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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上)

    深夜,所有声音陷入沉眠。
    他还醒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静谧地见证时间流逝。几部诗集摊开,躺在桌面,另外一本放在原木色的读书架上,始终固定在那一页,已经七八天没有翻动过。白色时针指向右半表盘的水平处,即将到达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刻。日历上标识今天是“小寒”,冬季里的倒数第二个节气。昨天下午她教他数九,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但城市里那座名为“海”的湖水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他们约好明天(今日)一起去冰场,可他熬到这么晚,却仍然莫名清醒,捉不住一丝睡意。
    他回来得比预想中早。那通十二月的来电打破了约定:因为她在电话里哭了,那时他的左胸口抽痛地跳着,不能再等到春天。他带回了礼物,一枚钻石戒指。她笑着问他能不能戴在无名指上,得到确认的答案后一番犹豫,还是选择合上盖子,暂且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没有感到失落。那就够了,无论怎样,最初他只是想送给她一份礼物。房间里亮着暖黄的灯光,窗子拉开了缝隙。他略微感到焦躁,如果再不睡,恐怕天亮之后他一定会迟到。
    突然,一阵叩门声传了过来。她早该睡着了,而且他们从不在深夜打扰彼此。他以为那是错觉,但响声愈发急促,势必要让他听见,将他唤醒。门是向内开的,她像受伤的鸟儿一样朝他坠落,怀里还紧紧抱着鲨鱼玩偶,好像稍一懈怠它就会掉回大海。她面色潮红,脸上挂满泪痕,进门后却蓦地抓住他的右手,沿着那只手臂缓缓地、试探性地向上,摸到肩膀,仿佛正以此确认着某件极为重要的事。
    一丝讶异悄悄从他眼中褪去。灯还开着,电脑荧幕也没有熄灭,微凉的空气里夹带着香薰藤条扩散的清新气味,宛如走入森林深处。也许因为那味道,符黎稍微冷静了几分,眼眶中的泪水接连掉下来,视线也随之清晰。
    “你……还没睡么?”
    她轻抿着唇,一双弯眉蹙成八字。仲影抬起左手,用指尖揉了揉她的眉心,想化开她深夜里突如其来的悲伤。
    “还没,我失去了睡眠。”
    他带着她往房间内走了几步,伸手索要她怀里的玩偶,把它安放在电脑前的座椅上。符黎抱住了他,双手环上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她觉得如果不这么做,一切就会随风而去,被吸入无垠的白色光芒。一切,包括这房屋里的景象和他们的灵魂。
    “我梦见你和我道别了……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了。”
    仲影不会贸然地以亲吻作为安慰。一些情绪流过她的心,他知道那很珍贵,不能拦截或阻断它们。他只是搂住符黎,按着她的背慢慢施以压力,让她的眼泪打湿衣襟。
    “在我们年迈的时候吗。”
    “是……”她眨了眨眼,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声音近在咫尺。她想看着仲影的眼睛问问他为什么能猜到,却一时舍不得放手。她数着他心脏的拍数,那么强烈,又那么稳健。对了,相比梦境,现在他们还很年轻。可她没有信心笃定那仅仅是梦,而眼前的才是凌驾于它之上的现实。在那里,那个世界抑或那条路径上,她也曾经拥有他。可惜的是,它们最终毁灭了。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令这颗星球为之倾覆,但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可怜的受害者。一想到那些,那幅终末的图景,她就无法抑制哀伤。眼泪浸湿了他胸口的衣服,然后,顺着右侧水平的方向,她看见夹在读书架上的那本诗集。钟表滴答作响。她有轻微近视,也没戴上眼镜,但泪水充盈的时候,她反而能看清了。右页是另一篇的竖版标题,左页只有三行字,为某首诗不完整的结尾: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回岛上那天吗。”忽然,仲影向她发问。
    “记得……”
    那天他睡得比她久,醒来后头痛发作,似乎沉浸在某种状态里。符黎递上了止痛片,而且用凝视的目光望着他。她不可能忘记。
    “那天我梦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还在我身边。”
    那是她无法轻易说出来的,因为母语羞耻,或者其他藏得更深的缘由。可她知道这是真的。他冷淡,珍视语言,所以每句话都颇具分量。
    符黎逐渐读懂了那句话的含义:“我们做了一样的梦……”
    “也许呢。”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感觉他笑了,以一贯不易觉察的神情。那种无言的灵犀唤起了更多记忆,伴随激荡的心跳声中呼啸而来——她本应该把钻石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把那当作求婚。他们飞向岛屿举行仪式,在教堂,他穿了黑色的礼服,锁骨上方闪烁着珍珠项链的柔润光泽。
    过一会儿,她调整了呼吸,说想要留在这里。仲影回了一句“好”,用纸巾拭去她的泪水,依次关掉所有还在发光的东西。
    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不算宽敞,但足够他们躺下。他像夜一样深邃,而夜晚注定是人类无法缺失的。黑暗之中,一幕幕画面犹如心脏跳动出膛般晃着:携手,相伴,终老,阴阳两隔。她缓缓伸手,想抚上他的脸颊,握住当下这一刻。然而,仲影的黑发却轻柔地吸附到她的指尖。啪的一声,一个刺眼的黄色光点在她手指上迸发,在周遭被照耀的瞬间里,她看见他因为痛感闭上了双眼。
    “对不起!”符黎被吓了一跳,反复道歉,“对不起!很痛吧……”
    “……没关系。”
    “刚才周围都亮了……”
    她差点忘了静电总在寒冷干燥的冬天肆无忌惮。仲影找到她下意识缩回去的手,绕上来轻抚,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背贴上他的侧脸,摩挲着被刺痛的柔滑肌肤。或许,在漫长的人生中,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总是相互体恤,及时为彼此送上慰藉。
    她知道静电不会释放第二次。他隐约听见符黎忍俊不禁,将笑声藏进了呼吸里。她靠过来,吻上他,像衔住一片花瓣。仲影回应着,慢慢感觉她有意加深这个吻。起初她的唇有些冰冷,而后微微张开,变得又湿又暖。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温度,悠然却专注,直至气息即将凌乱才缓缓分离。
    “晚安。”
    “晚安。”他在黑暗里注视着她朦胧的目光。
    他们几乎同时入睡,也同时爽了明天的约。
    ※
    从那天起,符黎又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那些梦不是光怪陆离的,而是流经身体的碎片,被她在夜晚一片片重新拾起。她看见自己在世上的位置,看见心驰神往的崇高景色。世界不仅终结于人心陨落,还有持续恶劣的气候变化以及骤然降临的地外生命。她把这种感受通通告诉他,仿佛一一印证了它们的真实。至于过往相识的人们,她无意间提起过,仲影没有特意表示什么,但眼神似乎透露着一丝默然的悲悯。
    后来,她感慨,时间会不会真的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他有洞若观火的作家本能,听了那句话便知道未来已经变得不一样。过了几天,因为一些事由,他又要回到岛屿。这次他承诺会在春天之前回来,就像当初约定的那样。临近春节,去往机场的路上相当冷清,他坐在副驾驶,忽然对她说他们之间“不需要宽恕与原谅”。
    仲影一向避免暧昧模糊的日常语言,她也喜欢追问,直至把事情澄清透彻。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符黎没有问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走神了,开过一个路口才想起应该转弯,于是也错过了继续思考的时机。在机场,他们牵了手,相拥。她觉得自己的力气要比平时更重更沉,甚至可能有点儿弄痛了他。转身前,他在耳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示意落地后会及时和她联络。
    平静的日子里,梦的碎片慢慢聚沙成塔。另外,大量道歉信随之而来,沉淀在手机里,不会轻易停歇。春节期间,她到河边散步,偶遇小叶正在桥下拉琴。他点燃了藏在斜坡下的烟花,几分钟后又为了躲避警车拉着她逆风狂奔。那是个刺激且浪漫的夜晚,待跑到另一座桥头,符黎气喘吁吁地拉下围巾,笑他演奏时被冻得双手僵硬,像个一腔热血的音乐白痴。数天后,她路过卫澜的家,被一团火光吸引过去,正好撞见他在烧画。她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接过他递来的画像,发现他腕内有一条暗红的细痕。符黎从未想过他竟然着手伤害自己,于是立刻拽着他开展了一番劝诫,说你的家人会伤心,而且这不是个好的结束的方式。卫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收敛地笑了笑,保证他不会再这样。
    她没有瞒着仲影,而是把这两次相遇都告诉他。春节过后,春天就不远了。她记得自己要在春日来临之际负责太太的搬家事宜,但显然,那么多的活儿,一个人是干不来的。她打算呼朋唤友,接着,那想法变得越来越远,踉跄地脱离了既定的轨道。他一定会帮忙的,但是,如果“他们”也一并在场呢。这个假设令人愧怍,却也让她蓦然领悟了为什么仲影要留下“无需宽恕”之类的话。“你会原谅我吗?”——他好像早就预见会有这样一幕,提前亮出了答案。
    想要的太多,最后就什么都得不到。父亲说的没错,再过几十年,就连这颗星球也几近一无所有,什么都剩不下了。所有置于浩瀚星群底下的存在都如此渺小:无论那些上亿年前诞生的巍峨壮阔还是她内心无稽的疯狂,只要将尺度放大,它们就全部坍缩为一粒飘悬在光线里的浮尘。没有人会在意尘埃的去向,所以此刻她应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许这的确是在为自己开脱,可她好像已经困在那座迷宫里很久、很久了。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六。”
    “来帮我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