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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洁(中)

    “不跳了,我学不会。”苏青瑶止住步伐。“你继续玩,我回家去了。”
    “啧,玩得好好的,你又耍哪门子脾气。”徐志怀搂着她没撒手,低头,要去亲她的眼角,哄她。“累了吗?累了我们去楼上的中庭花园歇一会儿。”
    苏青瑶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掰开他搂腰的大手。“我不去。场子里多的是走路不晃的舞女,你随便选,少来折腾我。”
    “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我要是嫌你,就不会——”徐志怀急躁地去拉她胳膊,怒气闷在唇齿间,话音极低沉。“苏青瑶,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才娶你。”
    苏青瑶气得浑身发抖,扭着身子,使劲挣开他。
    她想,凭什么呀。
    凭什么他想要,她就得陪。
    凭什么他想娶,她就要嫁。
    她难道是哭着喊着求着要嫁给他的!
    “跛脚的不是你,穿高跟的不是你,跳起舞站都站不稳的也不是你!你徐大少爷说得好轻巧!”
    语落,头也不回地逃离舞池。
    林肯轿车停在外头,两人同车来的,她现在出去找司机送她回家,势必要被徐志怀堵,况且她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有关他的一切。
    可她身上也没带钱,一厘钱也无,仅一身虚浮的珠光宝气,杭绣的旗袍,西班牙的发梳,法兰西的宝石耳坠,但又怎样,到了这关头,她竟穷得没处去,连外头乞讨的小孩都比她富。
    苏青瑶跌跌绊绊地乱闯,往没人的地方跑,胸口藏着的早死透了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她后背渗出了细汗。在走台阶去叁楼时,她发觉左脚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她所幸脱掉烦人的高跟鞋,穿着袜子走。
    也不知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地逃了多久,她左脚一麻,险些跌倒。苏青瑶抬脚看,原是踩着了不知哪家小姐落在地上的胸花。别针划破脚板,淅沥沥流着血。
    她头发晕,择了处没人的地方,倚着墙壁缓缓滑落。
    暝色渐暗,丝绒窗帘沉沉垂着,玻璃窗也灰扑扑。
    苏青瑶蹲坐在地,捧着脸,两行热泪忽得下来了。
    哭吧哭吧,哭完了还要回去,哭完了还要回去。
    这时,耳畔有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苏青瑶缩起身,胳膊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怀中。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觉得那人是徐志怀,因为只有他才会来找他,可心里又不想是他。
    “苏小姐?”那人蹲下身,轻柔地唤她。“是你吗?苏青瑶。”
    苏青瑶抬起脸。“于……于先生?”
    于锦铭见她满脸泪,眉毛扬了扬,语调仍稳稳地问她:“怎么一个人?”
    苏青瑶不愿这副模样面见他,侧过脸,反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和朋友来过节。”于锦铭手掌撑地,身子一挪,竟不顾形象地坐到她身边。“真没想到会碰到你……看来上海比西湖小,能让我遇见你两回。”
    苏青瑶用手背缓缓压去泪痕,带着鼻音与他道:“上海哪会比西湖小。”
    “两个人碰不到面,住一间屋子里也是大。能见着脸说着话,待在同个国家也是小。”于锦铭笑着说。“当然,我这是歪理。”
    苏青瑶随之浅笑,笑意里透着一股苦杏仁味。
    于锦铭却收敛了笑意,专注地望向她,片刻的相对无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改坐姿为蹲姿,挪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洁白的一双手轻轻抬起她流血的左足,搁在较低的那条大腿,说:“疼吗?”
    血已浸湿罗袜,她沁凉的肌肤隔一层滑腻的绸,贴在男人精壮的大腿。
    苏青瑶忍不住要缩,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压回去。
    “很疼吧,”于锦铭说着,扯开领带,抽出来预备当临时绷带用。
    苏青瑶嗫嚅着:“还好。”
    他抬眸,试探性地瞥苏青瑶一眼,左手掌心托着她的脚腕,右手怠缓地脱去罗袜。
    藏着的那只脚是有点畸。
    脚背微拱,小趾朝内凹,几近迭进脚掌,正因如此,才使她的左足明显比正常发育的右足小上一圈。
    苏青瑶不由闭眼,并非疼,而是怕……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是,她是个被疯癫的亲娘往死里缠足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女人,什么新式、什么摩登,皆与她不沾边,这是她浑身上下最耻辱的一处,而这耻辱,居然曾是比乳房更能激发男人性欲的标志。
    于锦铭不动声色地捻着领带上端,拭去肌肤外的脏血,再改用丝制的中端贴在伤口处包扎好。
    男人的领带花俏,缠在她的裸足,脚背开出大朵大朵金红色的花。
    “我带你去找贺常君,就是上回来找我拿钥匙的家伙。”于锦铭抚摸几下她的额发。“他学医,以前我被父亲揍,全靠他救我。”
    苏青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
    于锦铭抱她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廊道只有他们两人。苏青瑶低垂着头,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
    一道地板相隔,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人们都在舞池旋转,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
    歌女们上台,伴着萨克斯的低吟,扭腰掐嗓在唱: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像夏日的暑气,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面颊有些烫。她启唇,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于是她变得沉默,半点声音也无,好像连呼吸也停了,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
    那么柔的呼气,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颈又好像连着心,他的心开始发痒。
    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闲聊,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
    呼吸间,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想——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而只是个小姐,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逗她,带她回家,然后……
    啪!一声架子鼓响。
    恍如梦醒。
    于锦铭打了个颤,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
    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再不敢低头看苏青瑶一眼,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
    贺常君伸长脖子,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待人走近,他推推眼镜,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
    “还好,伤口不深,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贺常君嘱咐。“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
    于锦铭道:“这些我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
    “哎呦,我的四少,您当我是变戏法的?”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
    苏青瑶噗嗤一笑。
    她抬头看钟表,见指针快走到十点,便说司机在门口等,要早些回去换纱布。
    于锦铭想送,被她婉拒。
    临别,苏青瑶心弦微动,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轻声道:“巨籁达路876号,徐公馆,号码是1656……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