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朝为田舍郎 > 朝为田舍郎
错误举报

第六百七十章 宫闱夜宴

    一片平静的气氛里,战争悄然来临。
    顾青和李亨都别无选择,局势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无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后,是大唐历代先帝的英灵,皇位传到他这一代,他不能当亡国之君。
    顾青的身后是十万安西军将士,他若退一步,将士们身家性命不保,李亨举屠刀后不会对安西军任何一个人留情的。
    一山不容二虎,上只能有唯一一个王者。
    众将在王府商议之时,长安城的另一角兴庆宫里,李隆基也在大宴宾客。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对大事来临之前的预感总是很强烈的,李隆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今夜他宴请的客人,正是北方家子弟。
    以陈郡谢氏谢传经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兰陵萧氏等等家子弟皆在座。
    宫廷酒宴,琼浆美食,歌舞撩人。
    太常寺的宫廷舞伎在殿内如狂风的柳絮,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每一记眼眸流转,都留下了妩媚的余韵,观者无不心动。
    家子弟们显然都有着良好的教养,虽然心动,却不形于色,他们仍正襟危坐,衣冠和仪态一丝不苟,宴上的每个动作仿佛都经过千百遍的演练,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养,有见识,有头脑,他们每个方面都是全面的,令人无法挑剔。
    李隆基坐在殿内上首,含笑注视着殿内的家子弟们,眼闪过一抹精明之色。
    一曲舞罢,舞伎们朝李隆基行礼,无声地退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与诸位家健儿难得一见,来,诸君且与朕满饮。”
    谢传经和众多子弟们纷纷身,恭敬地双手捧杯,向李隆基遥敬一盏。
    搁下酒盏,谢传经坐了回去,心却暗暗叹息。
    安史之乱以前,他曾代表谢氏入长安朝贺天子,那时的李隆基何等意气风发,与杨贵妃并携而立,酒宴饮至酣处,李隆基披发赤足而舞,杨贵妃在一旁为其羌鼓和之,丝竹迎之,博得殿内朝臣满堂喝彩。
    今日的李隆基却与当年浑若两人,他真的老了,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脸上的老人斑愈见明显,后背已有些佝偻,端杯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重要的是,他的身边已没有了那位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满堂欢宴显得愈发孤单寥落。
    一代盛君王,终究避不过生老病死的规律。
    李隆基浑然不知在座的家子弟们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仍是当年那位开创了盛的一代雄主。
    “诸位皆是千百年门阀的子弟,这些年大唐与各大家有过争执,也有过合作,但终归互为辅成,唇齿相依,朕这句话,诸君以为然否?”李隆基捋须轻笑道。
    家子弟一愣,飞快地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你的地盘你最大,你现在说太阳是方的我们也毫无异议。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随即举杯又朝众人敬道:“来,为吾等百年基业互为辅成饮胜,愿大唐国祚与家根脉共依共存,不离不弃。”
    众人又恭敬地饮尽了一盏酒,然后各自咂摸咂摸嘴,渐渐品出李隆基话里的味道不一般了。
    这……是在提前做铺垫吗?
    其实今日宦官登门相请时,各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了。
    二圣临朝,权臣酣睡于卧榻之侧,如今的长安朝局复杂且凶险,李隆基虽已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关李唐基业兴亡,他也坐不住了。
    皇家需要寻找援助,家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在民间有威望,在朝堂有势力,在乡野有号召,若要诛除顾青和安西军,单单靠各藩镇勤王兵马恐怕是不够的,各大家的态度很重要。
    李隆基今日宴请,便是试探各大家的态度,他想知道各大家与顾青究竟已亲近到什么地步了。
    酒过三巡,李隆基与家子弟们寒暄过后,这才缓缓说了正题。
    “朕自即位以来,从来不甘只做守成之君,诸位当知,朕之前虽有父皇临朝,但朕事实上是从武周接过的江山,遥想大唐立国之初,高祖先皇帝晋阳兵,一声号令,天下家英雄莫不景从,短短一年余的时间,我们便推翻了暴隋,为天下臣民开创了大唐新气象,那段日子,峥嵘而珍贵……”
    李隆基眼露出神往之色,笑叹道:“朕只恨生不逢时,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驰的年月,人皆谓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尝想当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帝与各大家兵灭暴隋才是朕真正向往的经历啊……”
    见在座的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语气,道:“隋朝之时,我李家也是家门阀之一,朕的李家,与各位家先祖曾经同为袍泽并肩杀敌,正是因为各大家同心协力,方才有大唐一百余年气象,才有这远迈秦汉的盛光景。”
    众家子弟身纷纷附和,山呼大唐万胜。
    李隆基无悲无喜,他露出交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天家与家百余年来皆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虽说期间天家与家多少有过龃龉和纷争,积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归,天家与家终归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内外交困之际,各大家切不可妄信背弃,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话说到这里,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面。
    不同于以往弯弯绕绕含糊隐晦的大人物表达方式,这次李隆基的话说得很直白,大约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关头,话再不说明白些,万一这些家子弟理解错了,可就是弥天大过了。
    家子弟当然明白了,事实上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刹,他们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
    可是,家该如何选择?
    李隆基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天家与家这一百多年来积累的矛盾恩怨,却被他轻飘飘地一句带过。
    事实上,一句带不过。
    矛盾积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后时期,朝廷横下心思要削弱家门阀的影响,那些年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家被武后的刚硬手段平灭,多少家子弟泪流满面,在朝廷大军直抵家族门前时他们流着泪大声诵读圣贤经,然后眼睁睁看着大军破门,屠戮抄斩,一家一姓一学说,从此永远消逝于间。
    饱含了血泪的恩怨纠葛,岂是一两句话能带过去的?
    虽无国恨,确有家仇。
    李隆基声情并茂地说完,他自认为走心了,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但是在座的家子弟们却纷纷沉默不语。
    他们不是家族的族长,无权帮家族做任何决定,但他们既然已坐在兴庆宫的夜宴里,便要担负家族兴亡的责任。
    气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悦地皱眉。
    显然刚才那番走心的表演并未打动观众,入戏的只有他自己,小丑也是他自己。
    李隆基咬了咬牙。
    看来光走心不够,还要拿出真金白银才能打动他们。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纠葛。
    “家与国同戚,朕已决定,明年取消科举,朝廷选士从此只在家之取。”李隆基语气坚定地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隆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隆基微笑道:“你们没听错,取消科举制,恢复大唐立国初年的家门阀荐举投行卷制,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家荐举所任,家所举,朕无不允者。”
    见众人惊愕,李隆基趁热打铁,又道:“不仅如此,朕还决定,将大唐天下藩镇扩充至二十个,增补的十大藩镇南北各半,分赐予各大家,朕允许家于藩镇内可募兵,可征税,可自决徭赋,可自决藩镇之司法,刑名,牢狱,生杀予夺皆可,尔等可自成小国,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拥二主。”
    这句话的威力委实巨大,震得各家子弟耳朵嗡嗡作响,半晌没回过神。
    让出的利益太大了,说是让出半壁江山也不为过。
    家分领十大藩镇,从此司法,赋税,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家予夺,这根本就是效仿汉朝时的分封诸国。
    ……这位太上皇是老糊涂了还是不想过了?
    谢传经目光闪烁一阵,率先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李隆基颔首笑道:“你是陈郡谢氏的子弟吧?呵呵,尽管坦然受之,朕敢给,你们不敢要么?陈郡谢氏……呵,听说蜀州郡王顾青的正妃出身于陈郡谢氏?”
    谢传经垂头道:“名义上出于谢氏,实则是张九龄之子张拯与妾室所生。”
    李隆基哦了一声,含笑道:“原来是妾室所生,呵呵,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人终归认的还是正统啊。”
    这句话明显话里有话,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谢传经听懂了,却不敢搭腔,随着李隆基开出的这些条件,原本复杂的朝局更复杂了,谢传经只不过是谢家留驻长安的代表,却并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说的这些话,他只能原原本本派快马传回家族,等家族长和宿老们商议定夺。
    宫廷酒宴散去,谢传经和家子弟们纷纷向李隆基告退离宫。
    众人走出宫门后,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不已。
    宴无好宴,果然如此。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战争,关于算计人心和朝堂平衡这方面的功力却是炉火纯青,上罕有敌者。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谢传经身边,轻声道:“谢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条件,你如何看?”
    别的家子弟也支了耳朵,关切地盯着谢传经。
    陈郡谢氏在如今的朝局里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仅因为顾青是谢家名义上的女婿,而且谢家也是家与顾青之间达成合作的牵线人。
    谢传经稳重地笑了笑,道:“条件当然很诱人,至少当时我听了以后很动心,传到我谢家本族那里,想必几位老祖宗也会很动心……”
    王氏子弟顿时听出了谢传经话里的未尽之意,急忙道:“谢兄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谢传经笑道:“若要我说,便莫怪我直言了,条件固然是极佳的条件,但是……我只有四个字评价太上皇提出的条件。”
    “哪四个字?”
    谢传经敛笑容,一字一字缓缓道:“镜花水月。”
    众人皆惊愕。
    谢传经叹道:“各位交兄弟,把你们的眼睛从宫闱深处移开,抬眼看看天下吧。”
    “天子秘密调遣三镇兵马入京勤王,欲与顾郡王和安西军决一死战,各位平心而论,此战胜负几何?”
    众人迟疑不语。
    王氏子弟犹豫地道:“宫里还有三万朔方军,若与勤王兵马里应外合,安西军恐怕胜算不大吧?”
    谢传经冷笑:“胜算不大?君可知昔日潼关之战,安西军仅仅靠着神射营的五千将士正面节节推进,而十万叛军却无一人能入神射营阵前百步之内,最终十万叛军兵败山倒,不得不狼狈逃窜出关,各位,安西军仅仅五千兵马便挡住了十万叛军,现在我问你们,此战胜算几何?”
    众人震惊四顾,未敢言声。
    谢传经叹道:“我陈郡谢氏为何敢在顾郡王和各大家之间做这个牵线之人,难道我们不怕一旦朝廷灭了安西军,我陈郡谢氏满门上下皆有被抄斩之祸?为何明知后果还敢作为?”
    “因为我族宿老早已判明,朝廷与安西军必有一战,而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顾青的安西军无疑。”
    “顾青胜,安西军胜,我陈郡谢氏便不是谋逆之家,而是有拥戴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是安西军天下无敌的战力给了我陈郡谢氏底气。”