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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何时兴起的风声中,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听到。他低下头含住那双从重逢起就不停吐出伤人词句的嘴唇,小心地品尝着真人才有的温软馨香,缠绵良久才舍得稍稍离开。
    “本来我是担心假公主及笄后就要和你成亲,才赶回来处理此事。不过现在他既然公开宣称自己是男人,倒是不必担心你一时走眼看上他,和他成亲了。既然你不愿意见我,我也如你所愿,暂且离开京城,免得公主再派人杀我时牵连到你……”
    任卿醒着的时候,他一句也不敢提自己的爱慕之情,更不敢说和公主在仙境里争风吃醋的事,此时人昏过去了,他才放开胆子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我只放手这一次,等我练成《通玄道经》再回来时,不管你还有多少顾虑,都不会这么轻易放开你了。”
    任卿自然不会答应他,他也不需要回应,轻轻拥抱了师兄一下,就起身走到了外院一处客房里。
    房门外有两个小厮在值夜,因为房里的人本就不会醒来,所以也早早睡了。徐绍庭在他们两人颈上轻点了一下,保证两人不会起来碍事,就推门进到了寝室中,借着窗外月光看着房里不言不动的武师高手。
    “师兄看起来挺重视余兄,所以在下得借你的身份用一下,想来余兄你不会介意的。”神色疏朗的少年笑了笑,脸庞在月光映照之下清透如玉,散发着淡淡清光。他伸手在房中一按,空中就像是有道竖直的水面,在他的手掌下荡起了涟漪,露出一座大气简洁的房间,房里只有几张石制桌椅和一台云床。
    徐绍庭提起余方炻往房里一扔,自己也悠然转身,走进了那房里。他进去之后,这房间也消失在了天地间,而外头这间真正的房间也空空荡荡,像是从没住过人一样。
    进入秘境之后,他新拜的道门师父清宇真人便现化出身形来问他:“你又不需要夺舍,我也只是当年活着时留下的一缕执念,活不过来,弄一具凡人肉身干什么?”
    徐绍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求他替自己炼一具傀儡。这正是清宇真人的拿手好戏,在秘境中长日无聊,那一座城里的傀儡都是他的手笔,而且只需少量灵石即可催动千百年,除了反应不够灵敏,与活人几乎毫无区别。
    清宇真人道:“有这么副好躯壳在,何必另做傀儡,炼成尸傀岂不更好。为师等了千载才等到你这个徒弟,还指着你光复我通玄门道统,恢复宗门千年前的气象,哪有时间让你又是情情爱爱,又是做傀儡玩的?”
    徐绍庭笑道:“这两件事合起来正是一件事。我知道师父随手便能炼出一个傀儡,何不成全于我?我师兄喜欢行善,这人是他花了大心血救的,不能死在我手里。咱们还是炼个可以由我控制的傀儡才方便。”
    “什么叫咱们方便?是你方便,有我什么好处?修士要追求的是大道,你这样只顾着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清宇真人一边痛骂徒儿不知上进,一边还是照着余文炻的模样去替他炼制傀儡,顺便教给他通玄门制傀儡的手法。
    这东西也不是一天能炼成的,徐绍庭把人拖回去放好,然后用真气逼出寒热之状,借着病在任卿身边多留了月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师兄,乘着任家的马车往关山武学院飞去。
    而在他离开两天之后,看守余方炻的小厮忽然来报,那位魂魄尽散,本该一辈子醒不过来的武师,他醒了。
    他不只醒了,还在任卿门外长跪不起,口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余方炻身无长物,仅有这一身武功修为,请恩人收留我做个护卫。我愿意从此为恩人出生入死,绝不敢惜身!”
    第48章
    “任世侄去秘境巡察,我这心呀,才算是落到肚子里去了。”崔济掰开一块水晶糕,大的那一半儿送进自己口中,小块的推到卢笙碟子里,眉梢眼角淌满了舒心的笑意:“也不知怎么弄的,每次见着他都觉着对不起他似的,这些日子我走路时连头都不敢抬啊。”
    卢笙满嘴烤鹌鹑,没空理他,倒是一同开小差吃酒的门下侍中严涛说了句公道话:“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不对。人家好好的未婚妻成了男人,本来就伤心着,你们两个当长辈的不说安慰他,给他找几个好姑娘,反而劝他断袖――这是他修养好,要是我就直接撸袖子上去揍你们了。”
    “可我们看他跟公、跟卫王的情谊也挺深厚的,当年才几岁就懂得英雄救美,后来在秘境里听说又救过一回……”崔济揉着额角,痛苦地回忆着任卿和白明月的订婚始末:“要不是看他们郎有情弟有义的,再加上仙帝苦苦相求,我们能劝人断袖吗?结果倒好,坏人都我们俩当了!”
    卢笙啃完了一只鹌鹑,愤愤然地把手上的油往崔济的紫罗巾帕上一抹,啪地拍着圆桌:“上当了!谁能想到阿卿英雄救美之后只有卫王看上他,他没看上卫王啊?早知道这点我们也不劝了,大人是不知道,我和阿济那天在酒楼里抱着哭了半个时辰……亏得当时脑子已经急懵了,就知道喊‘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要不然万一不小心泄露了皇室秘辛,倒霉的不还是我们俩吗?”
    严涛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算你们运气不好。那任常侍回来之后怎么样,你们还接着上门痛哭赔罪去,还是天天在署里躲着不敢见面?”
    崔济和卢笙都丢下了碗筷,眼带乞求地看着他:“这事正要求大人帮忙。这趟阿卿到秘境巡视,不论抓不抓什么,是极容易活动个功劳出来的。到时候请大人与我等一同举荐他再升一级,最好离了门下省……反正以他的出身来论,官位再高些也不是没有过。”
    严涛挥着筷子连连拒绝:“哪能这样!他的年纪我就不说了,一个武师上境的人占了三品已经是皇上加恩了,再往上提,那些武师乃至宗师境的大人哪个肯答应?就是太仆寺养骑兽的地方,少说也要武师中阶的修为。”
    “修为不算什么!”崔济长身而起,鼻尖都要贴到严涛脸上了,据理力争道:“他刚进太学才什么修为,到门下省时什么修为?短短几个月连晋两个小境界,巡视两年回来,晋升武师可谓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大人愿意跟我们一同举荐他吗?”
    “我看应该举荐你们俩去太仆寺,省得成天在我这儿混吃等死。”严涛一口咬断筷子上那条肉干,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好牙齿:“这主意不错,亏得你们提醒。任常侍回来时要是不能成就武师,我就把你们送去喂灵兽,也省得你们入值时愁眉苦脸地跟上刑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京里有人烧香拜佛地盼着他早日突破境界,任卿这些日子修行进境也极大。
    仙朝掌握的各种秘境加在一起虽也有十来个,但要用到散骑常侍这种近侍贵臣巡视的一共也只有三个,也就是皇室畋猎的三座猎场,分别在上京、洛阳、扬州三处,都是物产丰富、灵气充足,出产高阶妖兽的地方。他这趟巡察就是从上京的寒光秘境开始,每个秘境住上几个月,其中既有办公事的时间,也留够了修行的空当,还能随意取用秘境中的天材地宝,正是一趟难得的优差。
    寒光秘境是个清净地,整片秘境的基调就是一色纯白,却不是真正的冰雪,而是这片秘境的土就是纯白色的玉屑土,生长其中的琼树也都高大笔直,枝岔向两旁伸出不远,就都长向了头顶。秘境中并没有日月星辰,白日里天色清朗剔透,却不会映得地面和玉白枝干过份耀眼;到晚上空中一片漆黑,那些琼树却能散发出淡淡白光,犹如传说中的隋侯珠般照亮天地。
    藏在这些玉树琼花之间的妖兽也都是一色雪白毛皮,比起外头生的同种妖兽秀美百倍。其中的雪狮、白虎和玉麟兽三种都是武师圆满级别的异兽,不仅皮毛极为精美,体内更能凝成妖丹,是祭祀天地和历代仙帝的最佳祭品。而此境特产的白鹿能踏云而行,最有仙气,是各种典礼上必备的骑兽,在这秘境中却也像普通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人住的地方游荡,痴痴昵昵,完全不知道怕人。
    任卿来到这里月余,便已带着本地留守的驻军检查遍了行宫和狩猎场。剩下的大好时光,就在官邸中挑了座安静偏僻的院子,把这些日子因为入朝做官而浪费的修行时间补回来。
    他体内真元越来越浓厚精纯,似乎隐隐已经能感觉到那个隔绝了两个境界的障壁在什么地方。一天天的水磨工夫费下来,终于有一天,那道拦在他身前的厚厚障碍裂开了一道逢隙,让他看到了另一边更鲜亮动人的景致。
    任卿当机立断,推迟了到下一座秘境巡视的时间,就将自己暂住的那座小院封闭住,做了闭关之所。
    冲关时他将界星仪取了出来,放在手中仍是一个小小浑天仪的样子,两条圆轨闪动着莹莹星光,每闪动一下,他体内的灵气珠便呼应着鼓动一下,有着如同心跳般独特而神秘的节律。任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使其与这节拍重合,耳中很快就只剩下心跳般的整齐节拍。眼中却不像从前入定那样只能看到一片玄之又玄的黑暗,而是化成出了一片闪动的星斗海洋。
    那些闪动的星光,就是凝结在他体内的灵液散发出的。秘境里纯净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呼啸着灌注入每一个穴窍,而后依着运转多年的路线穿过十二道经脉,也穿过穴窍间穴着的细小灵液珠。
    渐渐地,经脉中灵气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穴窍震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灵液共鸣着快速鼓胀、收缩,直到一个极限到来之际,那些晶莹剔透的液珠同时被灵气冲击得破碎,粘稠的灵液渗入快速流过的灵气中,一股股地融合成更具流动性的液体,最终化成一条涓涓细流,在经脉中如水般循环流动。
    这细如清泉的水势从手太阴肺经开始流动,一条条地连接上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自手三阴经转入手三阳经,再流入足三阴三阳六经,最后化成一条长河流入督脉。灵气之河再由本身神识牵引着缓缓上升,强行部破命门、悬枢、风府三关进入头顶会阴穴,最后终于汇成一片气势雄浑的灵瀑,飞流直下冲入了身前任脉。
    至此,灵气终于完全液化,十二条奇经与任督二脉也融合成了一体。
    合脉之后,就是武师境界。这具身体终于达到了经脉气血完全融合的地步,只消一动念,身体就能完美地执行自己的想法,再也不会因为真气流转中出现滞涩而影响出手速度。同时因为经脉气血凝合,身体每一处都能得到丰厚的灵气滋养,外表衰老的速度会延迟两倍以上,寿元也可达到两百岁以上。
    任卿缓缓吐出一口灵气,睁开眼睛,只觉着房间里的一切都更加清晰;耳朵也像是清洗过一样,飞花落叶的声音历历可闻;就连炉内已经熄灭了几天的合香味道也萦绕鼻端,十分清淡,却又叫人无法忽视。
    就像是一直蒙在头上的薄纱忽然被揭开来,这世界更生动美好的一面如此突然地贴近了他。
    任卿甚至不必靠耳目就能分辨出那些在房间外来回走动的仆人和护卫,而在院外替他护法的,就是当初为他和徐绍庭所救,醒来后失去本身记忆,却还记着他的救命之恩,苦求着要以身相报的余方炻。这趟到秘境巡视,他硬是缠磨着跟了上来,而且抢了那些小厮和侍卫的工作,里里外外地把这座临时宅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让这么一位武师中阶的高手替自己执仆役之事,实在是于心不安。
    任卿隔着房门也能听到余方炻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声音,闭着眼也能描摩出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的姿势,甚至能想象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是怎么样勤勤恳恳地洒扫庭院、驱逐妖兽,他也能想象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时不时地会觉着余方炻身上有徐绍庭的影子,可是定盯看去,无论是他的外表还是武功、行事风格却都完全不同。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习惯徐绍庭离开自己身边,所以看谁都觉着像他吧?
    任卿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收起界星仪,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余方炻似乎没注意到他出来,慢了一拍才转过身来向他道贺:“恩公已经晋阶到武师境界了?真是可喜可贺。”
    任卿含笑答道:“多亏了余兄护法,我才能安心突破。不知如今是什么日子,我在这里闭关已有几天了?”
    余方炻答道:“才半个月。恩公体内真气精纯,基础也扎实,所以晋阶比常人快些。这些日子没进饮食,想必饿得狠了吧?我这就去吩咐厨下准备宴席替恩公庆祝。”
    他转身就走,步伐轻盈流畅,像是踏乐起舞一般美妙。可不知为什么,他跨过院门槛的那一刹那,又让任卿想起了徐绍庭。
    一旦想起那个满身是伤都顾不上医治,只为了早点看到他,却被他不留情面地赶走的师弟,任卿心里就是一阵伤感。这些日子他在秘境巡视,也无暇写信回关山问问情况,师弟离开时似乎带着满腹委屈,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想开了不曾,还怪不怪师兄这样粗暴地断了他的前程。
    其实这也不是徐绍庭的错,气运交融是天命,好色而慕少艾也是男子的天性,就连他自己不也曾为白明月送过两次命还险些执迷不悟么?幸亏他当初没有龙阳之癖,知道公主是男的就斩断了这心思;可他这个师弟却是天生的断袖,前世能和白明月做上十余年的夫妻,这辈子怕也不会因为他改当卫王就瞧不上他的。
    要是徐绍庭能喜欢上别人就好了。
    可他到哪儿去找比得上白明月的绝色少年呢?唉,现实中的徐绍庭怎地就不能像梦中那样对自己倾心,不然他也就不必担心到赶着把师弟送出京……
    他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第49章
    一夕之间天地改换,亲近了任卿的不只是灵气,更有驻守寒光秘境的都护府众人。他来时还只是个武士,修为尚且不如本地都护林安,却要端着上使的架子领着人日夜巡检,把这群驻守的将士使唤得团团转。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恨煞了他――明明是个又古板又不讲情面的人,居然还装出一身温和亲切的气场,搞得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掉进了火坑。
    等到该罚的罚、该打得打、该干的活干了个溜够,大伙儿壮着胆子准备好了陷井要坑这个魔王一把,结果他竟然闭关修行去了!而且等他闭关出来,也就到了该去下个秘境巡视的时间,一身修为更是从武士上阶一步登天,突破到了武师境界。这群值守的将士还能生出什么心思,还敢生出什么心思?
    若他只是一个武士也就罢了,不管现在多年轻、多有前途,但没跨过那一步就是没跨过,在朝里翻不起浪花来。同为武士阶,随便找个切磋的借口打了他,反正法不责众,这小家伙回去告状都找不到人管。可是晋阶武师之后就不同了,且不提未及弱冠的武师何等精贵,就单以武功来论,境界上的碾压不是人数可以抵过的,他们这些护卫中武士已经不多了,还有不少洗髓阶的人物,哪怕有多少人偷袭也没用。
    还没动手人家就把你的伏兵数量和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想有什么赢面?
    都护府由此人心浮动,怨气冲霄。林安听说之后,慈祥地安慰了众人一圈,然后把他们统统扔到秘境里去围捕妖兽,并将猎来的十几头白鹿、雪狮、白麟兽都送到任卿面前:“寒光秘境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些按例都是可以送予各位巡使的。大人只管挑选,多带几匹回去做脚力也不碍什么。”
    任卿已经从同僚口中听过规矩,到了这地方也就和光同尘,挑了一匹雪狮和一匹白鹿,也还了一份谢礼给林安。
    尽管白麟兽外形更为神异,雪狮、白虎气势凌人,任卿还是喜欢“呦呦白鹿毛如雪,踏我桃花过石桥”的感觉,自己留下了白鹿作座骑。另一头则叫余方炻送回关山武学院给徐绍庭当个骑兽,也作为强行送他回山的赔礼。
    徐绍庭自然不希望这个傀儡离开师兄身边,可是以余方炻的身份,却没办法劝阻任卿送东西给自己的师弟,只好骑上那头白狮,以最快速度飞往关山。
    徐绍庭担心之余,想到师兄得了这样的东西就立刻叫人给他送来,而非献给那个假公主,甚至没想着给自己的亲弟弟,心里还是相当得意的。余方炻把东西送到时,整座书院上下的学生全都羡慕不已,连郑卫都感叹道:“你师兄对你真够尽心了,连我这个老师都没得着什么东西,就先给你这小子了。”
    徐绍庭用血契束缚住了雪狮,眉花眼笑地道:“师兄这么照看我,还不是为了舅父的面子?舅父也不用吃我的醋,师兄和我这么多年,哪样东西不是两个人共享的。这头狮子也不算什么礼物,只不过是和从前一样,他的东西都尽着我用罢了。”
    郑卫当然也不是真吃醋,看够了雪狮就往外甥头上敲了一记:“阿卿是你师兄,不是你舅舅,待你怎么好都是该当的。他不让你进京也是为了你好,仙帝寿元不多,公主又变了男儿,庶长嫡幼、庶强嫡弱,都是乱家的根源,也难保不是乱国的根源。这两个皇子和他们的母亲之间,且有的斗了……”
    郑卫捻了捻长须,忧心忡忡地想道:卫王万一登了基,会不会因怕人知道他曾要嫁给一个男子,刻意打压任卿,甚至对他不利?
    徐绍庭眼中带上了和舅父如出一辙的忧色,只是忧的方向不同:那个假公主万一登了基,会不会凭着权势强迫师兄?与其等着他当皇帝,不如直接刺杀了他的省事……
    这对甥舅在家里胡思乱想时,任卿已经南下往河洛小秘境走去。
    他有了白鹿之后就懒得再乘车,把两名小厮甩在身后,自己盘坐在鹿背上,先行踏着黄河冰面去洛阳。此时才是二月初的天气,气候却比寻常温暖得多,鹿蹄下的冰面时有松动。不过这鹿本就能踏云而行,走面冰面上也只是为了感受河面上清爽的寒气,观赏千里冰封的美景。尤其是白鹿蹄踏下去,冰面下总会有一条游鱼迎着阴影上跃,那一瞬间冰下映鲤的景色既新鳞又有趣。
    千里冰川上,一白鹿、一闲人,旷远如画中仙景。远远地有一队车马从空中飞过,车中人看到这景象,也向往地说道:“这人真潇洒,我若也能乘鹿在河上走就好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大……二郎要乘鹿有什么难的。咱们后面的车子里就有几套鹿车,奴婢去吩咐,现在就让他们解下一头来。”说罢又十分自觉地加上了一句:“河上那位也有名士风度,二郎要不要召他过来请安?”
    被称作“二郎”的少年仍看着窗外,眼含羡慕,却摇了摇头:“罢了,我改乘白鹿已经是任性,老师他们肯定要不高兴的,再随意见外人,他们又要劝谏了。”
    “喏。”中年人退出车外,站在辕上发号施令,命车子落在河上,解下一头白鹿来供主人骑乘。
    后头的车队层层传讯,驭手几乎同时收了缰绳,将各色飞车停到了河中不算厚重的冰层上。他们正落在任卿面前十余里外,犹如一条长蛇般迤逦在冰面上。车厢精美华丽,无论从制式还是装饰看来都十分熟悉,所用乘兽十之八、九都是他刚刚从寒光密境里看过的,只是为首的不是白鹄,而是两对胁生肉翼的陛犴。
    这是皇家的车队,难不成是庄帝忽然想起来狩猎,还是白明月嫌找人游说不够,又亲自过来找他的麻烦了?
    见到王驾本来该上前拜见,可是一想到里面的人可能是白明月,任卿就恨不能转身就跑。这么一踌躇之间,从前头车上就已经下来了几名青衣内侍,拿着一张绒毯从车上铺到冰面。
    车门大开,一个纤细矮小的身影从里头探出――就在这将出未出的一刻,河面上忽然响起一声龙吟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整片宽敞如镜的冰面霎时显出了无数细小碎纹,水下浪涛涌动,眨眼就冲开了已经破裂的冰面,巨浪高高扬起,挟裹起无数碎冰,卷向冰面上的任卿和那条车队。
    白鹿与主人心意相通,登即四蹄踏云升到了空中,可那队疑似公主的车辇却被卷了个正着,驭者、仆婢、乘车的贵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尖锐呼喊,有人从车里跳出来救人,然而在这天地的力量前却如螳臂挡车,没有什么效果。
    任卿无暇再揣测这些人的身份,唯有这些年养成的救人,避开一道从身后拍来的巨浪,催动白鹿冲入风浪中救人。那些妖兽天性也知道求生避死,只是驭者都是凡人,车子摇晃得太厉害,就将许多人真接颠了下去。
    更危险的是狴犴车中正要下来的人,他的身子一半儿已经探出来,脚下的资势也不稳定。车前的两对狴犴腾空飞起,便将这人甩了出来,而下面裹着碎冰的海水恰恰扬起了另一道浪滔,迎着他直抽上去。
    生死之间,却有一只手从空中伸来,紧紧拉住二郎的手臂,将他横拉到了雪白柔软的鹿背上。他上半身倒挂在鹿身上,只能看到掩到脚面的秋香色蜀锦长袍和一双黑色薄底皮靴,正是他在车里时看到的模样,只是无法看到救命恩人的脸。
    脚下的冰河渐渐远去,视野中再度出现了荒凉干枯,却令人无比心安的土地,而那只救了他的手再度扶他起来,动作轻柔无比,似乎小心翼翼地怕碰痛了他。二郎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想要看一眼恩人的模样,然后好好跟他道歉,请他陪自己走这一程。
    然后他终于直起身子,看到了那张温柔俊美,似乎还有点熟悉的脸庞。正要按着自己学过的方法礼贤下士,那人却已经一把把他扔到了滩涂上,双腿一夹白鹿再往河里飞去,其明亮而充满悲悯之情的双眼从始至终都紧盯着河面,并没看过他一眼。
    很快地,从水中脱身的侍卫和老师、属官都过来围住了他,还有人找了鹿车来让他上去更衣。只有骑着白鹿的人还在水中出入,从侍卫到内侍、宫女,再到普通的驭手,尽力救回每一个还在水中挣扎求生的人。
    那头白鹿的皮毛被水打湿,一绺绺粘连在一起,还划出了不少伤口,乘在鹿上的人更是长发散乱、一身狼狈,已没有了适才高坐鹿身上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姿仪。
    但这种时候,还有谁会管他外表如何?等任卿救完了人回到岸上,正打算整整衣冠见驾,两名刚换好了衣冠、胡子还湿漉漉的中年男子就走上来扶住他,连声道谢:“方才多谢先生相救我家主人,还救了我们这些从人。大恩不敢不报,还请先生到车上更衣梳洗一下,我家主人想当面向先生致谢。”
    任卿被他们俩拉到车上,便有宫女主动上来服侍他洗脸更衣,替包扎伤口。好容易眼前的水珠抹净,能看清东西了,就被人拥簇着走到那辆重新整理好的狴犴车上,拜见车队之主,那位被他救了的宫中的贵人。
    车门大开,里面露出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往外走了几步来迎接他。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眉目清秀而略显平淡,眼神也不够灵动,却正因此而显出一种踏实感,外表并没有其前长姐现长兄那么强的侵略性。
    任卿直直地看着少年,将这张脸深深印入脑海,渐与前世的印象相重合。他直视太子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放肆,可太子自己不计较,身旁内侍又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不好大声喝斥,就任由他将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看了个满眼。
    前尘旧世似洪水一般从脑中涌出,任卿压下心中激动,倒退一步,在曾经相互扶持了二十余载的主君面前敛衽为礼:“臣左散骑常侍任卿,见过太子殿下。方才救人心切,未及见礼,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看着他新换的雪青长衫和被深色衣衫衬得明净如雪的脸庞,脸上缓缓露出笑容,点头答道:“原来你就是阿……阿爹那天带我在御花园里见到的人,我记得你。我正要到河洛秘境狩猎,你要去哪儿?”
    任卿垂头答道:“臣奉皇命,也正要到秘境巡狩,只是前些日子忽然突破境界,故而在那边多留了一个月。”
    留得好,留得正好,不留的话今天太子哪怕不淹死也得受一场惊了!他们这些随驾的臣属如何下场不说,仙朝就无后了。外头听壁角的东官僚属们还习惯性地把白明月当成女子,之前对这位没过门的驸马态度也很复杂,现在却是只剩下一个看法――好人哪!
    工作迟到、路上闲逛那都不叫事,太子都到了秘境还没检查过也不是个事,有了这救驾的大功,一切小节都不必追究。太子亲自搀扶起了任卿,坚定地要求:“这趟我去秘境狩猎,还请先生陪我同行,直到回京为止。等回去之后我自会向父皇解释,不会让他责怪你的。”
    “既然是太子吩咐,臣……自当从命。”
    等到余方炻骑着一匹飞马赶到河洛秘境门外,便被守卫拦在了外头。他亮明身份,说自己是任卿的贴身仆人,都护府的侍卫们仍是不肯通融,倒是私下告诉他:“任常侍现在正陪侍太子狩猎,无关人等不能进去打扰。你如果有急事要见他,不妨在外面等一等,我们找人进去通报。不过这种随驾的差事哪儿能带着随从,那两个小厮都遣回家了,你或许也能回去休息几天呢。”
    太子?假公主的事还没了呢,他的弟弟又要蹦出来了吗?余方炻的消息传回来后,徐绍庭紧握着双拳,一点妒火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头烧了起来。
    ――这是什么朝庭,这是什么皇子,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抢他的师兄!
    第50章
    连等了几天,余方炻才如愿被人带入河洛秘境,见到了正在行宫偏殿外等他的任卿。此时天光微熹,照着庭中繁花含露初绽的模样,娇美无限。而这片玉楼金阙、满庭花树的光彩在他看到那个只着一身素衣、头上系着一字荷叶巾的人时,都被比得暗淡无光。
    他贪婪地看着这个才分开不久的人,却如隔三秋的人,良久才想起行礼来:“仆不辱使命,已经将恩人的雪狮送到关山,并向郑先生和余郎君转达恩人的问候了。郑先生他们听说恩人晋入武师境界,都十分高兴,让我转告先生,好生修习武道,不要为官爵迷了眼睛,当以自身修为为本。”
    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加的。郑卫是讲究在其位谋其政的人,既然任卿入朝了,就主张他好生做好本份内的事。可徐绍庭却不想他师兄跟这个太子离得太近,于是借着舅父的身份口吻,想法子劝师兄远离白氏兄弟。
    任卿自然不会怀疑徐方炻中间添减了什么话,谢道:“有劳余兄替我跑了这一趟。前些日子我要陪侍太子,不好叫你跟在身旁。如今太子要回京,我这一路上要随行护驾,太子已答应让你跟在队伍里,路上有劳你帮我一同警戒。”
    虽然不能让他远离太子,但能一路随行总比之前那样见不到人强。任卿一旦强硬起来,就连徐绍庭也能送走,以余方炻这个半仆的身份,也没法要求太高。徐绍庭只得答应下来,让傀儡以随行仆从的身份和那些内侍混座一车,呆在车队末尾。而太子却能骑着白鹿和他师兄并辔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和乐融融。
    这场景实在太过刺眼――那个太子只是个才入武道,一无是处的平庸少年,却能得到师兄全心全意的关爱,而他这个真正的师弟只能躲在后面的车厢里,借着傀儡偷看他们两人的背影。徐绍庭心里堵得难受,一时竟看不下去,断掉了对傀儡的控制,起身到院外练剑。
    漫天枯枝被他的剑气催动,扫落在庭院里。剑气中不知不觉掺入了清宇真人所授的浑天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