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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章 四十五

    然而,阿顾并没有在散仙都待着,她去了瑶池。
    事发不过三日,瑶池就闭门谢客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八丨九悬梯现在空无一人,若非是当日仙佛众聚还历历在目,真叫人以为这里不过是个草木芳浓的野处,并无人踏足过。
    七羽的事叫瑶池一众人战战兢兢。而西王母心情不好,坐在兽皮椅上,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小西,”阿顾走过去,摸了摸好友的头,“事情都过去了。”
    西王母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此时的她没有维持法相的兴趣,便将原本模样都放了出来。她叹了一声,不由说:“我知道,只不过……觉得以后可能会有些寂寞罢了。”
    她清楚的明白,按照七羽偏激的性格,迟早一天会闹出事情来。又觉得有自己看着,瑶池又是自己的地盘,再大的事情也能很好的了结。但是如果种子早就已经种下了,罪恶的果实还是要由当初种下去的人来承担品尝。
    “……若是能早些解开她的心结就好了,”西王母如此说道。
    阿顾摇了摇头,没有搭腔。这话不过一说而已,谁都知道七羽的心结是解不开的。
    “真要说错,那也是我的缘故。此时想起来,只要把那三个孩子送走就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太老了,总拿着以前的看法对待现在的事情,到头来叫许多人都伤了心。”
    “按你这么说,那我们都算是老了。总想着还是上古时期,人神和谐共处呢。斩断天梯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现在是人族无视不信神仙,神仙藐视凡人才对。”
    西王母笑着说了一句,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阿顾,她轻轻问:“你后悔么?当初做那个决定?”
    阿顾摇头,面上不见任何逞强的颜色,“不后悔。让我悔恨难过的事情有很多,唯独这一件我不会。人与神族就应该分开,否则,人族就会永远在神的统治之下。”
    西王母偏头笑了一下:“是啊,你说得对。”
    看好友这个样子,阿顾忽然有些难过,蹲下来握住西王母的手,她说:“小西,对不起。这次这件事就当是练习吧。终有一日,我们会互相告别,这一次就当是提前的演练好了。”
    “啊,真是,”西王母的金色兽瞳里忽然就竖了起来,话中带上了薄怒:“也只有你能说出这种无情又叫人无法拒绝的话。什么练习?难道我练习得还不够么?一个又一个的,把你们送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阿顾,你早就打好主意了吧?待身死道消,留我一个人在瑶池,替你看着下界那些朝生暮死的人类?
    当年女娲娘娘交给你的事情,你厌倦了,然后丢给我,不是吗?”
    “……小西……”
    碰上阿顾有些惊愕有些受伤的眼神,西王母猛然把头低了下来,“对不起,阿顾,我只是……有点难过……”
    阿顾叹一口气,上前拥住好友,“我知道,但是抱歉了小西,我必须这么做的。”
    西王母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握住阿顾的手,幽幽哀求:“阿顾,变回来吧,让我看一看你原来的样子。我好怕啊,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也一声不吭地不见了。”
    “不会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和你打过招呼,肯定不会一声不吭。”
    “……”
    西王母嘴里噎了一下,抬起脸狠狠瞪了阿顾一眼,“你会不会安慰人啊?不会就闭嘴!”
    阿顾心里发虚,吐了吐舌头,手一挥将现在这副模样撤了下去,恢复成了她刚修成人身时候的样子——这副容貌很少有人见过,见过的人大多已经陨落了。
    西王母满是怀念地看着,抬手戳了戳阿顾眉间的那道红色痕迹。这道痕迹并没有因为当前的变化而消失,反倒因为与肤色的颜色对比,愈发明显。
    “啊,果然,看到这个样子还是有点不习惯。总以为是女娲姐姐还在呢。”她这么说。
    阿顾摸了摸脸,“有这么像么?”
    “第一眼非常像,简直一模一样好么,但是第二眼就不像了。”
    “唉,哪怕是一眼像也会惹麻烦的,所以干脆就变掉好了。”
    “你是有多喜欢她啊,化形都变成她的样子?嗯?”原本存在眼中的泪意已经消去,西王母撑着自己的下巴开始调侃阿顾,“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创意的人。”
    阿顾一挥手,将样貌变了回去,“我化形晚,姐姐造人的时候,我也才堪堪有了轮廓而已。下意识按着她的样子变了而已,哪有那么多说法。”
    西王母哼了一声:“是吗……”
    这种解释半假不真,西王母若是信了才有鬼。不过伤心往事实在不值得多提,她哼了两声也就不再多说。胸口那一股子怨气与阿顾多抱怨两句也已经出尽了。
    神的寿命那么长,早些把事情放下才是正理。若是一直执念在不可回转的事情上,只怕早就疯了。
    “你今天来不会只是来安慰我的吧?我不记得你是个这么好心肠的人。”
    “当然不是,”阿顾理所当然地一摊手,“半神女之事可大可小,总要听听瑶池这边怎么应对吧。”
    “哼,半神女已经死了,七羽也已经投胎去了。他们若要补偿,也不过是瑶池珍宝或者蟠桃罢了。只不过这些,并不是最根本的”
    西王母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他们最后的决定,一定会是向我提出一个瑶池不能做到的要求,然后呢……”
    “……假惺惺地退而求其次,叫我增加仙籍名额。”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来报:“禀娘娘,二郎真君与齐天大圣求见。”
    “哦哟,”西王母眯起眼睛,凉凉嘲笑起来,“天庭那边比我想的还要怂一点嘛。”
    阿顾一叹气:“我也猜到是这个结果,难为了二郎神,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那小子比你想得灵活多了。你就是这么个嘴硬心软的性格。什么都想护着,看谁都是还是孩子。”
    被好友一通掀了老底,阿顾发现自己竟然反驳不能。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西王母瞧她一眼,发出一声很是不屑的嗤笑,吩咐侍女把人都带进来。
    因为一看到孙猴子就厌烦得紧,待人进来了,瑶池主人干脆闭目养神什么都不想说,坐在一边当壁画。
    “他们想增加仙籍是不是?”阿顾不多说废话,干脆发问。
    大圣撩手撩脚地笑起来:“嘿,叫了二郎真君来当说客,还不如不请呢。”
    “孙猴子你懂什么,若是二郎神说不动阿顾,他们就可名正言顺地为难杨戬。”忍了半天,西王母还是没忍住,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关键。
    “至于阿顾嘛,哼,银样镴枪头,只会窝里横。她可舍不得你们这些小辈被为难。”
    阿顾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心肌梗塞,转头无奈地说:“小西啊,你说话不要这么狠毒啊。”
    “哟,这年头连实话都不让人说了啊。”
    “……”默默把一口心头血咽回去,阿顾无力道,“你说,随便你说,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吗。”
    杨戬看到阿顾恹掉的样子有点想笑,嘴角翘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握拳在嘴边咳了好几声,才没有失态。
    阿顾察觉到这种善意的嘲笑,眼神像是两把飞刀一样把杨戬上下砍了个遍。硬声硬气地怼他:“明知道别人对付你呢,怎么还把事情揽下来了?这么多年,白教你了!”
    二郎神笑了笑,温声道:“没有。”
    看阿顾似乎又要暴走,他忙将刚才在凌霄殿里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我没有答应他们,最后也只是说要共同商议。”
    西王母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转头问:“怎么样,要去干架吗?你如果不方便出面,我可以上场啊。反正这次也是瑶池和天庭那边的事,我去解决,就当是回礼好了。”
    阿顾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西王母打断了。
    “行了,我知道你提前安排了人在外面等着了。”
    西王母的伤感不过是熟悉之人的远离,并没有真正怪过阿顾。如果她不同意阿顾的处理,必然当场就出手阻止了。按照七羽犯下的错,哪能去人间富贵人家投胎呢?不历经几世劫难,是说不过去的。
    阿顾的先手起码保障了七羽之后不会过得太苦难。虽然阿顾自己觉得假惺惺的,但也是她能给这个曾经受过宠爱又受过苦难的神女,唯一而微小的补偿。
    “关于此事,我倒是觉得不必如此,”杨戬开口说。
    阿顾挑眉,“你是说,答应增加仙籍?”
    “杨戬你胡说八道什么……”
    西王母刚开口反驳了一句,就被阿顾拦住了,“听他说吧。”
    上界安逸太久,突然出了这件血腥事件,众仙惊慌不安必要加以安抚。而阿顾又无意叫西王母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既然最后的压力会聚集到她这里,不如做顺水推舟。一则可以稍微安抚一下天庭紧绷的神经,也可以减轻瑶池这边的压力。
    再者,杨戬怀疑龙脉异动并非表象那么简单,他们需要借新仙飞升来排查下界龙脉到底出了什么事。比如,是不是又有人偷偷摸摸去寻了什么天命之子,将隐藏或者断掉的龙脉给翻出来了。
    而且,比起把断掉的龙脉重新连起来,增加仙籍可简单多了。
    杨戬把自己的理由不急不缓说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听进去了。孙悟空的态度很直接,“老孙觉得此事便按真君的意思就是,犯不着死倔硬抗。”
    “哼,话说的简单,但如果阿顾不愿意,我是不会同意的!”
    “好了,你们别吵了,杨戬说的的确有道理,”阿顾看向二郎真君,“他们想要多增几个仙籍?”
    “六个,”杨戬回答,然后又眯了眯眼睛,“但我示意西天那边怕是会不答应,最后商榷的结果嘛,应该不会这么多。”
    说罢,他又转向孙悟空,做了有劳的手势,“还请大圣回去后与西天透露一二,至于要添加多少仙籍,只管回答越多越好便是。”
    孙悟空立刻啧了两声:“你坑起自家人来,都这么心狠的吗?”
    杨戬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否认,还是在表示谦虚。
    西王母理解完这段话的全部意思,捅了捅阿顾,“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阿顾很不要脸地把这话当做了表扬,嘿嘿笑:“好说好说。”
    在这个政丨治斗丨争方面,阿顾和西王母都不属于好手。她们习惯了暴力碾压,全靠开挂。但是阿顾修身养性多年,已经不做这么残暴的事情,所以决定还是慢慢迂回比较好。
    杨戬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增加几个仙籍对阿顾来说并不是很大的负担。而且,二郎真君的话叫她想起来当时查了一半就被丢到一般的仙人名录。趁这个机会,也该拿出来好好探查了。
    她今天来的本意是安慰小西的。但西王母的神经比她想的要粗一点,反过来对着她连损带喷。看这个神气活现的样子,阿顾确定此人无事,便说要告辞了。
    西王母表示让她带着孙悟空一起走,看到这只毛猴子就心烦。齐天大圣哈哈大笑,顺走了果盘上仙果两只,在西王母追出来之前,先驾着云跑了。
    瑶池之主的尾巴都气炸了,没什么耐心地赶人,“行了,这儿不要你,没那么玻璃心,回去吧。快要死的时候过来打个报备,我给你准备后事。”
    阿顾喜笑颜开,连声说好,然后拉着杨戬也走了。
    ·
    “今天这事儿辛苦你跑一趟,”瑶池的云头上,阿顾慢悠悠地晃着,“难为你费心。”
    杨戬的思绪似乎还在西王母告别的那番话里,顿了一下才说:“没有,只不过是这样解决比较好。”
    阿顾只当他是自谦,也就没搭腔。
    二人沉默着并行,待彻底出了瑶池境界。路过开明门,杨戬忽而道:“……当年,我母亲和妹妹的事情,谢谢你。”
    阿顾没看他,笑了一句:“怎么今天大家都喜欢和我说过去的事。”
    杨戬默然,低声说:“我……只是想道谢。”
    “不怪我了?”
    “怎么会,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阿顾笑眯眯地哦了一声,开始得寸进尺,“那你还欠我一句道歉来着。”
    说着扬了扬手,“牙口挺不错啊,咬得我挺疼。”
    黑历史被毫不留情地翻了出来,杨戬第一次体会到了从脚耻到头的羞意。眼见着俊俏模样的二郎真君因为自己一句话红了脸,阿顾简直想叉腰大笑三声,以示嚣张。
    杨戬面红耳赤,“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个时候,年纪小。”
    “啧啧啧,你看看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
    “……”
    踌躇了半晌,杨戬无奈道:“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个,抱歉。”
    “行了,青春期嘛,小男孩儿幼稚一点也无所谓。我要是怪你,之后也不会教你那么多东西了。”阿顾安抚了杨戬一句,抬头看了一眼云层,又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阿顾!”杨戬上前一步,万千的忍耐下,终还是露出一点焦急,“难道真的没有转机了么?”
    “嘘!”
    只是单单一个简单动作,叫杨戬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了,退后了一步,有些狼狈地解释:“对不起,我只是……”
    “到这里就够了,”阿顾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脱去以往的嚣张跋扈,这个姑娘的样貌终于透露出一些温和来。
    “杨戬,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清源妙道真君,是昭惠显圣仁佑王,是玉皇大帝的外甥,是封神榜上的战将。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再这么下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吧?”
    杨戬正要张口,就被阿顾打断——
    “背叛自己的道统传承,是会被视为不尊,降下玄雷天罚的。所以不要再往前了。”
    “我……”
    “对了,待商议之时,你莫要开口,只在一边等候就好。”
    “为何!?”
    “你若开口,这份为道门多开传承之路的功德就会算在你的头上,这功德可不是用多少甲子来算的。敢问真君,你如今是个什么境界了?”
    二郎神是封神榜上第一批道家仙尊,早过了神人级别。只要再往前突破一点点,就压不住他满身修为,立刻能笑傲天庭。
    被阿顾这么一问,杨戬已然是愣住了。看这小子呆呆的模样,阿顾心情似乎越发好了。原想拍他的头,最后还是好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笑问:“你不会是想被我吃掉吧?”
    杨戬满心苦涩,那一句“你若能活着,便是吃了我又何妨呢?”无论怎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咯,”阿顾望向云顶天宫,很认真地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被这样阻止,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会看好楚天,不让他受伤的。”
    “嗯,那他就拜托给你了!”
    杨戬冲阿顾点了点头,调转云头朝着救世宫的方向离去。阿顾摆着手说再见,直到人看不见了,才收回手臂。
    那光洁瘦弱的手臂上,原有一个很深很深的牙印,但现在已经不见了。阿顾看着那个位置,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略摩挲了一番。想着杨戬离开时,眼底没收回去的伤悲苦涩,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