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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有鱼不随波

    “贞明侯,您需要的灵材已经全部送到。”
    赵黍站在府院中,打开大小箱盒逐一清点,其中便是赵黍当初向梁韬讨要的行法灵材,没想到对方还真就送来了。
    “数目不差。”赵黍点着头,望向那名身穿锦袍、腰悬黑文黄绶的崇玄馆修士,此人面容端正, 作态谦恭。
    “道友名叫梁晦?”赵黍问道:“不知与贵馆梁朔是什么关系?”
    “梁朔是在下堂兄。”梁晦言道。
    “国师大人可是令祖?”赵黍一时好奇,对方既没有梁韬那鹰眉隼目的威凛,也没有梁朔貌若好女的阴柔,形容气势反倒显得……太普通了。
    “惭愧,在下修为浅薄,让父祖失望, 让贞明侯见笑。”梁晦躬身揖拜。
    “朔望弦晦, 乃指月相盈亏变化, 修仙之士借月相参悟周天气机升降浮沉之变。”赵黍说:“外丹黄白之学中,有偃月炉之说,非是实指,而是设喻水火运用精妙之处,使得丹华周回、凝交结合。
    凡辈安炉设鼎,须依时按节、推气测候,分拆术数、准则铢爻,为求火候精准,还要日视土晷、夜瞻刻漏。然而外丹宗师洞察天地气数,深明阴阳寒暑之证、生杀盈亏之状,起火鼓风,能合百日一年气数变化于昼夜间。我要是没猜错,阁下之名应是国师大人亲赐。”
    赵黍掰扯一通外丹话术,让梁晦两眼微放光芒。赵黍早就察觉到他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炉火余气,想来是长年累月在丹鼎旁伺候炉火。
    崇玄馆自天夏朝设立以来,得青崖真君传承,历代子弟中不乏精研外丹之学, 像梁韬这样斗法之威凌厉强悍的倒是少有。
    而这个梁晦较之其他崇玄馆修士,也没有那种惹人厌烦的傲慢, 言行有些谨小慎微,估计在崇玄馆里也不如那位大公子梁朔备受宠爱。
    “诚如贞明侯所言。”梁晦回答之后,转身从木箱中捧出一盆鲜花。
    “这是何物?”赵黍放眼打量,那是一盆长势奇特的兰花,孤峭泠然、拔俗清雅。
    “此乃首座命在下赠予贞明侯之礼。”梁晦回答说。
    赵黍仔细望去,这兰花一株四花形态各异。其中最顶上一朵花恣意绽放,似有攀天高举的凌空意蕴,左右两朵辅弼在旁,随风摇曳,最下面一朵低垂萎靡,生机不振。
    “国师大人什么意思?”赵黍盯着这盆兰花问道:“他是否还有别的话要说?”
    “首座让贞明侯自行处置,未有多言。”
    赵黍默然不语,梁韬让人自己的孙子送来这么一盆兰花,无非是要试探自己的态度。一株四花,花开之态各自不同,应该就是暗指崇玄馆仙系血胤四姓世家。
    “有话不肯直说,偏要搞猜谜。”赵黍不清楚梁韬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但考虑到武魁军雷厉风行扫荡了南方数郡的仙系子弟,崇玄馆肯定遭受到重大打击。
    但如今梁韬身处境地却十分微妙, 与崇玄馆私下勾结的鬼神精怪,最终是被梁韬亲自诛伐讨灭,这份大功被他牢牢占住,绝不是市井传言说赵黍开坛巡境如何如何便能强行改变的。
    国主要借此机会清算崇玄馆子弟,却不可能忽视梁韬这位国师的功劳。
    而就算赵黍此刻不在东胜都,也很清楚朝堂之上肯定又是一场剧烈动荡,仙系世家都希望梁韬亲自出面保全子弟。
    如果仅仅是保下楚孟春等人性命,那想来并不困难。但国主这次想要做的,恐怕是要彻底斩断崇玄馆对于地方官府的掌控,将官员任免的权力完全收归国主手中,不再受崇玄馆所制。
    现今的崇玄馆早已不止是单纯的修真馆廨、山中靖室,其门人子弟遍及朝野地方,而且还有梁韬这么一位在世仙家撑持,晚辈子弟有所依仗,自然横行无忌、召聚众怒。
    赵黍有时候在想,平民百姓眼中,究竟是崇玄馆子弟与淫祀妖邪,究竟谁更可恨?
    “花是好花,可惜缺少养护修剪。”赵黍忽然发笑:“既然是国师大人所赠,那我也不好坐视其枯萎凋残。”
    言罢,赵黍提起青玄笔,凝一丝金煞,似手持短刃,轻轻裁下三朵花,只留下最上面绽放最盛那一朵。看着手中三朵残花,赵黍将其埋入盆中。
    “国师大人日后若是问起,道友如实回复就好。”赵黍说“这盆花就交给道友代我照料吧。”
    “在下记住了。”梁晦略一躬身,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根卷轴:“首座有言,他当年在蒹葭关投符设禁,恐贞明侯难解其中奥妙之处,于是遣我送来这部《九天紫文丹章》,请贞明侯参详。”
    赵黍眉头微抬,接过这根紫锦作底、白玉为柱的卷轴,徐徐展开之后,便看见内中布满蝇头小篆,在卷面上竟如活物般游动盘旋,一时难以尽窥全貌。
    “多谢国师大人。”赵黍收起卷轴,梁韬有时候确实大方,此等符箓经卷说送就送。
    而且从名称推测,这份仙经恐怕与崇玄馆的《九天飞玄紫气真文宝箓》有密切关联,按说应该不准外传。
    无论怎么看,赵黍如今都算是一只脚踏上梁韬的贼船,收下这份好处,自然也要有所付出。
    “听说道友要留下?”赵黍又问:“如今关外战事已启,城中并不安全。”
    梁晦点头回答:“首座说了,让我前来协助贞明侯。只是在下本事平平,恐怕没法在战场上助阵。”
    “没事,金鼎司眼下也急需人手。”赵黍取来一枚符牌,递给对方:“凭此令道友便能出入金鼎司,我顺便带你去认识一下其他道友。”
    赵黍领着梁晦来到金鼎司分院,如今在此负责主要是郑思远,荆实也来到这里帮忙。大略介绍一下院中状况,赵黍当即安排梁晦参与丹丸药散的炼制。
    等赵黍回到府院,正好看见韦将军正在与几位校尉谈话。
    “贞明侯,你来得正好!”韦将军指着一旁舆图:“果然如你先前所言一样,红花潭附近真有九黎国兵马屯驻!”
    “人数多少?”赵黍问。
    “还不清楚,但交手一阵,应该还不到三千。”韦将军说:“刚刚收到消息,我们的兵马与南蛮子隔河对峙,他们固守不出。你怎么看?”
    赵黍言道:“我最近召遣箓坛吏兵,也尝试一探红花潭。可发现附近一带被术法所笼罩,鬼神精怪无法靠近窥测。此事恐不寻常,我怀疑是九黎国巫祝意图施展什么祭礼,若能打断祭礼自然最好。”
    “我也是作此想法。”韦将军言道:“目前与敌军对峙的兵马不多,我打算亲自率军前去支援,以大山压顶之势,直接将其扑杀。”
    旁边有参军言道:“万一这是蛮子的诱敌之策呢?舍弃坚城不守,贸然出击,恐有不妥。”
    韦将军敲着舆图说:“蒹葭关不是星落郡,没有蟠龙山天堑阻隔。这些天我派出大量斥候探明山中路径,发现除却关城大路,还有许多小径能绕开蒹葭关去往北方,龟缩守城甚为不妥,反倒是舍了周旋余地。
    何况关外还有不少聚落村寨,我已其中几个村寨往来联络,尽量劝导他们归顺华胥国,作为我军在群山之中安营屯守之所。这些聚落村寨也多处在咽喉要道,我们务必抢在九黎国之前将其拿下。”
    赵黍在旁暗暗点头,韦将军对他说:“贞明侯,我此次带兵出征,希望你能够留下镇守蒹葭关。”
    赵黍赶紧拱手应答:“我一定不负将军之托!”
    韦将军言道:“至于粮草军需等一应事务,便劳烦贞明侯多多留心。”
    “明白!”赵黍顿时觉得重任在肩,不敢有丝毫疏忽。
    韦将军虽然要率兵出关,但也留下一批参军曹佐协助赵黍,吩咐完毕之后,赵黍登上城楼,目送远去大军,沉思良久。
    但如今状况容不得赵黍胡思乱想,即便韦将军已有事先安排,可他还是将蒹葭关中每日大小事宜抄录在案,以此牢记职责,同时下令一众参军主簿、各营掾属军吏,依职责清点粮秣军器、巡检城防哨岗、操训征募兵丁。
    直到深夜众人歇息,赵黍亲自带人巡了一趟城墙,回到府院中才得片刻空闲。
    以赵黍如今修为,不必像常人那样昏睡,只要定坐调息凝神一两个时辰,足可养好精神。
    只不过他的公务繁忙、俗事缠身,本就尘劳碌碌,换做是寻常人熬得多了,也会形容憔悴、华发早生。
    而赵黍虽无病恙,空闲之时却也觉得心思不定。
    “你玄珠已升入绛宫,下一步自然是穿过咽喉重楼、直入泥丸。”灵箫察觉赵黍坐立不定,捧着仙经卷轴看不长久,于是言道:“重楼一关最为凶险,玄珠经此不得停留,必须一鼓作气。而咽喉本就是气机出入往来关窍,玄珠过关前后,易染外邪杂气,勾动内扰。”
    赵黍拿着卷轴敲打额头:“我看书中所言,修士进境所遇内扰,多是各种幻象,或恶鬼缠身、欲取性命,或美色亲近、欲求交接,或风火加身、魂魄躁动,往往幻象一到,令人难守清静,稍有不慎便是气脉紊乱,经年修为毁于一旦。”
    “各人际遇不同、性情不一,内扰所历自然千差万别。”灵箫解释:“所谓幻象,无非是玄珠乘真气升入泥丸宫,气机冲荡脑宫,五官知觉摇撼,因而察知幻象。
    但你另外修有九宫守一法,神魂徘徊泥丸宫外,勾招丝丝真气上浮。此气机不足以托举玄珠上升,却引起你浮想杂念。当初你在姜茹身旁便有征兆,如今内扰更甚。”
    “我也有感觉,所以打算远离姜茹,试着安定心思。”赵黍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毛病出在自己身上。你可有办法助我安定内扰?”
    “安定?此言可笑!”灵箫毫不客气:“你要是打算就此停滞不前,自然安定内扰。”
    赵黍一愣,玄珠上升这段修炼最忌讳便是心生懈怠、停滞不前,以他如今心境,固然不会这么做。
    “偏偏是这种时候。”赵黍轻叹道:“我最担心大战一起,内扰幻象坏事。”
    赵黍原本在等灵箫说话,结果等半天都没有回应,只好问道:“你怎么了?我还指望你教我呢。”
    “我原本以为,你这位贞明侯真如其名,如日月照临、恒常旷照,哪里还要别人指点?”灵箫难得语出讥讽。
    “贞明、贞明,此名误我啊。”赵黍叹道:“我修为愈深、法力愈广,放眼人间尘世,秽恶事物似山高、邪祟情状如海深,何来半点光明?”
    灵箫沉默片刻,言道:“若无光明,你凭何视物?若无光明,眼前应是一片黑暗。”
    若是别人说这种话,赵黍估计会当对方是在抬杠,但灵箫似有意点拨,赵黍只好询问:“还请上仙指点。”
    “你能窥见人间秽恶、尘世邪祟,不因其他,皆因你自己便在焕发光明。”灵箫说:“我明白你为何认同赤云都了。”
    赵黍被点破心思,没有接话,灵箫言道:“但我要奉劝你一句,你将自己视作灯芯,意图焚烧自己、照亮尘世,别人却未必领情,他们只是将你当成取暖的柴薪,等你油尽灯枯,他们便会对你弃如敝屣。
    在权势面前,你这种心思,注定会被别人利用。于我所见,梁韬与那位华胥国主都将你用得顺心如意,你就算要舍己为人,也先看清形势。古往今来,如你这般愚直莽夫不曾少过,除了为后世青史留下几行字,再无半点可取之处。”
    “灵箫上仙,你这番话,我不认同。”赵黍并未恼怒,反倒十分平静从容地回应说:“我不否认圆滑权变确实有用,但为人处世若无一点坚持,等同置身洪流而无立足之地。随波逐流,最终只会被洪流吞噬。”
    “庸辈如鱼,自然只能随波逐流。”灵箫言道:“而你空有一腔热忱,妄图在世道洪流中寻一落脚处,亦难久持。仙道若成,便是鱼化蛟龙、一飞冲天,不再浮沉浊浪,你为何想不明白?”
    赵黍只好回答:“化龙飞龙,不过寥寥,鱼群尚处波涛恶浪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