她很担心他。她惊讶他这几天这样痛苦,对他的痛苦感到同情……所以不能放任他的这些情绪。不可以他觉得应该怎样就怎样——这是为他好。
    不可以留恋痛苦,这对他来说相当危险。他的工作中会见到非常非常多的痛苦,他自己不能被沾染。不然利剑就会锈蚀,无法完成使用者需要他完成的目标。他不可以失败,她不可以让他失败。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哨兵向导,他们是……
    所以,为什么他们要生来就处于这样的地位里?他问。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对待?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培养?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操纵?
    我不知道。她跨在他的腿上,舔舐他的嘴唇。我知道的只是……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弗伊布斯,你能做到的是……我能做到的是……让自己感觉好点。
    车里没有套。最后他射在了裤子里。
    他们离开车库,回到家里。要去哪里?沙发,床,或者直接站着……?
    去浴室吧。她在他拉开这条裙子的拉链时告诉他。不要忘记拿安全套。
    花洒喷出的水温度适中,淋在他的后背上。她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水淋到她脸上,让她有种淹没的错觉。她大口呼吸着,随着生理刺激的起伏而不断呻吟,手指抓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们高潮了。她很快乐。她喜欢这样,他让她很快乐。她也喜欢她让他很快乐的时候。她感到满足。
    ……可是他感到不满足。被清理过的情绪顽固地再度浮现。他抱着她,眼泪混进不停落下的暴雨一样的热水里。他不喜欢这样。感觉很好,感觉很快乐。感觉自己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她,感觉她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自己。爱她。想要靠近她。但是越靠近越感到自己对她来说是个任务,带来压力,带来麻烦,带来处罚。或者偶尔,也有奖励?痛苦。不被她爱。
    ……什么?
    想要去爱。想要被爱。想要爱这个人,想要作为人被她爱。不是解决问题的图灵机,不是一把需要养护的剑,不是需要扣动扳机才能开火的枪。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
    她在这样亲密的结合中聆听着他,而他聆听到的她的感情是……无所适从。
    她不理解他在要求的是什么,更不理解她要如何满足他。她会体贴他,帮助他,为他隐忍。这还不算人对人的爱吗?这些都还不够让他满意吗?……但是,不论如何,她会一直追逐他的愿望——
    “不。”他说。是满意的,我应该满意,早就该满意了。她作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那样爱过他,但那时候他理解不了这一切。他一直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她,就像他利用所有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他自己把她推走了,让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被他们塑造成如今的模样。
    “清掉它们吧。”他说,“我知道……我的这些情绪,让你很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