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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三) гoūгoūwū.ⅹyℤ

    东亚,大峰山。
    这是另一个苦行者的圣地。
    山路落差1300米,距离48公里,苦行者需每日步行往返,通关秘诀:持之以恒。
    风化的石头形成一处台阶,下方石缝流出小水塘,她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手肘外揽速写簿,正在作画。
    在她的画里,森然的景色间,有个人立于其中,淡淡地发着光,俨然是画的主人翁,而在她眼前,扫描桩像放露天电影的播放机,投射出一束光,光的尽头,是个金灿灿的透明男人。
    “那是什么?”她指着石板上的小佛龛问。
    金灿灿的身影开口说话:“供路过的修行者饮用的水源,上面是保护修行者的神灵居住的神祠。”
    那表情,如翻译机械一般木然,全然无曾经的生动。
    她凝视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
    起初,没有大数据的支撑,全息投影播放机里只有针对她的行为反应模块,以及同样针对她的缓存知识,她释放了数据,让数据进入极乐世界自由抓取,自由生成。
    目前,所有的数据汇总起来能模拟出的极限,就是眼前这个没有灵魂的木偶。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这一年多以来,她都在尝试重建顺连茹。
    他爸爸不是说不能重建吗?她偏不信邪。
    无人知晓她的决定,她也习惯性一个人闷声干大事。
    可这一年以来,她的初衷早已面目全非。
    重建的顺连茹,就是个离谱的赝品,他令她深尝挫败,也明白了自己是何等自大,就像一些毫无觉悟就为人父母的男女,以为人的灵魂,是随手拈来的。
    一度,她看一眼赝品,都心塞。
    有人来了。
    真实的世界立即恢复正常,树上树下的男女,一并消失。
    来人并不像苦行者,他穿着西装,没有行李,也没有装备,连根登山杖也没有。
    他走到一棵树下,丈量了许久,毫无预警地,拿出一圈绳子,往树干上抛去。
    “缺德不?”
    金色的男人出现在他旁边,开口的声音却是一个低沉的女音。
    金色身影俯视那一屁股坐地上的人,嘴里的声音发出调试的噪音,再次响起,变成男音,用了本地话:“这儿是给人喝水的地方,你在这儿上吊,是不是过分了?咦。”
    尾音轻轻一收,显示说话之人为自己所说之话感到惊讶。
    因为她分明说的是:这儿是给人喝水的地方,你在这儿上吊,死在这里恶心谁啊?
    却被人瞬间改成了温和语义。
    望着提词器一样的操作界面,她一时失了言语。
    那人仰视着静立不动的金色身影,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也是半天没说话。
    然后一开口,就是——
    “你是山神显灵吗?”
    这个国度有很多修行地,也有许多人跑来自尽。
    她往返期间,有意无意干预了多次别人的人生终结。
    例如叫醒那些双手护胸躺露天装粽子的,又或者冒充林护员没收人家的绳子,还有报警抓那些冥顽不灵的。
    以及跟人唠嗑,将人烦到打消念头。
    金色身影的不凡之姿,本身就不属于人间,而他从天而降,就是神迹下凡之兆,此后无论这个身影做什么,都只有让遇见他的人高山仰止的份。
    至少短暂地忘掉前半生。
    没多久,他的事迹就在极乐世界传播,全世界就像目睹UFO一样,纷纷拍下他的身影。
    叁年以前就被铲平了痕迹的顺连茹,再次为人所知晓。
    人们称他为,游荡在森林里的人工智能幽灵。
    事实上,她收集顺连茹的碎片,也就花了两年时间,得到答案之后,她没再进入过顺连茹的数据库,用他的模样出现。
    不过就这两年,她给那些顺手挽救的生命,留下了一生都不可磨灭的记忆,这是始料未及的。
    那些人算是顺连茹的第一代死忠粉吧。
    他们将他的事迹传给自己下一代,很多人小时候就是听这个幽灵的故事长大的。
    于是当有一天,幽灵以实体的模样出现在大众面前,他们再也无法淡定,老的挽着大的,大的抱着小的,狂热地奔赴他的新生地,赶着去见他一面。
    “喂,不是说女人不许进山吗?”
    眼前的小年轻,不知道满二十了没,发育良好,生气勃勃,一点也没有来上吊的自觉,反倒在看见金灿灿的男人后,席地而坐,兴趣盎然地攀谈起来。
    刚睡醒的她一时不察被他听见了原音,就逮着不放了。
    “听说你能模仿各种声音,能说全世界的语言,说几句来听听?”
    在她面前,操作界面提供两个选择,人面识别和传输人面进行报警。
    这个国家的政府数据并没有与极乐世界联通,但她“嗯”了一声,自言自语:“人脸识别成功,让我看看你爸妈电话多少”
    小年轻哇哇大叫,非常不服,但威胁初见成效,开始说自己利用每次休假,专程来碰顺连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要马上被快递回老家,何其冷酷与残忍。
    “没兴趣。”她回了叁个字。
    “好的。”发出的声音却带着倾听与和善。
    又来了。
    赝品依照数据惯性,又开始自作主张了。
    然后又是一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诗词对话,什么“人间失格”,“生而为人对不起”,
    “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宿敌”之类的。
    她能做的就是看着操作界面自动跳出一堆矫情的话术,然而从中挑选出不那么矫情的抛出去,要是动作慢了点,程序就会自作主张了。
    他真是太热爱诗词朗诵了。
    偏偏特殊环境下,那些人总是听得热泪盈眶。
    眼前的小年轻也不意外,深深地为顺连茹的博学所折服。
    她也捏了一把汗,因为对话间,小年轻不自觉说出内心真实想法,她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人有躁郁症,如果不善加引导,可能真要折在这深山老林了。
    “圣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现在眼前充满了光明,您说得对,我应该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我觉得我应该返回我的生活中去,去战斗!”
    小年轻向她磕头作揖,她心里却在想:有病记得治啊喂。
    小年轻又问,以后还能再见到顺连茹吗?
    她沉吟,许诺道:“十年后,就在这里,不见不散。”
    又补充:“带上你的心理诊断书,让我看到你修行的成果。”
    然后第二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国度,正式巡演北方圣地。
    极乐世界也有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一座墓园。
    仔细想想,也蛮符合他热爱诗歌的这种人设的。
    因为这儿躺着一个很着名的诗人。
    大部分时候,顺连茹的咏读诗歌,都是能安抚人心的,他跟那些闻风赶来凑热闹的人吟诗作对时,她就支着下巴倾听,听着听着就闭上眼,他的声音如午睡的暖风拂面,不少诗词都进入她耳。
    “让我猜猜这又是谁。”她站在墓园外,开始推理。
    “是济慈,济慈!对吧?”
    话刚落音,世界仿佛拉开帷幕,时光瞬间流回过去,一场旧世纪的葬礼进行中。
    人们穿着古董西服,穿过她的身体,零零散散,两两叁叁走入墓园。
    往往是放了花束就走,更多地是停留一小会儿,什么都没做就离去。
    最后寥寥几人守在新坟前,脱帽致哀,花岗石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这里安息着一个留名于水上的人——好歹诗人的名声、财富、创作物,在现实中溅起过水花。
    而爱好诗歌的他呢?费劲心思,像个小孩小心翼翼埋藏彩蛋,为过路之人演绎一场纪念仪式的他呢?她看着身旁金灿灿的男人想。
    现实中没有他的痕迹,他只存在于虚拟之中,当她离开这里,他就成了她的梦,只会在枕畔流连间偶尔被想起片刻,成为她的枕上书。
    这一刻,她明白了,她一直以来的诸多问题,也有了答案。
    例如,意外方能造就永恒之美。
    在他眼中,人类的世界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没有一处不美,所以映照现实的极乐世界,才那么美,每一处,都能单独成画。
    而他恨她吗?答案在这里。
    分离也很美,他不会恨她。
    曾经她问:“我们前世认识吗?你对我这么好。”
    他回答:“错了,你是个小女孩时,我才认识的你。”
    当时觉得他的回答太刻板,但她现在明白了,他回答的是:我无条件地爱你。
    到了“寻找自我之旅”的终点站,刚下车,一个意外的人走进视野,那人在站台外踮起脚张望,显然等待多时了。
    “已经证实了,这个旅行游戏是一个没有备案的小公司开发的,他们自称云网开发者,其实就是一群偷资源的黑客,你人进了里面,我怕这游戏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就一直在等你出来,我才好去报警。”
    她在沉晏的絮叨声中,查到了队长和医生的行踪,这两人居然也跟她一样,延迟了旅程。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
    沉晏马上捉住她的手,不能怪沉博士唐突,她总是来去一阵风,不捉住她转眼她就会跑个没影,然后一年半载地消失。
    “约个见面时间吧。”
    她注视着男人的面孔,想了想,答应了。
    她和队长在二战伤痛艺术作品展览馆里找到的医生。
    眼镜男正面对着一墙令人生理不适的画作,冷静地吃着西餐,牛排,叁分熟,血水沿着他嘴角缓缓流下,他浑然不觉。
    也不知谁他妈允许他摆那么一张餐桌在展览馆正中间的。
    她和队长一左一右架着医生的胳膊,把他架出的展览馆,强行终结了他的旅程。
    上车的时候,检票员挨着挨着念手中车票名字,核对乘客。
    “我爱波奇饭。”
    “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彼得罗夫。”
    “狗东西。”
    检票员核对完他们这一排,走向下一节车厢。
    他们仨静止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爆发出大笑,震惊四座。
    “那啥,这么长名字,眼镜你亲妈要进来,都还不认识你吧?”
    “那你呢?一辈子都吃吃吃,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吃的人,吃两年地中海餐都没吃够,我要是你女儿,我一定会弃养你。”
    “你也不是我女儿,我也没你这种变态女儿,还有,狗东西是什么东西?”
    “是我。”唯一的女性举起手,眼角笑出了眼泪。
    “还要再看一会儿吗?”她问他。
    金色男人没有回答,就坐在诗人的墓碑前,出神地望着她。
    那是在等她下指令。
    她不忍地撇开头,脚下逐渐后退。
    这个空壳,她只能填充到这种地步,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也做不了,反倒是这个世界很多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与他相融。
    一块路标,一座信号塔,一棵树,一盏荒野里出现的灯,以及一块上上世纪的墓碑,都是他的风格。
    记忆是一个人的灵魂,创造之物也是一个人的灵魂,这就是她的发现。
    连她都没例外——在这里,她变成了他的创造之物。
    所以她所到之处,就唤醒了他的核心特征,紧接着就让他的管理员缓存出现,那片区域的后台程序就呈现出一种待开发状态。
    也就仅限于此了。
    这两年来,她一直在试着去接受,接受极乐世界每一处物品,都是他的碎片,接受他成了碎片。
    那个无比强大无比冷静的人,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唯一依赖过的人,他碎了。
    世界能够全部回收吗?即便技术办得到,回收回来的,会组合成为他吗?那些天时,地利,人和,所带来的信息,还能重现吗?
    碎了就是碎了,所谓的“时间之箭”,就是破碎的玻璃杯不会再回到桌上变成完好的模样。
    她真正需要接受的是:遗憾。
    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金色身影,让他定格成了一幅画,然后把他留在了墓园,自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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