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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四)

    这句说完,还嫌不够似的,于锦铭不紧不慢抽了口烟,又说:“要么我就带她私奔,跑越南去,跑南法去,我不信她丈夫还能追到国外。”
    “他妈的,于锦铭,毛子好的你不学,莽劲倒是继承全了!”贺常君看得汗毛直竖,两腿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嘴皮子简直要磨烂。“你当徐志怀是你能随便招惹的。要我手把手教你宁波帮这叁个字怎么写?要真闹出事,得你爹亲自来才能捞你走。奇了怪,上海那么多名媛小姐,你眼睛偏要往别人家瞅,脑子有病!这么能耐,怎么不干脆点,出去搞杜先生的四姨太,那样你死得还痛快些,明儿一大早我就能到上海滩收你的尸!”
    于锦铭不理贺常君那火烧屁股的架势,翘着腿,烟圈花儿似的在唇间开。
    这包纸烟还是上回递给她的那盒,思及此,他有些舍不得再抽下去,嘴上仍哼哼唧唧地敷衍着面前人,实则在琢磨盒子里剩下的几支烟放哪里比较好。
    待对方吐沫星子吐完,于锦铭摁熄了烟,起身,坦然道了句:“我不管,我就要她。只要她愿意。”
    话甩出口,扬长而去。
    “不是,你在这儿琢磨别人的妻,你还挺有理!”贺常君气急败坏。“学医能不能救中国人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能救你于锦铭!你就找死去吧!”
    于锦铭回到自己的卧房,仰头栽上床,拿出兜里的烟盒把玩。门外,贺常君骂了几句,歇下来,去给酒店打电话叫饭。他独自面对极高的天花板,发着呆,四周的一切朦朦胧胧好似隔了层纱,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唯独他的心,恍如快将水烧干了的铸锅,酸胀地跳动着。
    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人,但寻不出缘由的,看见她,突得一下,像双脚戴上镣铐,不再是个独立行走的人,而变作孔雀,变作幼狮,变作一只可怜的小狗,那样低、那样小,欢喜地凑上前,又忧心忡忡地缩回手。
    她喜欢我吗?于锦铭忍不住想。她并不多喜欢那个男人,那她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那么下次见面,他一定要仔细问问她。
    然而老天似是收回了给他的好运。
    几日后,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遭恶意纵火。
    于锦铭察觉出风声不对,急忙给南京的父亲通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上海政府正在与日方磋商,叫他稍安勿躁。再问,万一战事起来,南京对上海是何态度,那边答,力避冲突,说完,便挂断。
    贺常君更务实,不等于锦铭那边问明白,便急忙出门买米粮油与常用药物,屯在家里,做好将被长期封锁在公共租界的准备。回来时,他说,有人见挂有日本国旗的军舰停进了黄浦江。
    二十八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当夜,风云突变。
    苏青瑶居住在法租界内,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得到开战的消息。
    她梦醒,窗外是氤氲的白雾。徐志怀站在窗边抽雪茄,屋内暖如春日,高档烟草的气味熏得人飘飘然。苏青瑶下床,走到窗边,掌心抚过玻璃,寒气结在窗上,无边的迷雾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炮声。
    一只麻雀落到玻璃窗外的小台,砂棕褐色的身子在她眼底兜了几圈,炮声之中,忽然萌发几声脆脆的啼鸣,接着,那只小雀振翅,奔入迷雾。视线随之远眺,尽头租界入口处的街道,像犯了鼠灾,一群群逃难的市民堵在租界口,摩肩接踵地等着过铁棚。
    徐志怀揽住苏青瑶的肩,掌心焐着她冰凉的脸颊,将她搂入胸膛。
    “别怕,”他低声道,“有我在。”
    苏青瑶也抱住他,紧紧依偎。
    在那一刻,他们这对义务上的夫妻确是只拥有彼此。
    苏青瑶虽不知战事将起,但相信了自己前几日的直觉,借储备年货,购入了许多米粮干果与腊肉,足以支撑到过完年。
    家中的佣人,不论长工还是临时雇的女佣,想留下的,都可以暂且留在公馆避难,工资照常发放,若放心不下家人,想离开的,可以带双倍工资与两包蒸糕、两串腊肠走,算是苏青瑶给他们发的拜年礼。
    日本人从虹口向闸北进,与十九路军交锋。
    他们不敢轰租界,因而绝大多数临近闸北的市民都往最近的英租界涌,一部分躲在家中避难,也有部分涌入法租界。
    徐志怀将自己在法租界有的空屋尽数租出,能住四口人的屋子按十六口人租,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付不起租界高昂房租的难民露宿街头,卷一张捡来的破布,睡马路。
    原先就住在租界内的居民倒是没什么感觉,灾祸不落在自己头上,永远不晓得亡命的苦,反倒是因手头的空屋大量出租,发了笔横财,正高兴!
    任外头雨打风吹,此处岿然不动,少爷小姐洋人们依旧日日晨起遛狗,坐在街边喝一杯热咖啡。
    枪炮声在那头,他们在这头。
    过去四五天,战事仍集中在闸北,人们口耳相传着十九路军英勇抗敌的消息。
    又迷迷糊糊地混了几日,到二月叁号,离大年叁十除夕夜仅有两日。苏青瑶一觉睡醒,嗓子干疼,不知是哪股邪风在这节骨眼将她吹伤了。她本想靠自己熬过去,然而又忍了一天,次日,小舌发炎,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
    家里没有备药,
    徐志怀勉强忍着焦躁,叱责吴妈与小阿七几句后,叫司机开车,送两人去还在营业的药房。
    开战至今,这是苏青瑶第一次上街。
    她透过车窗,瞧见街边,慈善组织支起了施粥棚。连绵的黑发聚在一处,好似黄土地上压着连绵的黑云。大锅里,灰白的汤里淌着稀稀拉拉的米粒,搪瓷面盆里盛着腌萝卜干。
    有一人来,施粥的人便舀一碗米汤,夹几根腌萝卜干,递去,然后挥挥手叫下一个上前。前一个端着碗,蹲在街边,举起碗,嗓子眼发出可怖的悲鸣,喉结一缩一缩,呼噜呼噜地喝,两口就没。
    租界的巡警在周边巡视,掂量着警棍,他们瞅着谁不够规矩,就上前,踢几脚,这种事没人敢反抗,也没力气,哎呦一声,拍拍屁股溜走。
    但这几日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野妓非但不怕他们,还要亲亲热热迎上去,冲他们挤眉弄眼地比着手势,竖叁根手指,意思是叁块大洋搞一次,晃一晃,表示加倍包一晚,随便干。
    自难民的深海划过,去到药房,徐志怀搀着她下车,整皮狐狸毛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只一张脸露在风中。租界的药房,各项药品储备还算齐全,但物价飞涨,早已超出寻常市民的承受范围。医师看完情况,简单开了药,一算,好几百大洋。
    买完回来,徐志怀给她喂药,叫她早些睡。
    入夜,她冷不丁发起烧,半边冷半边热,好似头颅在密布的炮火下,而身子埋进了森冷的地窖。
    恍惚间,耳边传来白日所听见的一切声响,一会儿是仰头喝稀粥的咕噜噜,一会儿是女儿家娇俏也古怪的笑声,一会儿是远方闷雷般的炮声……无穷无尽地嚎叫。
    小阿七吓得直哭,在一旁拧着冷毛巾,眼泪一滴滴掉进脸盆。
    徐志怀见状,意图披衣出门,沉声道:“我去给西洋医生打电话。”
    苏青瑶拽住他的衣角,五指揪到发白,奄奄地哭道:“不要,你不要走……志怀,你不许抛下我。”
    “别犯傻。”徐志怀叹息着坐到床畔,反握住她的手,温热的唇落在她紧闭的眼眸与鼻尖。“瑶,我哪怕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