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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来客|初见

    这日天高气爽,金风振振,惊雨方放学,元正夫身边的宣洁便迎上来笑吟吟道:“娘子姑家兄弟今日来了,夫人令我守这儿接娘子过去。”
    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辛娘子看到假期就在向她招手,惊喜之余更加快了脚程,不等门口的小厮报完话,便大跨步迈进后房。
    只见轩敞的内室里上首两张太师椅、左右各两把扶手椅第一次坐满了人,打眼一看竟有叁张生面孔。
    辛惊雨跟右首的元正夫、柳夫人和母亲的爱侍问了安,便被元正夫拉过手笑道:“雨娘左首的是你侧姑父,下面两个便是你姑家的表哥。青儿、熤儿还不见过妹妹?”
    辛惊雨向左边太师椅上的年轻男子行礼后,那男子慌地福身,她转向左边只见:
    离她近的那个少年高挑风流,头戴皂色网巾,金铃珑簪儿,穿一青玉色纱绫道袍,外套一件黑缘鸦青地云鹤氅衣,戴一鹦哥绿绫闪色销金护颈,登着双大红方舃,手执一把湘君竹泥金面扇儿。鬓赛徽墨,眉胜螺黛,眸若微醺、笑滟滟而将溢;睫如沉翳,忽狭遮以含止。嘴角婉曲,虽怒时而若笑;唇珠娇柔,即翘嘴而惹吻。一段媚骨天成,使奼甘坠千丈软红尘;通体风姿特秀,教妇思叹飘然非世人。
    远些的便稍矮点,宽肩细腰,只见他头戴束发琥珀攒珠冠,穿一榴子白纹罗琵琶袖道袍,枫红潞绸龟背纹搭护,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护颈,围一黄金红玛瑙绿松石颈链,腰间系一条白玉鸦黑长穗宫绦,脚登青色云头鞋。粉雕玉琢,杏脸桃腮,双眼流光,烂烂如岩下之电;面色皎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樱桃红绽,叁寸丁香芒于剑;玉粳白露,妙语连珠更胜旁。贯注时翻似烂柯人,动跳处恰比连翩驰。额前一点丹砂痣,非朱非赤辣椒红。
    好一对连璧!
    惊雨在心中叹道。而她自己也落入这对“璧人”的观察之中:
    少女头上戴嵌珠天鹅绒罗髻,身穿柿色地交领琵琶短衫,豆绿织金妆花缎裙,裙边挂一藕合色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麦色肌肤倍承扶桑「1」光昭,丰润身量独蒙后稷「2」厚爱。面容整齐,伏犀朝天,两丸黑水银熠熠可明黑;一双灼眸光棱棱露其爽。眉随骨起,疏爽清润,望之如乘风翔舞;眼角入鬓,隆准而色润,贝齿细洁而圆。笑靥初绽,尽显婉转颜;观色察言,不掩周旋态。
    惊雨看罢,指着红衫少年笑道:“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元主夫笑道:“你竟还记得?那时你也不过刚满月。”
    惊雨笑道:“虽然不曾记得清,然我一看这张脸,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来。今日远别重逢,眼痒痒的、手也痒痒的。”
    众人都笑开,元主夫笑道:“熤儿你听听,你妹妹可还记得你把她惹哭过呐!还不快给妹妹赔礼道歉。”
    那名被唤作“熤儿”的红衫少年颇扭捏,眼睛看着地面,脖子仍直挺着,低声嘀咕了一句抱歉。辛惊雨大度地摆摆手原谅了他,她当然不记得刚出生的事情了,这则故事还是妩春当笑话讲给她的。
    元主夫把话题引到稍长些的少年上,“青儿可曾读过什么书?”
    咦,从刚才到现在,这奇怪的即视感是什么?辛惊雨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读书读得都晕了头了。
    “小辈不才,只爱两本书。”小名是青儿的少年躬身答道。
    元主夫心下满意,媎媎一定跟这两个小子通过气了,便故意问道:“哦?可是《男诫》、《男训》?”
    少年挥了挥扇子,快语道:“非也,是《南华经》和《酉阳杂俎  》「3」。”
    《南华经》她知道,别名《庄子》;可另一本书……
    辛惊雨忍不住问道:“这《酉阳杂俎  》是何书?”
    “这可是宝书!”少年情绪激动,像叫贩旧书的书贩子:“里面仙佛精怪、贝编妙境、奇器异物、诡行绝艺无所不包,广泛驳杂,读起来……”
    元主夫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面上浮起微笑道:“你看看你们兄弟俩,见了面自顾自说起来旁的来了,连名字都未过问。”
    青衣少年介绍自己叫元瞻青,是哥哥,红衫少年叫元凭熤,俱比惊雨大。
    元主夫吩咐仆厮上饭,说今日辛檀有酒会在身上,就他们几个人吃,让大家都不要拘束。并通知这几个小的说辛檀资助了一包银子,明天让惊雨陪着两个兄弟到城里转转,故土重游,也看看家乡的变化。
    饭毕回到自己睡房后惊雨把白天的情形讲给侍从们听,燕林听她说明日要带那两个表哥逛街去,不似往常喜鹊般叽叽喳喳,抿着嘴不作声。
    辛惊雨哪看不出他的心思,哄他道:“明天大爹、阿爹都不跟着,我带你一起出去。”
    燕林喜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两人玩笑间惊雨忽想到一直被冷落到一旁的侍书,宣布道:“阿悸阿悸,明天你也随我们一起去!”
    燕林的表情瞬时乌云密布,死死地盯着阿悸看他敢不敢答应。
    阿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辛惊雨的安排。欠身出门说他去禀告夫人一声。
    辛惊雨搂住燕林的脖子让他明日辰时始叫醒自己。燕林使性只点头不答话也不看她。惊雨对明天来之不易的外出正心高雀跃着呢,也没心思纠缠男孩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数着明天要去哪家铺子、哪处的酒楼拿她老娘的钱逛个回本,以解这旬月“禁足”在家之痛!
    次日一早,沉星为她梳洗,惊雨哈欠连天,昨日越计划越兴奋,吩咐上夜的童仆点上灯,她详细写了张吃喝玩乐买日程表直到叁更才去睡觉。
    侍从盘出个偏鬟髻,惊雨素不爱首饰钗环,便只别了只草虫儿珠花,之后又给她换上一身浅紫绉纱缎对衿衫,白杭绢画拖裙,脚踩一双玄色遍地金缎鞋。
    惊雨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柳夫人板着脸嘱咐道:“在外边更不能丢了辛府的脸,你们几个都要记牢。不要以为没有人看着就可以随便闹了,妩春会跟着去,若玩得疯了回来你就可等吧。”
    辛惊雨苦着脸答应了,向父亲道别后带着燕林和阿悸去给元主夫请安顺便等元氏兄弟。
    今日阿悸穿松花色苏州绢水纹直掇,燕林在白杭绢直身外搭一虾子色素纱披风,在护颈外包缠一朵鲜白兰花。两人在门口等惊雨问安时一语不发,直到惊雨领着五个人跨出门来,依次是元瞻青、元凭熤、长厮玉壶、齐弦和元主夫的另一大仆墨清。
    墨清笑道:“娘子、小郎,咱们到大门口去,纪姐儿和绣姐儿已停好了车马,别让她们等急了。”
    看在辛檀出资的份上,辛家娘子勉强接受了母亲的长随纪环和绣珊,可等一行人拥到车马前时,她的心又多凉了几分。武师姆倚着车厢眨了眨眼权当打招呼,而惊雨已经以各种借口旷了她叁次训练了。
    辛惊雨战战地由燕林扶着弯腰上了马车坐于正中,元氏兄弟紧随其后,侧坐左右。叁人不甚熟悉,一时无话,车厢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总要尽宾主之仪,辛惊雨扬起一个笑脸:“元哥哥们刚回来不久,总要先去市集商街里逛逛。昨晚上我作了个计划,现在去的是东角楼巷街,我娘两家缎子铺就在那儿,珍玩首饰、脂粉绢缎、饮食表演应有尽有,最是繁华热闹。”
    元瞻青噙着笑,把扇子抵在嘴边,“辛妹妹受累,悉听妹妹安排。愚兄见辛府这条街上也是繁盛非常,劳贤妹对鄙兄弟指点一二。”
    问题这就来了,两人一左一右,侧壁车榻又只能再容一人入座。她先看向与她年龄相近的元凭熤,少年不知何时调转脑袋向窗外,正隔着软烟罗“雾里看花”。
    辛惊雨便不纠结了,她挪蹭到元瞻青给她让的空位,一手撩起车纱,一手冲着临街商铺指点讲解,兄妹二人来了个“走马观花”。
    街上屋舍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刚路过的这家店足占两个铺面,专卖诗画古玩;紧挨着一家生药店,写有“道地药材”的布幌迎风招展,店里的姑娘正炮制药材炮制。再往前是一家招牌为“打造诸般铜器”的铜器行、一家名为“萃英居”的书铺、一家专卖建筑用木的“主雇木行”。
    私塾里,一位老妪带着几个小萝卜头朗朗读书;染坊内,几个染妇正研磨染料并把漂染过的布撑晒晾干。走街串巷的货娘背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沿街叫卖;来自西域的僧人抛耍锣钹,围观人群喝彩连天。香风阵阵,帘幕招招,烟花柳巷里倡伎习琵学曲;骄声燕语,淫姿浪气,窑子勾栏里欢客倚红偎翠。
    马车行过一门首,只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冲着辛惊雨抛媚眼,缓缓从鲜红檀口中伸翘起丁香小舌,吓得辛惊雨忙偏转目光。
    “贤妹,这大红门子里是卖什么的?”元瞻青凑得近,辛惊雨甚至可以闻到他吐息时从口中飘出的馥郁香气。
    “呃……不是什么地方……啊,快停车,我们已经到了!”辛惊雨颇有些尴尬,使劲拍了拍窗框,马车应声而停。
    燕林扶着辛惊雨下车,回头恨恨地冲着那两个骠子瞪了几眼。辛惊雨领着一行人逛到一胭脂水粉铺子,玉壶和齐弦拥在元凭熤身边对着满铺货品挑挑拣拣;又换进一家熏香香料铺子,燕林仔细地嗅着样品,点头问价或摇头走开;逛到最后,元瞻青、玉壶、墨清、妩春都并排坐在首饰店里的长椅上歇息,武师姆李钧弘则靠着店门等待,纪环和绣珊分别跟在辛娘子和元家弟弟屁股后面给老板送钱。
    “我戴这个好看还是这个?”燕林举着两只款式不一的耳环在双耳上比划。
    辛惊雨的腿对这种痛并快乐着的逛街锻炼已陌生起来,所以她只有痛而鲜有快。她的大脑也再不想分辨“
    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和“金笼青宝石坠子”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她打算沿用她一贯的处理方法。
    “那就都要着吧。”
    燕林喜笑颜开地吩咐老板包起来,赶明儿一齐送辛府上。辛惊雨漫不经心地拿眼过着那些精巧东西,不是金银便是玉瓷,忽将眼睛定在一只石绿檀木竹簪上。
    她伸手取出它,扭身正逢着她心底认为可与之般配的主人。
    簪子被轻巧地插进阿悸的发髻内,辛惊雨退后两步对自己的搭配很是满意,恰好少年今日穿了松花绿的衣裳,再配上这根竹簪活像话本子里泪洒湘水化为竹的竹君。
    “娘子来帮帮仆,仆手笨,戴半天了也戴不进去。”
    回神间,一只玉臂便伸到惊雨眼皮下,五指握住一只琥珀镯子。惊雨伸进燕林指缝里掏出镯子,掐住他的虎口,一边戴一边调弄他:“燕郎出手真是大方,刚才拿的那些镯子竟是连试戴都不试,娘子我不如也。”
    一番话把燕林脸羞红了,他就手挣着镯子,哀道:“娘子何必带贱仆出来,仆自是不配这些好东西,那些包好的就麻烦掌柜的都退了吧,仆这就回府给娘子铺床上灶,洒扫洗衣。”
    外头不比家里,为了她俩的面子,惊雨用食指勾着燕林的镯子把他拉到少人处,笑道:“你给本娘子洗衣烧饭?我怕我是一口热汤也喝不上、一件干净衣服都没得穿了。你这细手,也就能捯饬捯饬香料;还有你这张嘴,也就来欺负你这好性儿的主子。”
    “哼,就娘子还好性儿,仆被捉弄得还少么?”不知想到了什么,燕林的脸渐渐艳成桔红蜜饯。辛惊雨也联想起那段时间她们的荒唐,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打嘴仗。
    辛惊雨唤来铺子里的伙计,道:“他手上这个我们当下就要了,要多少银子去问那边蓝衣的大姐要。”
    「1」扶桑: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为日出处。亦代指太阳;前半句指惊雨在长期外边野玩被晒黑了。
    「2」后稷:农耕始祖,五谷之神;后半句指惊雨很能吃。
    「3」《酉阳杂俎》是唐代段成式创作的笔记小说集。这本书的性质,据作者自序,“固役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
    作者想说:拜托拜托大家多多留言关爱一下孤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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