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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世风日下

    未正三刻。
    金陵常科书院。
    后山花园之中。
    方孝孺、梅殷两人陪着朱高煦在散步,不远处有赵俊臣、韦贤、赛哈智等人在守卫。
    “我听说,广东、福建沿海的居民,已经开始自造海船下海,与海外大张旗鼓的做起了生意。不知两位博士对此有何见解?”
    朱高煦早已得到确切的消息,如今民间出海通商已成事实。
    因此, 他想听一听当代鸿儒方孝孺与一代儒宗梅殷,对于朝廷开海新政的看法。
    “太子殿下,据臣所知,苏州、杭州等地的百姓,借七日贸易之机,竟然私造海船下海通商, 有的甚至勾结番商做起了大生意,还有的臣子辞官之后,一夜成了巨商。”
    梅殷恭声说道。
    朱高煦听了梅殷所言, 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自顾自的慢悠悠散着步。
    他知道,后世人们常说的下海经商,就是源于郑和下西洋带来的民风变化。
    “殿下,忠心为国,乃是为臣者的本分,甘于清贫是做官者的品德,弃国不顾,追小利于货场,岂不是如蝇逐粪?”
    方孝孺接话道:“一个利字,使得无数人趋之若鹜。有的人一夜暴富,买宅子讨女人,出则前呼后拥,入则锦衣玉食,不耕田不种地,花天酒地, 醉生梦死。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仪何在?”
    朱高煦心知, 方孝孺的这番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奢靡之风一旦吹起,容易诱发人的贪欲,投机倒把者便会如雨后春笋,一个个冒出来,从而引发更多的乱子。
    就像后世的许多人,为了钱,可以六亲不认,哪里还讲良心?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是,若没有贩书的商人出资印书,普通人能看到价格低廉的《论语》印制本么?
    朱高煦停下脚步,目光从花园里的青竹、苍松、腊梅上扫过,问道:“松竹梅,被读书人称为岁寒三友。所谓君子,便是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对么?”
    方孝孺道:“因财而失去名节, 金钱不如粪土。”
    朱高煦道:“松竹梅可以清高脱俗,但世间万物品性各异,有的可供观赏,有的可为栋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若有人不愿做官,想去经商,那官一定做不好,就是强迫他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会误国误民,何不放他一条生路?”
    “孔夫子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
    方孝孺反驳道:“可是殿下,太祖皇帝曾说过‘治政在于善俗,善俗在于教化’,而眼下吏治败朽,何谈大治?”
    “方博士,读书人的眼睛不能总是望过去看,否则就会危言耸听,厚古薄今。”
    朱高煦道:“如今百姓有衣穿,百官有事做,万邦齐贺大明,天朝泽被四海,对于这些你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难道不是以偏概全么?”
    “殿下言之有理,有些官员想辞官经商,确实是不适合一味地阻止。所谓堵不如疏,朝廷应该趁机建立辞官的规制,而不是强行禁止。”
    梅殷见方孝孺被朱高煦怼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接话为方孝孺找台阶下。
    朱高煦颔首道:“不错,梅博士说的很中肯。”
    方孝孺却不领情,反而再次开口道:“殿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社稷无存呐!长此以往,大明永乐一朝,如何开创盛世?”
    朱高煦感到了一阵头疼。
    他知道,如今大明的读书人,仍然有太多人持有方孝孺这种想法。
    大明要想开启大航海时代,建立日不落帝国,必须要改变类似方孝孺的这种思想。
    方孝孺师从宋濂,其文章、学问为宋濂诸弟子之冠,他轻文艺,重教化,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
    他的散文常以物喻理,直抒胸臆,文笔畅达,言简意明,为时人所传诵。
    如《指喻》一文,以“拇病为戒”,指出“天下之事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劝喻人们要防患于未然。
    但就这样一个精通儒学的大儒,有时却会缺乏理智,只凭一时的想法和情绪办事。
    历史上的方孝孺,乃是洪武后期天下学者的代表人物,可谓是德高望重、学识渊博。
    姚广孝曾劝朱棣不要杀方孝孺,朱棣也点头同意了,但因为方孝孺的“不识时务”,朱棣最终还是杀了他。
    方孝孺当时竭尽全力为朱允炆出谋划策,几乎所有的朝廷诏令都经过他手,那些不靠谱的人事任命和错误决策,也不例外。
    但他不通权谋和军事,故而其抵御燕王朱棣的计策大多没有起作用。
    方孝孺认为,朱棣乃是反贼头子,所以他选择抵抗到底,就算朱棣杀他全家老小,他也不会妥协。
    虽然他算不上英雄,但他的矢志不渝值得后人尊敬。
    之所以后世之人对方孝孺的评价不太高,主要在于他的死牵连了八百多名无辜的人。
    原本朱棣不想杀方孝孺,奈何方孝孺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朱棣,这才致使朱棣下定决心要杀方孝孺。
    方孝孺可以不为他个人考虑,毕竟他已抱着必死之心,但他的家人和朋友呢?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他的家人、学生、朋友大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往往只想平安的活下去,不一定乐意做以身殉国的忠烈之辈。
    因为皇家的权力争斗,跟他们这些普通人没太大关系。
    燕王朱棣靖难获取帝位和一般的朝代亡国不同。
    朱棣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四子,在家天下的封建王朝,靖难算是朱明皇家的内部斗争,对大部分老百姓来说,皇家的人谁做皇帝都一样。
    实际上,靖难成功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允炆根本无法和朱棣相比,朱棣做皇帝对大明更为有利。
    如果方孝孺不意气用事,他完全可以拒绝为朱棣写登极诏书,甚至直接拒绝觐见朱棣,而选择一人自杀为朱允炆尽忠。
    这样不仅不会直接激怒朱棣,更可以为他的家人、朋友、学生等八百多名无辜的人谋得生路。
    因为朱棣和朱元璋不一样,只要建文旧臣选择臣服,朱棣并不会有意再为难他们,比如解缙、杨士奇、杨荣、杨溥等名臣,都先后选择了归顺,也得到了重用。
    那些默默自杀为朱允炆尽忠的大臣,朱棣并没有残害他们的家人,比如解缙、胡广的同乡王艮。
    “真理越辩越明,开海究竟是对是错,我觉得咱们不能只凭个人好恶来评价,方博士以为如何?”
    朱高煦想到了一个影响方孝孺思想的妙招。
    方孝孺道:“殿下言之有理。”
    “我欲召集书院所有学子,就在正心殿前广场举办一场辩论大会,论一论开海的利与弊,两位博士意下如何?”
    朱高煦环视梅殷、方孝孺两人,沉声问道。
    “全凭殿下差遣。”
    方、梅二人躬身道。
    “既如此,我给两位两刻钟的时间进行安排。”
    朱高煦从袖袋之中掏出一块怀表,与方孝孺、梅殷对了一下表,道:“现在是申初五分(下午三点五分),等到申初四十分,我会准时参会。”
    墨巧司奉朱高煦之命,研究数年才发明出来的机械钟表,虽然看起来与后世常见的钟表类似,但两者间却有着极大的区别。
    这种机械钟表,表盘上是二十四小时制,没有秒针,只有时针与分针。
    表盘中最短的是时针,略长的是分针,像后世一样一直在走的秒针被隐藏在了表盘下面。
    由于宋以后把十二时辰中每个时辰平分为初、正两部分,即子初、子正、丑初、丑正......依次下去,恰为二十四时辰,同后世一天二十四小时时间一致。
    所以朱高煦按照这个标准,将一昼夜定为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平分为初、正两部分,每部分平分为六十分。
    目前,机械钟表盘上的分针走一圈所需要的时间,就是半个时辰。
    而时针走一圈,即为十二个时辰。
    因为一个时辰有八刻的常识未变,故而随着机械钟表的问世之后,逐渐出现了一刻钟等于十五分的叫法。
    眼下是申初五分,申初四十分即为两刻钟之后,方孝孺、梅殷都能听懂。
    方、梅二人的怀表,乃是朱高煦之前给予的赏赐之物。
    他们俩见朱高煦对表,也先后拿出各自的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是。”
    两人见时辰无异,便齐声道。
    天黑以后。
    秦淮河畔。
    “你好坏哦,别摸奴家呀!”
    “哦,嗯,讨厌,好痒啊!别挠奴家嘛!”
    “客官,来玩啊!来嘛,别走嘛!”
    “几位客官,里面请,今天又来了几个新姑娘。”
    方孝孺疾步走过怡红院的门口,听着院内传出来的狎昵之声,气急败坏的捂住了耳朵。
    他接着往前走了百十步,来到了一家专门出售文房四宝的商铺门前。
    方孝孺定眼一看,竟然发现这个名叫“雅量斋”的商铺紧闭铺门,屋内的灯却亮着。
    他带着疑惑的心情,试着推了推铺门,发现门没有拴上,只轻轻一推,铺门就开了。
    年过五旬的商铺掌柜见方孝孺推门而入,连忙道:“原来是方博士,快请,快请!”
    “掌柜,方某预定的大狼毫到了吗?”
    方孝孺客气的说道。
    他晚餐后准备书写教授日志之时,突然发现大狼毫不好用了,想起半个月前曾在雅量斋预定了两支大狼毫,这才着急赶来。
    方孝孺虽是朱棣的内阁顾问,但他还兼任金陵常科书院的博士,身边也是有随从的。
    不过,他为人喜静,讨厌热闹排场,关于他本人的私事,往往喜欢亲力亲为,与后世的博士、教授可不一样。
    今日下午,朱高煦在书院举办辩论大会,讨论开海的利与弊。
    会议上多数学子认为开海之举,对大明的朝廷与百姓而言是利大于弊。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方孝孺的意料,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许多学子,也都坚持这个观点。
    此种情况,给了方孝孺不小的打击。
    他不会想到,朱高煦早就通过各种学习小组或实验小组,对金陵书院学子们的思想进行了改造。
    方孝孺深受打击,便想趁着来雅量斋取笔的时候,顺便在秦淮河畔散散步,换换心情,却没有想到他半月没来秦淮河,河畔两岸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到了,到了。”
    掌柜连忙从架子上取下两根笔,递给了方孝孺。
    “掌柜的为何关着门做生意?”
    方孝孺说了心中的疑问。
    “在下没那个胆量开门做生意啊!”
    掌柜的直摇头道:“如今世道变了,世风日下。我家就对着秦淮河,羞得人不敢出门,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就在两人对话时,一位打扮妖艳的女人,忽然走了进来。
    “掌柜的,这支小狼毫多少钱?”
    女人问道。
    “三十文。”掌柜答道。
    “给,不用找了。”
    女人从随身携带的粉色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丢在了柜台上。
    掌柜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枚百文铜钱,当即道:“姑娘留步,老夫没有欠人钱的习惯。”
    他说着话,连忙从柜台后的钱盒子里数出七枚十文的铜钱,接着伸手就要递给那名打扮妖艳的女人。
    “说不用找,就不用找,多的钱,给你置办一件新衣服吧!”
    女人见掌柜衣服陈旧,笑盈盈的说道。
    “老夫年纪大了,不敢用不清不白的钱买衣服,怕遭人嫌。”
    掌柜忍不住怼道。
    “就你这寒酸样还敢顶撞我?姑奶奶我告诉你,这年头手里有了钱,说话才大声。否则像你这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是最丢人的!”
    妖艳女人拿着笔,生气的转身就走。
    她出门时,还不忘嘀咕道:“哼!姑奶奶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还要去给刑部刘主事送小狼毫呢!”
    方孝孺听得目瞪口呆,胸中有一股子怒火蹿到了脑门。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即便惹得龙颜大怒,方某也要奏禀陛下,严肃处理此事!”
    掌柜听到方孝孺的激扬之言,当即附和道:“秦淮河的乱象,朝廷是时候整治了。”
    ps1:前文涉及刘璟年龄的地方有笔误,现已改正,刘璟出生于元至正十年,比朱棣年长十岁。
    ps2:上一章把国子监祭酒写成了解缙,其实是胡俨,目前已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